陸染停下腳步,鼓了鼓雙頰。
“你先進去吧,我再待會兒。”
她道。
沈冽挑眉,“外麵冷。”
“正好可以刺激下我腦子。”
“……”
“沈醫生,你走吧,我肯定能想一個你無法拒絕的理由!”
陸染勝負欲上來了。
沈冽默了兩秒,似笑而非地,往後退半步,站進拐角處無光的漆黑角落。
“我等你。”
男人背抵著牆,表情隱匿在黑暗中,隻有低沉溫良的嗓音傳至陸染耳畔。
“可,外麵這麼冷,你身上就隻有一件襯衣……”
“我等你。”
男人又重複一遍。
“那我快點想。”
陸染走到圍欄旁,雙手撐腮。
她抬頭望月,輕聲道:“因為今晚月亮又大又圓,所以你明晚必須來,可以嗎?”
她聽見男人極輕地一聲笑,輕輕淺淺,像一滴露水砸進掌心。
除此外,沒有彆的回應。
看來,這理由也很爛。
那就再換一個。
“因為,今晚的風很大。”
“因為,你的大衣很暖。”
陸染滿嘴跑火車似的,點了星星、月亮、風雨、草木。
突然,她轉身,看著黑暗裡沈冽的位置。
一陣大風刮來,吹起白色連衣裙的裙擺,質感厚重的大衣像原地築起的避風港。
陸染的手縮在大衣袖管裡,掌心溫溫熱熱。
“因為,我想拉著你告訴所有人,這是我未婚夫。”
“……”
沈冽嘴上沉默著,眼裡卻起了波瀾。
滾動的喉結,在出賣他的無動於衷。
月亮緩緩移動,月光無情地投過來。
雪山底下那一絲鬆動,變得無處遁形。
“顧小姐?”
這時,薑禾從遠處走來,看見陸染,快步上前。
“你怎麼也出來了?”
見對方隻穿著貼身的毛衣,陸染第一時間脫下大衣,給對方披上。
“快,彆凍感冒了。”
薑禾摸了摸身上格外寬大的黑色大衣,手感順滑無比,質地厚密。
“這不是你的吧?”
她問。
“沈冽的。”
陸染道。
“……”
薑禾捏緊大衣袖口,想到沈冽給陸染披衣服的畫麵,眼神冷了下來。
“他人呢?”
薑禾本來就是出來找沈冽的。
陸染看向角落。
沈冽被探出來的牆壁擋住身影,薑禾沒有發現。
剛要說話,隻見男人指尖抵唇,輕輕搖頭。
“剛還在呢,後來走了。”
接收到信息,陸染改口。
薑禾裹了裹大衣,上麵有沈冽的味道。
和他這個人一樣,這種味道不能簡單歸為好聞或不好聞,隻是一種純粹的冷冽,拒人於千裡之外。
“你知道嗎,之前有一年冬天,師哥從國外回來,我帶他在校門口吃小吃……”
大衣的味道,使薑禾又開始談起往事,言語間透出淡淡優越。
“他那天也穿著一件黑色大衣,在校門外,靠著車門等我。後來我同學都說,那副畫麵簡直是,絕世公子,翩翩而立。”
陸染:“……”
薑禾笑道:“我那些同學都以為他是我在校外交的男朋友,我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
陸染:“……”
“你為什麼要跟我分享這些?”陸染問。
薑禾玩笑似的講道:“你作為她未婚妻,還沒我跟他的故事多,不覺得羞愧嗎?所以呀,我讓你多了解一些他的過去。”
她的惡意藏在笑容背後,讓彆人挑不出錯。
“還有件關於他的事情,我想你應該也不了解。”
薑禾道。
“那些我不了解的,我直接問他就好。”
“可問了又怎麼樣,他小時候爸媽是怎麼死的,他這些年怎麼過來的,你都不會有我懂。”
“你也隻跟他認識短短三四年而已。”
薑禾語塞了一秒,又理直氣壯道:“可是我可以想象和感同身受,因為我從小也沒有爸媽,是我奶奶帶大的。所以,我懂他,而你,家庭和美,你怎麼能體會?”
陸染覺得自己太鈍了,怎麼此刻才感覺到撲麵而來的“你不配”“你沒有我更配得上他”這樣的言下之意。
她緩緩握拳,正視薑禾的眼睛。
“等我跟他結婚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去體會,不勞你一個外人操心。”
薑禾提起一口氣,還想再開口時,望見沈冽的高大身影——
男人迎著月光,自牆後走出,與自己未婚妻並肩而站,登對又般配。
“薑小姐,沒有人教過你,在背後議論彆人私事,非常沒禮貌?”
