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辛羽的傷說重也不重，但在手上，就難免處處掣肘，玩不了手機、握不來筷子，生活很難自理。

陳思燕每天一大早便來她家，幫她換衣服、給她喂飯、每隔一小時換一杯插了吸管的溫水，特彆的給力。

方想則每隔兩天來一次，開車接送關辛羽去醫院換藥。

其實他最近很忙。

大部分工作本來沒有那麼複雜，有人摻和才變得渾濁。傅老狗親自跑去醫院慰問貨車司機，暗示是記者追車造成車禍，他替方想道歉，稱回去之後會整改。

司機和家屬被他“點撥”，順杆狂爬，鬨著要索賠，開口要一百萬。涉事肉食品廠當然也加入，一邊陪司機鬨事，一邊求和請方想撤銷報道。他們還成天在醫院吵吵嚷嚷，讓方想的大堂哥很難辦。

各方的需求極難平衡，矛頭指在方想身上，陳董百忙抽空把方想罵了一頓，語氣、用詞都很激烈，他倒好，掛了電話，還像沒事人似的，看起來毫無心理負擔。

方想走進車庫，他的手機藍牙自動連上了汽車，播放起了原本在聽的歌。

是一首chillstep風格樂曲，韻律空靈輕快。

關辛羽正在車上等他，她透過玻璃看向他，風將他額前一點劉海吹到側邊，露出平靜的眉眼。

確實是越到風波處，越見的出鎮定。

方想陪她去找到醫生換了藥，醫生首先肯定了關辛羽的恢複速度，說她身體真不錯。

關辛羽無愧的受了這個誇獎，一點做記者的天賦罷了，身體不強健怎麼乾這種活。

“那我什麼時候能拆了紗布？”

“看情況再過兩天吧，應該很快了，不要急，不能碰水。”

想了想，醫生又道：“不過這個傷口太深了，你還是去康複那邊檢查一下手指功能，我和他們說一下，你不用掛號，直接去。”

關辛羽應好。

二人熟門熟路的繞醫院迷宮走廊，往前走著，十分鐘後到了康複。

康複科的門診醫生不在，方想抬頭看了看，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他彎腰翻抽屜、從最底下找出了兩包煙、一包水果硬糖。

糖扔給關辛羽，煙拍照發家人群，再拆了包裝、扔進水池子淹一遍。

關辛羽目睹方門銷煙全過程，“……”

伴著與同事的說笑聲，方明信回辦公室，一進門，他看見方想好整以暇的在轉他的筆，臉色立刻凍住了。

“方醫生……哎方醫生？”

說時遲那時快，方醫生兩步並做一步，衝進門內，閃電一般翻找自己的抽屜、文件盒、書櫃夾層。

——沒了，都沒了。

方明信的世界一片片崩塌，他回過頭來，怒視著方想！

方想極淡定，叫：“爸。”

“想想來了呀，”同事笑，“你爸剛才還說右眼皮跳呢。”

左眼跳財而右眼……

方想叫了聲“叔叔好”，伸手，從方明信胸前口袋再抽出最後一支煙，夾在手指間。

方明信：“小兔崽子！！！”

方想嘖聲：“爸，你自己當著全家下的保證，從此不碰煙，你忘了？”

“你還下保證你會上清華，你上了嗎！”

“您外行了不是，清華的新聞沒有C大好。”

“還給我！”

他上手去奪，方想後退數步，繞到桌後去，抵在關辛羽背後，道：“您也一把年紀了，還跟小孩似的，當著小羽的麵，好意思麼您。”

方明信瞅瞅關辛羽，瞅瞅他，斬釘截鐵：“我好意思！快給我！”

“您要是這麼說的話，”方想將煙橫過來，在方明信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拆成兩半，扔進垃圾桶裡。

方明信：“……”

父子大戰一觸即發，方明信：“小羽，你讓開，我要教訓這個逆子！”

方想：“您幼不幼稚，小羽是不會讓的。”

方明信看向關辛羽。

方想也斜眼瞧她。

好成熟的父子倆！

關辛羽硬著頭皮，擋在方想麵前，向方明信道：“方醫生方醫生，息怒息怒。”

方明信一看她這張開手的姿勢，那是息不了一點，“你護著他是吧！”

關辛羽：“不是，您先管管我，我找您看病，您看我的手。”

關辛羽把粽子手高高舉起來，伸到他的麵前，姿勢好似僵屍。方明信這才頓住。

他定睛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這是怎麼了？”

關辛羽做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添油加醋的把受傷經過說了一遍， “我當時一心救人，沒想那麼多，醫生說神經要是長不好的話，手指功能就會受影響，以後我握不了筆、敲不了鍵盤怎麼辦。”

方明信趕快叫她坐下來，仔仔細細的給她看診。

方想手插口袋，倚靠在玻璃櫃邊上，嘴角含笑，瞥著關辛羽。

關辛羽不去看他。

方想看了一會兒，俯身過來，溫聲交代：“小羽，你就在我爸這邊等，我出門去找一趟大哥，很快回來。”

關辛羽 ：“……嗯。”

