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予很小就能從大人的閒談中拚湊出來,父母是登山考古時,意外墜亡的。
長這麼大,她被同情過,被背地裡嚼過舌根,被指著鼻子笑過。
薑予從小世界單調,以至於生性敏感,很多事心裡跟明鏡似的,卻也都默默爛於心底。
因為她自己知道,她才不是什麼孤兒。
她有外婆。
他們不懂,這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不同於其他人時尚闊綽的父母,她的外婆薑慧蘭隻有漸增的皺紋,越來越佝僂的背,但正是他們瞧不起的這些,換來她的衣食無憂,茁壯成長。
她也幾乎無憂無慮。
除了一定不能學地質考古,薑慧蘭什麼都依她。
薑予從小就覺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轉眼薑予上了高中,薑慧蘭年事雖高,身體大不如前,卻也和其他家長一樣,開始愁心薑予的功課。
她拖著蹣跚的步伐,就近去隔壁彆墅區拜托了林家獨子,為薑予輔導課業。
林家老太爺和薑慧蘭家算是世交,兩家情誼深厚,很爽快地應了下來。
不知不覺,薑予已經在林元鬆這補習一年多了。
她是個很要強的人。
尤其是在喜歡的人麵前。
她最喜歡看自己拿著金光閃閃的成績單,亮在林元鬆眼前時,他笑如溫煦和風,讚她做得很好。
那一刻,薑予覺得自己好像在一步步離他的世界越來越近,總有一天也能成為他的驕傲。
就像考試時勢必得到最優解,薑予萬事都要求個答案。
所以她也暗自密謀了數不清的表白計劃。
一束束曦光擠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林家的大院裡,微風輕輕拂過,為夏末添上一絲涼爽。
薑予背著小挎包,穿著米白長裙,踩著落葉走進來,如一隻輕盈的蝴蝶闖入了花園秘境。
她知道今天林元鬆的同門會來這裡開組會,特地晚了點來。
但還是失策了。
他們還在林元鬆房間自帶的小客廳裡開著會。
薑予正想離開,卻被林父貼心地安排傭人帶上去和他們一起坐著,先吃點點心。
此刻,白板前圍了十數人熱烈討論著,而她正坐立難安地在角落裡刷著手機,還要假裝看不到不時投來的打量目光。
而這個時候,本來該是她精心安排的獨處時刻。
感情慢慢升溫,然後……
她會表白!
但如今,她原本緊張的心情被攪得哪哪不得勁。
甚至感到好平靜。
原來是快死了。
另一邊,紮堆討論的幾人頭腦風暴了好一會兒,已經開始疲倦,此刻也正默默留意著不遠處的少女。
女孩生得清婉可愛,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如瀑布般垂在肩頭,白皙的肌膚宛如羊脂白玉,一雙無辜的圓杏眼看人時,總令人不自覺心軟。
然而,她身上卻有著與長相極為違和的疏離感,眼裡滿是對全世界都漠不關心的無畏。
但就這麼一個清冷的女孩,眼裡卻明顯裝著一個人。
明明在漫不經意地玩著手機,眼神卻不時地飄向林元鬆,卻又在被他們察覺時迅速收回,臉頰染上緋紅,像瞬間熟透的蘋果。
幾個留意到的男孩看到薑予的模樣,都覺得十分有趣,曖昧地相視一笑。
薑予雖察覺到那幾人在觀察自己,卻沒放在心上,目光隻會停留在人群中的焦點。
林元鬆在任何群體中,無疑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他身材修長,比例完美,天生的衣架子。那件白色T恤上隻有一個簡單的黑勾,卻襯得他格外清爽乾淨。
他披著一層柔和的光,在仔細聆聽,似乎也思考著什麼,側靠著牆,稍稍頷首,偶爾也輕聲說上兩句。
薑予覺得這一幕像某種文藝電影中最驚豔的一幀。
這一瞥太過全神貫注,以至於她完全沒發現有人走到了身側。
如一道驚雷,帶笑的調侃在頭頂響起:“小同學,你是不是喜歡林元鬆啊?瞧你這小眼神,老往咱林大學霸身上瞟,都快粘在上麵了。”