沈冽用語克製,但眸光,已似刃般鋒利。
“我隻是想讓你這位被長輩安排的未婚妻多了解你而已——”
薑禾替自己辯解,甚至強調了下“長輩安排”四個字。
殊不知,精準踩在男人雷點上。
“滾出我家,立刻。”
沈冽厭惡地蹙著眉,用語不再克製,語氣冷漠至極,不帶任何多餘情緒地,下了逐客令。
這一句,陸染聽了都忍不住打冷噤。
她感覺到,沈冽生氣了。
非常生氣。
薑禾欲言又止,扭頭離開。
她披著沈冽那件黑色大衣,跑動時,衣擺在風中飛舞。
陸染以為薑禾走了,應該沒事了。
但沈冽長久的沉默,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就好像雪崩前,連呼吸都忍不住變得輕緩。
否則,要萬劫不複。
沈冽生起氣來,好嚇人。
他的沉默,此刻好可怕。
但陸染能理解。
自己都不敢觸碰的傷疤,被人當做可以炫耀的資本,換做是她,她也會恨不得咬死那人。
突然,沈冽轉身,邁步慢慢向陸染逼近。
不知道男人要做什麼,陸染下意識往後退,直到靠上連廊的實木柱子。
這下,退無可退了。
沈冽慢條斯理抬手,一手撐在女孩頭頂,不疾不徐壓低身子,幽暗黑眸長驅直入,凝視女孩無辜杏瞳深處。
此刻,陸染仿佛全身被無形的鎖鏈捆綁,下巴也被男人微涼指尖捏起,這下,徹底動彈不得。
“誰允許你,把我的大衣給她穿?”
男人的聲音,如他此刻眼裡一般森冷。
陸染也覺得不應該,自己冷得手指都快沒知覺,隻能儘力蜷縮在袖子裡。
結果,好心沒換來好心不說,還被女生指著鼻子罵。
“……”
委屈一旦破籠而出,眼淚便無聲無息墜落。
仿佛有意訓練過。
女孩哭得毫無動靜,隻是胸口快速起伏,眼淚一顆接一顆砸在沈冽手背。
她是那麼委屈。
卻好像被剝奪了哭出聲的權利,一點一點自己拚命往下咽。
沈冽心底墜著沉重的冰山雪脈。
先前隻是一絲鬆動,此刻,數條裂縫,悄然蔓延,速度迅速,使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抬手,遮住女孩濕潤雙眼。
好像在給自己做最後挽救。
總是微涼的手掌,第一次感覺溫暖。
卻是因為眼淚。
-
沈薑勤勤懇懇削了一大堆橙子,見陸染終於回來,喊道:“嫂子,你看我這個是不是削得不錯?”
沈冽掃一眼他手裡舉著的橙子,仿佛被狗啃過。
陸染抿著唇,實在誇不出來。
“哇,你這什麼便秘一樣的表情,好歹裝一下吧,我現在懷疑你是不是我粉絲?”
沈薑不服氣,把橙子轉手給傭人吃,他自己實在吃不下了。
聞言,沈冽一掌拍在沈薑頭上。
“怎麼跟你嫂子說話?”他警告道,“語氣放尊重些。”
一股威壓從頭頂沉下來,沈薑縮了縮脖子。
看來粉絲當嫂子不是啥好事,尤其有個護妻狂魔的哥。
陸染心裡被一股力量狠狠撞了一下。
之前的人生裡,從沒有人為她這樣站出來,教訓那些打著開玩笑名號,故意傷害她的人。
當然,她知道沈薑並無惡意。
但是,尊重,嗬,好陌生的詞。
不遠處的沈亦覺,看自己兒子那吊兒郎當的樣,冷哼了聲。
“就你那樣,還能有粉絲?整天不著四六,跟女生一樣化妝打扮,不男不女!”
“你彆總說他,化妝打扮那是他工作需要,現在舞台上那些小夥子哪個不漂漂亮亮的?”
沈老夫人幫自己孫子說話。
顧老太太和上官鳳也在一旁幫腔。
“他好意思把自己在台上瞎比劃那兩下子叫工作?就是玩兒,也不知道還要玩到幾歲,越長越沒出息!”
沈亦覺對自己兒子的現狀,沒有一點認可。
沈薑窩在沙發裡,頭也不抬。
手機擋住他半張臉,看不出此刻什麼表情。
陸染其實不算月光少年團的粉絲,隻是以前寫作需要,去了解過幾次他們的唱跳舞台。
不過,沈薑那兩下子絕不能用“瞎比劃”形容。
這個團很有實力,沈薑尤其有實力。
但似乎,沈薑並不是很有自信的樣子。
雖然,他總是擺出一副宇宙大明星的架子。
“沈薑,你看你穿的什麼?你褲子上那鏈條什麼玩意兒?不倫不類,不三不四……”
沈亦覺還在罵。
沈薑終於抬起臉,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忍回去。
默默摘下褲子上的裝飾鏈,塞進褲兜裡。
沈亦覺看看自己兒子,又看看旁邊外甥沈冽。
這一對比,更覺兒子沒救了。
“你看看你哥平時穿衣服多大方得體,你也學學,你看人家跟你一樣嗎?”