方明信眼神動了動，好似嗅見不一樣的東西。

傷情沒有關辛羽說的那麼嚴重，方醫生讓她放心，開了兩盒甲鈷胺，叫她好好養傷，說著說著又批鬥起方想來。

說這兔崽子多麼讓他不省心，明明小時候還文靜、漂亮，跟個女孩似的，見人也不說話，長大了全反了，好不容易結個婚，也能弄成一場鬨劇！

方醫生嘀咕起這事，他兒子雖然看起來人模人樣，實際幺蛾子很多，莊筱那個喝杯水都要看產地和攝氏度的小麻煩精，絕對不在方想的接受範圍內，方想拿婚事搞突襲，他本就難以接受，這邊還沒接受，又不用接受了。

實在是太離譜了。

關辛羽實在不知道如何發表意見，“嗯嗯”的當陪聊。

方醫生停了話，瞧瞧她。

“嗯？”怎麼不說了？關辛羽不解。

方醫生十分絲滑的換了話題，感慨：“還是女兒好，得有個女兒才行啊。”

“還好吧。”

“你爸要是好些了，你帶著他過來康複，他不積極，還得你監督，你說話比你媽管用。”

關辛羽不解：“他怎麼了？這周不是來了麼。”

方明信一愣：“你不知道嗎？”

方明信是關辛羽爸爸的康複醫生，老關因為車禍脊柱神經損傷，常年做康複，是這裡的“老主顧”，關辛羽經常陪老關來，逢年過節家裡曬了臘腸，都要給方醫生帶一份。

上上周老關康複時心急，重重摔了一跤，所以這周趙妙梅都沒有帶他來複健。

康複都不來了，“重重”是有多重？

關辛羽下了車就快步往巷子裡走，瀝青地麵上還有水，濺在她球鞋表麵上。她在前麵當健跑女將，方想在後麵追，叫她慢一點。

到兩條巷子交彙的路口，有小朋友剛放學，老大爺開著老頭樂接送孫子，路口被堵住了。

關辛羽急刹車，方想終於追到她。

他順著她的目光往前，落在一處炒麵小推車上，一名中年男子在推車後揮動鏟子，四五名小學生圍在前方，家長拎著書包，站在孩子身後。

推車左側擺著四張折疊小桌子，桌前也坐了客人，戴藍色頭巾的婦女動作利索的擦桌、上麵，時不時與客人說笑兩句，眼角的皺紋像是被揉皺了、洗了多次的糙布。

關辛羽不再往前走。

一隻手搭了搭她後頸，那裡都是潮濕的汗水，方想撚了撚手指，道：“先喘口氣，慢慢的。”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到“老關炒麵”推車前。

“炒麵，加魚丸、瘦肉卷，不要辣。”

“好嘞……欸？”

老關從熱氣騰騰的鐵板後抬起腦袋來，眼睛瞪得像銅鈴，高興大叫：“小羽，哦喲，小羽回來了！”

這一抬頭，露出他缺了門牙的笑臉。那是他上次摔跤的成果。

老關年輕時精壯，身體不能動彈後，圓了不少，附近小孩都叫他“球伯伯”，今天搭上這少了門牙的笑，活像個卡通人似的。

老關用手轉著輪椅的輪子，繞過推車出來，關辛羽雙手去接他。

趙妙梅也過來了，“小羽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不回來……哎呀，你這手怎麼了？”

“我關門不小心壓一下，”關辛羽撒謊，“還說我呢，爸你上周怎麼不去康複。”

“最近生意好哇，三小搬過來了，開學這幾天好多學生……”

“爸！”

關辛羽一大聲，老關就閉嘴。

沒有去康複，難免心虛。

旁邊客人奇怪的看了過來。

方想輕拍關辛羽後背，以做提示。

他開腔，用親切、風度翩翩的笑容和語氣，“生意確實不錯，很多小朋友喜歡關叔叔的手藝吧。”

老關不會放過任何翹尾巴的時機：“那是，我這廚藝不是吹的，那是家傳絕學。”

方想彎著眼睛：“我也想您這一口想了有陣子了，您先忙，我們回家裡去等好嗎。”

“好，好。”

-

關辛羽的家就在正後方，唰的一聲拉開卷簾門，裡頭有蒸包子的架子，滿滿一牆的器具，繞過去，踩上狹窄的樓梯，可以上起居的二樓。

樓梯右側的牆壁重新粉刷過，乾淨潔白，貼了十幾張舊獎狀，獎狀都有年頭，每張都是關辛羽的名字。

幼兒園她就拿小紅花滿貫，一路來，三好學生、班級之星的名號從沒失手，就連高四複讀，她都要當班長，成績團結兩手抓，同學吵架她調解比班主任調解有用。

上了二樓，是個陳舊但井然有序的小客廳，茶幾上放著兩樣果脯、一盤南瓜瓜子，沙發上有打了一半的毛衣，規整的疊好，毛線球放在收納筒裡，從中能見出女主人的細心。

關辛羽徑直穿過客廳，到窗戶邊上去，向下眺望，像個斜腿的圓規。

方想跟上前，目光所及，以小推車為中心，坐著輪椅的老關活動著靈巧的手臂，翻炒方便麵、加入調料，趙妙梅利索的招待客人、收銀，兩人默契老道，乾勁滿滿。

他又低頭一瞥，關辛羽所站的位置，地板磨損遠比其他地方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