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舞(1 / 1)

千雪夜歸 岑為 4679 字 3個月前

兩人回到雪屋,避開風雪,被不遠處的火焰烘著,彼此冰冷發僵的身體一點點回溫。

千雪把毛毯分給了葉歸一半,挨著他,似乎能感受到他厚厚羽絨服下的骨骼,也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體溫。

她從沒有這樣跟一個男生單獨相處過,也沒有跟一個男生如此親近過,這給她帶來一種說不上來的親密感。

舒服的,想靠近的,寒冬臘月裡想留住的無儘溫柔。

長夜好似漫漫無期,千雪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四十,已到午夜。

換做平時,這個時間,她已沉入夢鄉,如今,卻還在與寒冷頑強抵抗。

千雪早已摘下濕透的手套,看完時間,又把冰冷的手伸到毛毯下,剛想搓搓手心,卻感到自己觸碰到一個骨節分明的手,大大的,寬寬的,好似帶著暖意。

她愣住,想縮回去,卻被這隻手抓住,她的心失常般地加速跳動起來。

他這是要做什麼?

千雪睜大杏眼去看葉歸,葉歸模樣淡然。

他隻是握住她的手,一遍遍搓著,幫她取暖。

他的手,如同眼前燃燒的火焰,將她手上的每一處細枝末節都點燃,一路沿著手臂燒過去,燒到心臟,傳來一陣細密的酥麻。

千雪蜷縮著的手指一點點張開,這次,在他揉搓自己手背時,指腹看似無意地撫著他的手指。

“葉歸,火這麼大,山下的人會看到吧。”

“會。”

“看到了,會來救我們吧。”

“會。”

“葉歸,你家哪裡的?”

“安城。”

“跟我們藍城挨著啊。”千雪說,“等下山了,你會來找我嗎?”

“如果你希望的話。”

“我……希望啊。”

“好,我去找你。”

“葉歸,你什麼時候生日?”

葉歸沉默了,良久方說:“今天。”

“啊!”千雪看了眼時間,還有十二分鐘,就接近你生日的尾聲了。”

千雪側頭看他,手還在下意識地撫著他的指節:“葉歸,生日快樂。”

“以後的每一天,希望你不要做飄搖的浮萍,不要做一個人的孤島,不要去管彆人怎麼說你、怎麼看你。”

“做你想做的事,成為你想成為的那個人,永遠不要向命運繳械投降。”

“你要相信,流星會劃過夜空,石縫裡會開出鮮花,漂泊的船隻會靠岸,每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

“就算苦難在劫難逃,我們也不要做命運的逃兵。”

“祝你歲歲不改少年誌,年年活在這人世。”

葉歸看著小姑娘一口氣說完祝福語,勾起嘴角:“你送給彆人的生日祝福都這麼長,都這樣灌雞湯?”

“哪有。”千雪這還是這一次跟人說這麼長的祝福語,完全發自肺腑。

她有點羞澀,想用右手撓腦袋,卻發現不知何時,她的手已經被他握住,帶著屬於他的溫度。

臉騰地紅了,千雪垂下眼眸,沒敢看他。

“謝謝你,千雪。”葉歸看著害羞的千雪,“這是我有生以來,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祝福。”

“葉歸,你要好好活著,以後每一年,我都送你全世界最好的生日祝福,好不好?”千雪抬眸看他。

水靈靈的一雙眼,乾淨明亮,像汩汩流動在山澗的清泉,看一眼,都能讓人的心明媚。

葉歸握緊她的手,像生怕下一秒她就要離開似的,聲音低沉,眼神篤定:“好,我們好好活著。”

千雪忽然想到了什麼,抽開手,站起來:“我出去一下。”

“你要做什麼?”葉歸也想站起來。

千雪按住他的肩膀,幫他把毛毯拉好,彎著腰跟他說:“壽星,你坐好,我去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這荒無人煙的雪山上,她能送他什麼生日禮物?

葉歸實在好奇。

他看著千雪在手機裡找著什麼,很快響起了一首歌,古典的輕音樂,旋律動聽。

千雪把手機放到背包上,戴上了已經烘得半乾的手套,踩著節拍,身姿輕盈地跳著舞。

明明她把自己裹成了粽子,但在葉歸看來,她如翩躚起舞的蝴蝶,舞姿那般優美流暢,每個動作都很自如,抬腳、抬手、旋轉。

身旁是火堆,她被火光照耀著,宛若天地間的精靈,跳著,轉著。

她揚著纖長的脖頸,從紅色圍巾裡露出線條分明的精致下巴,小紅帽裡露出來的劉海上沾了白色霧凇,大自然為她塗抹著最自然的妝容。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杏眼裡映出橙色火光,邊跳著舞,邊笑著看他。

葉歸看得有些發怔,內心湧起無數複雜的情緒,擠壓著他的心臟。

每年生日,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祝福,從來都是他一個人。

方女士偶爾想起,會給他打通電話,祝他“生日快樂”,但這樣的記憶,還停留在八年前。

方女士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自顧不暇,更顧不上他。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體會到,原來有人送生日禮物是這樣的感覺,好像風雪都退散,星河落滿天,心裡鑽入暖風,一陣陣吹著,吹得他的心又暖又漲,還帶點酸,這點酸蔓延至眼眶。

葉歸拿著手機,錄下她送給自己的這支舞。

他終於不再是一個人,有人陪他過生日,為他在雪夜裡跳舞,驅散他濃得化不開的孤寂。

舞畢,千雪像舞台上的舞者,鄭重其事地彎腰作揖,優雅閉幕。

台下唯一的觀眾,脫下手套,為她熱烈鼓掌。

“怎麼樣?”千雪關掉輕音樂,站在火堆旁,火光映得她的眼眸,如星星般閃耀。

葉歸朝她豎起大拇指:“好看。”

不隻是舞蹈,還有跳舞的人。

“你等我一下。”千雪的心臟快速跳動,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急忙閃到雪屋一旁,等心跳漸漸平複,才走出來,聽到葉歸說:“謝謝你,千雪。”

“不用謝。”千雪彎起眉眼,“其實,我還得謝你。”

“為什麼要謝我?”