薑予被嚇得不輕,頭皮倏地一麻,差點跳起來。
被精準地戳破心事,她下意識地慌然張望,尤其是看向林元鬆。
可最擔心的事情顯然已發生。
不遠處已鴉雀無聲,目光齊聚過來。
包括林元鬆。
這個人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因內容的炸裂,順利被所有人的耳朵捕捉。
薑予強裝淡定,抬手捧臉,卻被自己的溫度燙到,長這麼大第一次結巴:“你……你看錯了,我隻是在,在看彆的地方,不小心掃到他而已。”
心跳像一隻不安分的小兔子,在她心裡猖狂地倒騰。
而她能做的,隻有焦灼地祈禱著所有人都沒有當真,趕緊轉移注意。
可一彆過臉,卻和餘襄對上視線。
餘襄朝她挑眉,粲然一笑。
自從之前被餘襄拿著巧克力挑釁,薑予就對這個人格外留心,即使發現林元鬆和她並沒有過多交集。
薑予強迫自己收回眼神,不再去留意這些目光。
但再怎麼故作鎮靜,她都不敢再往林元鬆的方向多看一眼。
然而,林元鬆溫沉的聲音卻適時響起。
“梁闊,彆逗小朋友了,小薑同學還小呢,彆嚇著她了。”
“嗐,我這不跟小朋友鬨著玩呢嘛。”
名為梁闊的男生調笑道,“小朋友,跟你開玩笑呢,彆當真哈。”
他朝薑予呲了呲牙,又走回眾人當中。
林元鬆都開了口,眾人也隻當玩笑,一笑而過便繼續討論剛才的話題。
薑予紅著脖子,心裡像有根刺卡著,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
她現在才不在意什麼餘襄,也沒有心思猜林元鬆有沒有當真。
她對林元鬆剛才的話耿耿於懷。
她才不是什麼小朋友。
組會結束後,薑予照常到林元鬆的書房裡補習。
雖然和過去的每一次補習沒有任何不同,薑予卻始終覺得,氣氛總有種難以言說的微妙。
她的心跳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快。
好幾次,她看著林元鬆鏡片後深如潭水的眼眸,都差點脫口而出。
他循循善誘,溫和耐心地引導著她去解開難題,她卻盯著他滾動的喉結,視線沿著他的鎖骨延伸。
薑予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燥動。
時間像被偷走了一般,轉眼即逝。
補習結束。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花園大門。
鐵門兩側,仿古的夜燈靜靜地散發黃色光暈,投下暗淡斑駁的光影。微風襲來,掛燈的鐵鏈相互碰撞出清脆的叮當聲,如同夜的風鈴。
如同終於作出什麼重大決定,薑予拳頭一捏,鼓起勇氣轉過身。
“我……有話想對你說。”
林元鬆微微一愣。
他第一次從薑予的聲音中聽出顫抖,但她的眼神中卻透著無法撼動的堅定。
他稍稍弓下身,溫和地看著她,輕聲道:“怎麼了?有什麼話可以慢慢說。”
薑予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道:“林元鬆,梁闊沒有說錯,我的確喜歡你。”
在幽暗的暖光中,她清晰看到,林元鬆的眉頭蹙了一下。
她頓了頓,接著道:“你可以拒絕我,我會尊重你的決定。但請你不要以我還小之類的說辭,對我說什麼假大空的無謂道理。”
“我已經不小了,起碼,我已經懂得什麼是情和愛。”
薑予的眼神緊緊地鎖在林元鬆的臉上,仿佛在認真辨認他的每一個表情。
麵對眼前倔強的女孩,林元鬆不知在想什麼,眼中閃過一絲薑予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之後想起來,薑予覺得,那應該是麵對棘手麻煩的無奈。
緊接著,他似乎歎了口氣,語調卻依舊溫柔:“薑同學,不是年齡的問題,也不是你的問題,哥哥知道,你很好,也變得越來越優秀。隻是,哥哥近幾年也有想實現的抱負,在完成目標前,我還不想談戀愛。以後,我還會繼續當你的大哥哥,也希望你慢慢放下,調整過來,好不好?”