他罵道。
“正因為我們不一樣,穿衣才會不一樣。”
沈冽語氣淡淡,替沈薑解圍,又繼續道:
“都跟我一樣千篇一律,多沒意思。”
陸染想起來,這兩次見沈冽都是白衣黑褲。
風格成熟穩重,顏色清冷寡淡。
呆板無趣的款式,穿到沈冽身上,因為優越的外形條件和氣質加持,反倒生出一種超然物外的灑脫來。
他的內在氣場,早已超越所有外在帶來的修飾。
“我是明星,冽哥是醫生,穿衣風格不一樣,不是很正常?我也不能穿著白大褂上台跳舞啊。”
沈薑跟著反駁,聲音卻小不少,沒什麼氣勢。
“你嘰裡咕嚕說什麼呢,想頂嘴你就大聲頂!”
沈亦覺道。
以前也就算了,今晚有粉絲在場,沈薑不想在粉絲麵前太掉麵子。
他豁出去道:“我說我又不能穿白大褂上台跳舞!”
沈亦覺立刻擼袖子站起來,喊道:“小趙,鞭子拿來!”
沈冽同時也站起來,把沈薑護在身後道:“奶奶,時間不早,我先回去了,你們晚上也早點休息,沈薑今晚去我那兒睡。”
沈冽平時並不住在這裡,住在城南的大平層。
“對對對,我今晚睡冽哥家!拜拜拜拜!”
沈薑躲在沈冽身後往門外走。
一旁的顧家人看他們就跟自家孩子一般,早已司空見慣。
上官鳳還用嘴型對沈薑道:快逃!
“冽兒你等等,你把菲菲也送回去!”
沈老夫人喊道。
“菲菲你先回去,我跟你媽媽他們待會兒就到。”
顧老夫人緊跟著囑咐道。
陸染跟廳裡幾位長輩打完招呼,一路小跑跟上沈冽。
沈冽沒喝酒的情況下,一般不會用到司機。
司機把沈冽座駕——黑色勞斯萊斯庫裡南,泊停在大門外,便從駕駛室下來。
沈薑熟門熟路坐進後座。
司機則幫陸染拉開副駕的門。
“等一下,”沈冽突然開口,“你坐後麵。”
“為什麼?”
陸染小聲問,杏眸無辜。
“我不習慣副駕駛有人。”
沈冽一手搭在方向盤上,看著前方,冷淡,又不近人情。
司機原以為,這位準女主人會是個例外,看來並不是。
他關上副駕駛車門,請陸染坐到後座。
同在後座的沈薑,情緒低落,肉眼可見。
他掏出裝飾鏈,又給牛仔褲加上。
懂什麼叫時尚嗎,這小老頭!
陸染從包裡拿出一顆旺仔奶糖,遞過去。
沈薑低眸瞄一眼,接過來道:“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陸染心道她哪裡知道,她自己喜歡吃,所以才從上官鳳做蛋糕的備用材料裡,拿了一點裝在包裡。
當然,這種回答不太符合她此刻作為沈薑粉絲的人設。
於是,她說:“我是你粉絲呀,當然知道了。”
“對喔。”沈薑笑了笑,“那我考考你,看看你對本偶像了解多少?”
“……”
陸染傻眼,就這麼喜歡考彆人嗎?
“來,你先說說,最近發布的新歌MV裡,我有多少秒鏡頭?”
陸染:“……”
誰會統計這個啊!
“到了。”
“……到了?”
陸染看窗外,顧家傭人已經在門口等著。
呼——
沈冽深踩的這一腳油門,救她一回。
“那我先下車啦!”
回頭還得惡補一下。
陸染正要下車,扶著車門,頓了頓,回頭去看沈冽。
她沒想到,沈冽正好也在看她下車。
與男人目光相接,還沒等看清他眼底情緒,對方已經將頭轉了回去。
自陸染哭後,沈冽沒再主動跟她說過一句話。
陸染以為,對方還在生氣她把他大衣給薑禾穿。
他這麼疏離,冷淡,有邊界的人,看來是真的很反感自己的東西被擅自處理。
陸染下車,撚起裙子,小跑著繞過車頭,來到駕駛室這邊。
沈冽早已降下車窗,等她。
陸染有話想說,半個身子都快探進車窗裡去,想湊對方近一些。
沈冽抬手,輕戳陸染額心,把人推出窗外。
“我耳朵沒問題,不用靠這麼近。”
陸染兩手放在車窗上,下巴擱在手背,眨巴著亮晶晶的杏眼道:“對不起。”
寒風呼嘯的冬夜,少女嗓音輕微的顫抖,清晰地,如風一般飄入在場每個人耳朵裡。
再堅硬的冰山,也已瞬間化水。
“什麼?”
沈冽沒反應過來。
“你的大衣,我不該給彆人。”
陸染解釋。
本來早該道歉,哭過之後,給忘記了。
“……”
男人靜了幾秒,抬手,捏起未婚妻右臉。
陸染皺眉喊“疼”。
沈冽鬆手,語帶一絲淡淡的滿意道:“疼才長記性。”
升起車窗,踩下油門,沈冽驅車離開。
後視鏡裡,女孩兒還在揉臉,他不禁皺眉,看了眼自己的手。
不動聲色地,在心裡怪自己下手沒輕沒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