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發之際,千雪看到葉歸朝棕熊用力揮舞著什麼,閃著亮光。
隨即傳來棕熊憤怒的低吼,低吼聲持續了幾秒,很快越來越啞、越來越低,最後越來越小,小得她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
接著,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千雪發現棕熊不動了,葉歸不知何時站到了一棵樹後麵,半邊身體被樹擋著,好像在做著什麼,但她看不清。
她好想站起來,好想去看一看葉歸,看看他有沒有受傷,看看他是不是跟出雪屋時一樣完好無缺。
然而,千雪渾身凍得僵硬,也嚇得發軟,她什麼都做不了。
仍舊像個受了極度驚嚇的孩子,跪在雪地上,望著葉歸的方向,眼睛裡有驚恐也有擔憂。
葉歸沒有從樹後麵出來。
千雪喊他的名字,但聲音一出來,她就發現不對勁,聲如蚊呐。
糟了,連嗓子都嚇壞了。
千雪隻好借住手,一下一下往前爬,如匍匐在地的蝸牛,每一下都爬得慢,也爬得艱難。
即使她刻意避開那頭死掉的棕熊,但還是清晰地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葉歸,葉歸……”千雪呼喊著葉歸的名字,聲音比之前大了些,越喊聲音越大。
葉歸,你沒事吧,你一定要沒事!
手套被雪浸濕了,衣服、褲子全沾了雪,一點點往衣服裡滲,千雪全然不顧,隻想快點爬到葉歸身邊。
忽然,身前沒了交錯的樹影,而是完全被一片黑暗遮住。
千雪看到陷在雪地裡的那雙長腿。
她從沒有什麼時候這麼期待過陰影。
她知道,是葉歸來了,他終於來了!
千雪一下子抱住他的腿,肩膀顫抖著。
“好了,沒事了。”葉歸蹲下來將千雪摟在懷裡,輕聲說,“我來了。”
千雪把腦袋埋在他胸前,緊緊地、緊緊地摟住他,像藤蔓般將他纏繞。
在繁茂高大的鬆樹間,在漫天飛雪的雪山上,在如水似銀的月色下,兩人如同深海遊魚,滑向彼此溫暖的潭水中。
千雪覺得在他懷裡的每分每秒都被定格了,她所有的恐懼、擔憂都有了落腳點。
葉歸,是她的落腳點,是露水,也是流星。
短暫,又迷人。
他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肩膀,動作輕得讓她想起了兒時外婆拍她時的場景,舒服的,安心的。
他的懷抱明明不暖和,可她為什麼覺得這裡藏著一個暖爐,可以烘乾她內心所有的潮濕。
情緒落回原點,千雪才抬頭去看葉歸,將他上上下下都看了個遍,麵色緊張又擔憂:“葉歸,你還好嗎?你受傷了嗎?有沒有哪裡疼?”
“我很好。”葉歸看到滿臉淚痕的千雪,心忽然一疼,難道是他見不得女生哭?他幫她輕輕擦拭眼淚。
千雪將葉歸上下看了好幾遍,見沒有傷才放下心來,但他的臉上有幾道抓傷,正流著血。
她抬手小心翼翼地擦著,麵露心疼:“疼吧。”
“還好,不疼。”
怎麼可能不疼,抓痕深,像在撕扯著他的麵部神經,但葉歸沒有表露絲毫:“我們快離開這裡吧,要是再冒出來一頭熊,我們就走不了了。”
“嗯。”千雪點點頭,想站起來,但腿還是僵的。
葉歸拽著她的胳膊,攙著她站起來。
千雪也拽著他的胳膊,緊緊地拽著。
他們的手,自此,沒鬆開過。
瑟瑟風雪中,千雪低低地喚他的名字:“葉歸。”
“嗯。”
“古有武鬆打虎,今有葉歸打熊。”千雪覺得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但還是努力配合著葉歸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等下山了,我要把這事告訴彆人,說不定你就會上新聞頭條,標題嘛,就取‘被困萬守山的遊客竟打敗棕熊’。”
“打敗棕熊,純靠運氣,沒什麼好值得說的。”葉歸往森林深處走。
“你去哪兒?”千雪疑惑道,“我們走反了吧。”
“去拿樹枝。”
兩人走到零碎的樹枝前才鬆開手,葉歸抱了滿滿一懷,千雪也想多抱些,但發現剩下的不多,隻好把零零散散的都撿了。
這次,葉歸走在她前麵,千雪才發現他走路的姿勢跟之前不太一樣。
她停下來,仔細看著,發現他的右腿走路有些不利索,是不是右腿受傷了?
千雪的心一提,快步跟上他,快要貼到他後背了才停住:“葉歸,你的右腿是不是受傷了?”
葉歸停了下,但很快又往前走,聲音如常:“沒有。”
“你騙人!”千雪不相信,“你的腿要是沒受傷,走路怎麼有點瘸?”