他的聲音輕柔,卻始終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平淡。
薑予最討厭他這種讓人分不清是虛偽還是淡定的冷靜。
明明如此八麵玲瓏的一個人,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完美的,溫柔的,卻好似沒有任何事情能打動他一分。
沒關係。
雖有失落,但她並沒有受到很大打擊。
她能料到這個結果,她也沒想過會被接受。
她的告白,也隻是為了以後能更加光明正大、理所當然地去爭取他。
如此告訴自己後,薑予冷淡地眨眨眼,平靜道:“我知道了,今晚不用送我了。還有,我下周,還有以後,都還會準時來的。”
兩人之間,仿若有一股無形的電流在空氣中流淌。
她不知道林元鬆是怎麼想的,但他好像也訝異於她的反應。
最後,林元鬆還像往常一樣送她回家。
今晚的星空格外璀璨,薑予卻無心欣賞。
比起告白失敗,她更在意林元鬆當她小孩子的事。
剛才他的說辭,也顯然隻是安撫她。
她猜測,他的內心應該從來沒有像朋友,至少是平輩那樣正視過她。
更毋論她的感情。
薑予走進家門,大門還沒關上,薑慧蘭就慢慢迎了上來,接過書包:“今晚煮了薏仁祛濕茶,在桌上,喝了快去洗澡吧。飯菜都在鍋裡,還熱著,洗了澡趕緊趁熱吃嘍。”
“好。您彆忙活了,待會我來洗碗晾衣服吧。”
雖然平時薑予一直是這種自帶冷氣的語調,薑慧蘭卻能輕易地捕捉到她的不對勁。
畢竟薑予一旦有不對勁,那可是真的太不對勁了。
“我們家薑薑怎麼蔫巴巴的,讓我猜猜。”
薑慧蘭放下書包,半開玩笑地問:“是不是和隔壁的大哥哥有關呀?”
薑予心裡一咯噔,不知道外婆怎麼就一語中的。
她抿抿唇,嘴硬道:“外婆,不要問了,我就是累了。”
“好好好,不問了。雖然是假期,但學了一晚肯定累了,今晚早點睡,明早外婆給你磨你喜歡的紅糖豆漿。哦,對了。”
薑慧蘭撐著腰骨,緩緩走到廚房,提著一隻沉沉的塑料袋子走出來,薑予見了趕忙去接過來,放到桌上。
裡頭是一塑料盒子,乘著晶瑩剔透的馬蹄糕。
“薑薑,你明天幫我把這份馬蹄糕送給你林大哥哥他們家吧。”
老太太高興起來,皺紋舒展,如同綻開的花:“外婆可做了一晚上呢,林家那小老太愛吃,記得幫外婆問問這次做得怎麼樣,上次她還嫌太甜,這次我可得聽聽她嘴裡又能蹦出個什麼詞。”
薑予本還想著,近幾天先不要和林元鬆見麵,彼此都留一段脫敏的尷尬期。
但看著外婆滿臉的雀躍,還是笑了下,應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薑予就拎著馬蹄糕,出發林家。
昨天她無意間聽到,林元鬆早上要去一趟實習的公司。
他實習的公司是一家外企,平日裡都隻要求他在家寫好策劃方案打包發送,但偶爾也會請他下場一起兼顧執行。
他不在,她也自在些,還能請林家老太太和林父到家裡吃個飯。
可當薑予走入林家,上樓到半途,熟悉的聲音再次不講道理地闖入耳廓。
“不開玩笑,那個叫薑予的女生明顯喜歡你啊,彆人就算了,你是誰啊,我就不信,這麼久了,你會毫無察覺。”
薑予的腳步停住。
是昨天開她玩笑的那個梁闊。
緊接著,是林元鬆的聲音。
薑予聽到,他沒有否認,隻淡淡地笑了笑:“她那麼小,哪裡知道什麼是喜歡。”
梁闊又問:“你這話說的,難道薑予長大了,你就會喜歡人家了嗎?”
“不會吧。彆說這些了,這篇論文的方向……”
像被抽了真空,後麵的話逐漸消音。
那明明是毫不在意、隨口一答的三個字,卻無限地重複著、放大著,好像在嘲弄著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