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予已經不太記得,那一天是怎麼麵不改色地走進去,後麵又發生了什麼。
唯有那一秒的心境,直至今日,依舊清晰地印在她腦海中。
那是自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負麵情緒的侵襲。
薑予不喜歡回憶。
回憶總會令人停滯,沉淪,最後毀滅。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一直往前看。
可即便後來她鼓足勇氣勇往直前,拚儘了全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結果,但那一句話,卻始終如鬼魅般縈繞在她心頭,反複折磨著她。
也許在最初,在被那一次次打擊弄得遍體鱗傷之前,她就應該被這句話理所當然地擊退,然後瀟灑離開。
薑予麵無表情,將思緒悄然藏起,呼出一口氣,轉過頭。
她抬起眼眸,與他視線交彙。
“外婆回老家了,周末才回來。”
林元鬆點頭,神色並無意外。
風有點大,他長腿稍移些許,不動聲色地換了個站位。
薑予感受到,風似乎在他身後止住了。
林元鬆低眸看她。
“替我向老人家問聲好,說我會去看她的。”
薑予被他挺拔的身形籠著,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溫藍炙烤的慢火,不覺疼,卻無法忽視。
她隻應了聲好。
也不等他再回應,禮貌道彆後就轉身離開了。
自從她發現自己沒辦法辨彆林元鬆的話,到底哪句真心哪句假意,她就決定不再判斷。
從源頭解決。
全都當作一陣風穿耳而過。
要是從前她也這樣,沒把他信手拈來的漂亮話當一回事,也就不會在意他送走她的禮物,更不會真的傻乎乎地等他有空,帶他去看自己獲獎的作品。
這一插曲薑予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接連幾天都忙著跟項目進度。
這幾天徐子昂調休不在公司,薑予也得以借機觀察他的工作環境。
得出結論是,那枚異形的u盤項鏈,他應該是隨時隨地隨身帶著。
其中資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薑予也即時將這一發現上報。
忙著忙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周末。
薑予跟著淩辰的車,到火車站把從老家回來的薑蕙蘭接了回家,隨即又要出去,陪餘襄看房子。
她和餘襄的孽緣數來也巧。
薑予大學的第一份實習,是在餘襄工作的國企。
她倒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和最看不順眼的人玩到一塊兒去,也許是因為都有共同的經曆,共同的故人。
即使餘襄打死都不肯承認自己喜歡過林元鬆。
餘襄這些年存了點小錢,便想從城中村握手樓換到更好的環境,也正好換個更大的房子。
看來看去都總覺得自己眼光太局限,除了必要的安全和便利條件外,總覺得少了些生活氣的意思,便拉上薑予來給點“年輕人”的意見。
每當餘襄用這種老成的口吻,薑予都想假裝不認識她,省得又像某次,被某電器銷售員誤認為是小媽和繼女。
今天餘襄化了個小煙熏,酒紅色大波浪隨她的步伐一顛一顛,遠遠看著就似乎能聞到真我香水的濃鬱味道。
一看到薑予,餘襄就風風火火地踩著恨天高哐哐走來,挽上她細嫩的胳膊。