“是雪太深了,有點難走。”葉歸轉身看她,撞上她那雙可愛的杏眼,眼睫上又掛了一層白白的霧凇,月光下,晶瑩剔透,宛若水晶。
夜很靜,隻聽見兩人踩在雪地上的沙沙聲,千雪望著幾乎跟夜色融為一體的葉歸:“你知道為什麼這山會叫萬守山嗎?”
“為什麼?”
“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說這裡住著一位山神,守護著山腳下的萬戶人家。千百年來,方圓百裡,一直風調雨順,百姓安康。”
“山神也會守護我們。”
“會的!”
……
走到雪屋,千雪已累得有點喘不上氣來,葉歸見她不太舒服,趕緊扶她進了雪屋,給她披上了毛毯。
樹枝放在距離雪屋一米遠的地方,千雪見葉歸把那兒的雪用腳踢開,踢出一小塊地方,露出山的原貌。
葉歸把樹枝放到空地上,從背包裡拿出什麼,剛拿了一根樹枝,又放下,在背包裡翻找著什麼。
千雪明白過來他要做什麼,從自己包裡拿出來一樣東西遞給葉歸:“給,用它做火源吧。”
葉歸接過,是一本書,奧爾罕·帕慕克的《雪》,清冷無波的臉上浮出一抹笑意,把書還給她:“你留著吧。”
“那你拿什麼做火源?”千雪接過了書。
葉歸從包裡翻出一件毛衣:“就它吧。”
“這是?”千雪往外挪了挪,看清楚了毛衣,這是一件酒紅色的毛衣,看得出洗過多次,舊了,泛著歲月的味道,但被打理得很好,沒有一個毛球。
“我媽的。”葉歸久久地望著毛衣,雙手把毛衣的每個地方摸了又摸,下巴在上麵來回地蹭。
仿佛回到孩童時期,在媽媽的懷抱裡蹭著。
半晌,他才把毛衣拿到樹枝上,摁下打火機,火苗在暗夜裡騰地亮起,吐出紅色火焰,在冷風中搖晃,被風吹滅。
千雪從雪屋裡走出來,看到葉歸的右肩上破了個洞,問他:“你衣服怎麼破了?”
“應該是剛才去找樹枝時被刮壞了。”葉歸挪到一邊,不讓她繼續看右肩。
葉歸盯著毛衣看了好一會兒,才將打火機靠近毛衣的衣角。
他用另一隻手護著打火機,連續摁了好幾次才點燃,火苗竄上去,燒上毛衣。
他看起來麵無表情,但她還是從他那雙深邃清冷的眼眸裡看出了一絲流動的憂傷,那是失去至愛之人才會流露出來的隱忍傷痛。
火焰沿著衣角往上蔓延,燒得麵積越來越大,毛衣越來越小。
直到快無法再提著,葉歸才鬆開毛衣,靜靜地看著火將毛衣一點點燒成灰燼,火順勢將下方的樹枝點燃。
“這是我媽最愛的毛衣,她愛山,有一次,她跟我說,如果她死了,就把她最愛的這件毛衣燒了,燒在高山上。”葉歸邊放樹枝邊說,“她還說,她生在平原,死要死在高山。可惜,她沒來到高山,就死在了平原。”
距離母親去世整整31天,可這31天,每一天,他都如墜深淵,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活得煎熬。
每晚,母親最後摔壞的麵容,一次次在他閉上眼睛時,如同洪水猛獸般襲來,將他淹沒,讓他窒息。
這次,他來還願了,還方女士的心願,希望她在天堂能好好的。
希望她還能穿上她最愛的這件紅毛衣,唱著她最愛的那首《天亮了我就回家》。
方女士,你回家了吧。
方女士,你要好好的。
方女士,我想你了……
所有的思念都沒了出口,他在破碎中構建命運的高樓。
葉歸的眼睛裡映著火光,眸子很亮,也很憂傷,像盛滿了梅雨季節怎麼也下不完的雨,涼涼的,冷冷的,卻又含著一絲快要雨過天晴時的溫情。
千雪把碎樹枝扔到火焰中,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到,一向樂觀的她,忽然心生些許悲情:“葉歸,你說,人死後會去哪裡。”
“有人會下地獄,也有人會去天堂。”
“阿姨一定去了天堂,而且會有很多很多她心愛的衣裳。”
“不做壞事的人,都會去天堂。”
“你說天堂會長什麼樣?”
“天堂裡有烈陽,有漂亮房子,有鳥語花香,有山海湖川,比人間還要美。”
“說得好像你去過一樣。”千雪的腦海中勾勒出葉歸口中天堂的樣子,如果真是那樣,還真挺美,“葉歸,我們在天堂,也會相遇吧。”
“會的。”葉歸轉頭看千雪,眸光變得溫柔,“有緣之人,不管在人間,還是在天堂,都會相遇的。”
千雪望著他的眼眸,心像遇水的火星,發出“滋拉”的響聲。
也許,這就是艾嘉說的“心動,就像彆人朝你開了一槍,不偏不倚地擊中心臟”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