“要不是我生了這病,今晚我會參加省裡的節目晚會,單人獨舞。”千雪麵露遺憾,“之前已經定我了,但我這病不能做一些大幅度的動作,老師、父母都不同意。”

她聳了聳肩,有些無奈道:“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站在那麼大的舞台上,不知道我的身體會不會繼續嚴重下去。”

“會有機會的。”

“希望吧。”千雪做了個深呼吸,刻意用輕鬆的口吻問,“剛才的禮物,喜歡嗎?”

“這是八年來,除我媽之外,我收到的第一個生日禮物,很好,我很喜歡。”

她覺得葉歸的聲音有點啞,像灌了冷風。

“你趕緊過來吧,外麵冷。”葉歸見千雪還在外麵,沒有動靜,有些擔心,剛想站起來去找她,聽到她說:“你等等,我很快就過去。”

“我要過來了。”千雪說,“你先閉上眼睛。”

小太陽又要做什麼?

葉歸閉上眼睛。

他聽到小太陽踩著雪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為什麼心跳越來越快?他在期待著什麼。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生活沒給他展示驚喜的一麵,他循規蹈矩地活在黑暗裡,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

“好了,睜眼吧。”小太陽溫軟的聲音近在耳畔,溫熱的呼吸羽毛般拂過他的臉側,有點癢。

葉歸睜開眼,入目的是千雪的一雙手,她的掌心裡托著一個厚厚的圓形雪塊,上麵寫著:葉歸,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字很規整,也很好看,圓潤字體。

葉歸感到心臟被什麼東西猛然擊中,將他從深不見底的深淵地拖出來,拖往光明之地。

“葉歸,今年將就一下,就這個蛋糕吧。”千雪微笑道,“等明年,我給你準備一個大的好看的蛋糕,親自送到你麵前。”

“一言為定?”葉歸把眼中的酸澀憋回去,望著千雪,笑著看她。

“一言為定!”千雪眼神堅定,“許願吧,壽星。”

葉歸閉上眼睛,第一次對著蛋糕許願,還是一塊冰雪蛋糕。

等他睜眼,千雪問:“許的什麼願?”

“聽說,說出願望,就不會實現。”

“好了,那你就藏在心裡,希望你許的願望能夠成真。”

“但願。”

千雪將冰雪蛋糕放到地上,抬手挖了一塊,放到隱形托盤裡,又拿上隱形勺子,遞到葉歸麵前:“壽星,吃蛋糕啦。”

葉歸配合地拿過她遞過來的隱形托盤、隱形勺子,一口一口地吃著隱形蛋糕。

“味道怎麼樣?”千雪問。

“好吃。”

“奶油膩嗎?草莓是酸的還是甜的?”

“奶油香而不膩,草莓又酸又甜。”葉歸說,“你也嘗嘗。”

他放下手中的隱形托盤,也切了一塊隱形蛋糕遞給千雪。

“好吃。”千雪吃著蛋糕,吃著吃著,她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計。

她翻了翻包,發現隻剩下最後一塊橙子巧克力,掰開,一半給自己,另一半遞給葉歸。

千雪邊吃著巧克力邊問他:“葉歸,你十五歲考上大學,現在還在上大學嗎?”

“大學跳了一級,今年研一。”

“平時會做什麼?”

“喜歡琢磨點小玩意兒。”葉歸打開手機,翻出相冊。

千雪看著屏幕上驚豔的作品,驚道:“這是?”

“《牢籠》。”

作品上是一個巨大的鳥籠,裡麵裝著無數隻飛鳥,有的停在籠子架子上,有的一動不動地站在地上,有的振翅飛向籠子,有的飛得撞到籠子上,還有的已經飛出了籠子,卻是少數。

籠子、飛鳥,全是黑色,籠子上纏繞著花枝,隻有裡麵亮著銀色的燈,跟黑暗形成強烈對比,有種極致的美。

“你做的?”

“嗯。”葉歸說,“每隻鳥都有不同的宿命,它們有的掙紮過,有的連掙紮都沒掙紮一下,有的,不管撞擊牢籠多少次,還不認輸,直到飛出牢籠。”

他往右滑,另一幅驚豔的作品呈現在千雪麵前,這是一張在廣場上佇立的兩個超大半圓,一半黑色,一半白色,中間留著一條空道。

“這是《一半一半》?”

“《分裂》。”葉歸解釋,“看到中間那條道路了吧,阻隔著兩個半圓,讓它們永遠無法成圓。”

再往右滑,是一幅看起來極其壓抑的作品,超大白色塑料膜裡擠壓著無數飛鳥,飛鳥被擠壓得變形。

“《窒息》”葉歸眸光黯然,“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飛鳥,飛不出牢籠,也飛不出彆人施加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