“走,幫姐看看這家,這是我看了這麼多套下來最滿意的,小區房,水電房租各方麵都合適,但總覺得環境和裝修有些老氣,你幫我瞅瞅還有沒有救。”
薑予淡淡開口:“我又沒有租房經驗,要不我幫你喊我哥來……”
“午飯姐包了,去刺身放題。”餘襄雲淡風輕。
薑予一臉認真:“走,今天必須好好幫我姐看看怎麼個事兒。”
門禁要刷卡,薑予跟著餘襄走入樓棟大堂,裝潢整潔乾淨,乘坐電梯也要先刷卡。
看著與餘襄之前那握手樓天差地彆的環境,薑予點頭道:“咱們餘姐也是好起來了,再也不用走樓梯走到腳趾骨折了。”
“你給我閉嘴,不是說了不提這事了嗎。”
餘襄捏了她手臂一把,小聲警告道,她可不想還沒入住就被傳奇怪的八卦,驀地,她又想到什麼,開口道,
“對了,說起腳,這月份的筋骨貼和保健品已經在寄往你家了,你記得留意物流信息。”
薑予家每個月都會收到一批特效筋骨貼和各式各樣的滋補品。
雖說基本是針對老人的,但薑予本身缺鈣又貧血,送來的滋補品中也有適合她服用的。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滋補品基本都是港版或者進口的,全是業內數一數二的知名品牌,藥效堪稱神奇,在市麵上幾乎是有價無市的珍品。
然而,如此珍貴的資源,竟然是餘襄所在公司的免費福利。
餘襄自己用不上,就填上了薑家的地址,說是這麼好的東西彆浪費了。
薑慧蘭原本每個月都要購買同品類的產品,如今有了現成的、品質更好的資源,自然是欣然接受。
不過,薑慧蘭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她多次叮囑薑予,讓她給餘襄補貼一些現金,或送點其他禮品,都被餘襄態度堅決地拒絕了,隻時常到薑家吃頓飯。
兩人正聊著,電梯就平穩地到達了十一層。
餘襄提前問中介要了鑰匙,開了門,馬上刺眼的光瞬間投來,裡頭采光好,很亮堂。
這套房子格局很正,四方而平整,隻是有點年頭了,牆體顯得暗沉,也有不少角落出現牆皮掉落和積灰。
本著創意策劃的嗅覺,薑予進來逛了一圈,就在腦子裡形成了全套軟裝的示意圖,這裡的結構可不要太適合布置有層次感的家私。
向餘襄描述了一下初步想法後,薑予再次獲得一個大大的熊抱。
餘襄不顧薑予的拚命推拒,在她的小臉蛋上留下鮮豔的唇印:“我就知道找你沒錯,你隻是形容一下,我就想馬上整好拎包入住了,笑死。”
“這場地本來就不錯。”
薑予抬手擦著唇印,在白嫩的肌膚留下一抹淡淡的紅痕,“說真的,這是你眼光最好的一次。”
餘襄直接貼臉開大:“是是是,不夠你當初看上林大少爺眼光好。”
薑予給了她一個眼神自己體會。
餘襄打開小某書瀏覽者薑予剛才推薦的軟裝風格,隨口一問:
“話說回來,你現在在他手下乾活,感覺怎麼樣?聽說當年他在國外,你們GC可是花了大價錢才挖回來喔。好漢不提當年勇,單論工作層麵,應該還是很有收獲的吧?”
薑予垂著眸子,想在思索什麼:“確實收獲了……一個蛋糕。”
餘襄:?
感受到口袋的震動,薑予從牛仔褲摸出手機,接通了電話。
另一頭,薑慧蘭的聲音傳來,笑嗬嗬的:“薑薑,你現在在哪?”
“我在陪餘襄看房子,怎麼了?”
“小襄嗎,她可終於要搬出去了呀,早該換個環境了。”
薑慧蘭說話慢慢的,像留聲機,笑起來時格外溫柔,“薑薑,你猜猜誰來了。”
聽到這句話,薑予的心跳莫名停了一下,握著手機的手指發緊,臉上仍舊沒有表情。
“誰?”
“之前給你補習的大哥哥,這會兒正在咱們家呢。”
薑慧蘭頓了頓,笑道,“你要不要叫上小襄,回來一起吃個午飯?”
預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答案。
這次竟還真不是什麼漂亮的場麵話。
薑予耷下眼皮,平淡道:“不回了,中午餘襄請吃飯,晚上再回去陪您吃。”
薑慧蘭似乎早有預料,也不勉強,慢悠悠笑道:“你自己決定吧。我今天煲花旗參燉烏雞湯,記得早點回來。”
薑慧蘭是南城北漂而來的知識分子,這麼多年過去,知識忘得一乾二淨,涼茶方子和各式湯料倒是刻在DNA裡。
薑予知道,自己浪費這口老火靚湯,小老太又要不乾了,便乖乖應了下來。
等林元鬆吃完午飯走了,她再回去。
電話收了線,薑蕙蘭熄了屏放在桌上,摘下老花鏡折起仔細放回盒子,抬頭看向旁邊幫著洗菜的高大身影。
“元鬆,她說不回,就咱倆吃。”
“好。”
林元鬆垂著頭,鏡片折射著柔和的光點,隱約可見雙眼含笑。
清洗著菜葉的一雙大手,蜿蜒的青筋卻似乎因為突然的緊握而更加凸顯。
他停下手上動作,細心擦乾手,去扶薑慧蘭到客廳:“您安心休息吧,廚房裡的事交給我就好。”
薑慧蘭很早就知道他的性子,跟薑予一樣一樣的,和他犟根本沒用,便也不再和他客氣。
“好好好,那奶奶就等著開飯吧。”
林元鬆也笑:“保證不會讓您失望。”
回到廚房,拉開門,門後掛著兩條圍裙,他伸手拿了偏粉的那條。
他今天穿著寬鬆的衛衣,讓本就不合尺寸的圍裙更加顯小,才堪堪到大腿,他乾脆不綁起來,隻套了脖。
薑慧蘭坐久了,還是忍不住到廚房幫手。
但林元鬆早已將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擇好的食材,備好的碗碟,依舊乾淨整潔的廚房。
今日菜色還是林元鬆一早買好帶來,依然都是她的心水。
薑慧蘭看了一圈,意料之中的,沒找到什麼可做的,便笑笑,出去繼續看電視。
林元鬆做了四個菜,分量卻都把握得剛剛好,手藝也是無可挑剔,兩人慢條斯理地吃,最後竟也都解決乾淨了。
薑慧蘭和其他老太太不同,飯後不喜歡睡午覺,她寧願戴上老花鏡,放上一壺小酒,繼續煲最近物色好的家常劇。
此刻電視上正吵得激烈,她卻罕見地舍得抬起頭。
眼看著林元鬆將碗筷桌椅收拾乾淨,又擦乾淨手落座到身邊,陪她看狗血橋段。
他身高腿長,坐在身側顯得沙發都小了。
薑蕙蘭乾脆抓著他又陪自己乾了兩小杯。
“元鬆,今天怎麼留下來陪奶奶,那邊不用忙嗎?”
薑慧蘭將杯中酒飲儘,笑問,卻又不似單純發問。
“今天不忙,陪您再喝兩杯。”
林元鬆莞爾,鏡片後的眼眸睇過來,隨手拾起沙發靠背上的薄毯,覆上薑慧蘭瘦削的背,動作輕柔。
“不忙就好,你這孩子,也是該休息一下。”
薑慧蘭看著電視,卻不知在想什麼,不徐不疾笑道,“你說電視裡這年輕人,和現在你們這些小年輕都一個樣,一個個都是小醉翁。哎喲,說起醉翁,我又想起當年薑薑那小傻樣。”
話音未落,她感受到,林元鬆視線落到她身上。
老人微微眯起雙眼,嘴角微揚,繼續道:“她當時啊,整天去華大找她哥,可分明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等到她哥了,卻也不讓她哥走,總有借口拉著她哥陪她在人家華大校門口遊蕩,也不知是在找什麼。她哥總要向我投訴她……”
原來那是她哥。
雖已大致猜到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此刻得出確切答案,林元鬆卻已毫不關心。
他仍耐心聆聽,不時溫和地應著薑慧蘭,眸光卻越來越深,眉心幾不可見地緊了緊。
她的這些過往,他明明都悉數了解,也多少有見證。
如今卻隻覺無比刺耳。
在薑慧蘭話題間隙,林元鬆扶了扶鏡架,溫聲插話:“薑奶奶,不知我這醉翁,能不能跟您再討一杯好酒?”
薑慧蘭娘家世代釀酒為業,小弟承繼了家傳手藝,如今還不時會送酒來。
薑慧蘭酒量好,這酒也不烈,不傷身,她每天都要喝上一點。日夜消耗,這僅剩的一小瓶都見底了。
薑慧蘭將倒不出酒的小瓶放到一邊,笑道:“你呀,可算承認自己是醉翁了?我記得雜物間的架子上還有半瓶,我這老身子骨坐下就不想動彈了,你去拿吧。”
林元鬆應好,起身去雜物間。
雜物間雖繁雜,卻也井然有序,進門就能看到架子上的酒。
鏡片折射著毛玻璃透入的朦朧光線,林元鬆眸光陡然停留在角落盒子裡的幾本小舊掛曆。
雖已塵封,上麵熟悉的筆跡卻仍清晰。
記錄著女孩日複一日等待的心情。
和總不儘人意的結果。
投射在地麵的影子許久未動,驀地,盒子裡一支筆被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