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問棠。
男孩緊緊拉著她的手，帶著她跑到了隱蔽的地方。
他靠著冰涼的牆麵，垂眸緩緩鬆了口氣。
但在低頭的那瞬間，他瞥到了兩人交握的手。晏為貞還心有餘悸地探出腦袋看了眼身後，李問棠保持著垂頭的姿勢，側眸朝她的方向看了過去，正巧碰見女孩拍了拍胸脯壓驚。
他迅速挪開視線，欲蓋彌彰地看向彆處。
而那刻，在無人知曉處，他還握著她的手。
李問棠嘴角偷偷牽起個小弧度。
他想，他還是做不到就這樣離她越來越遠。
他想，到底還能用什麼方式……來彌補她呢，最好是快點的。
他怕自己會等不及。
也怕……
會來不及。
畢竟，她現在心裡有個這麼喜歡的男孩。
喜歡到，隻要有他在，周圍的人都遜色。而她，在人群中也隻能看見他。
李問棠下意識握緊了掌心中的手。
以後還會有像現在這樣雖有僥幸卻能讓他輕易滿足的的機會嗎？
他不知道。所以他隻想能借此機和她多待一會兒。
幾分鐘後，晏為貞終於感知到手心那股不斷加重力道的溫熱，她垂眸看過去。
男孩的手還在不斷地收緊，但他的視線卻彆扭地望向了彆處。
而他落在她視線裡的耳尖，卻是可疑地紅了。
晏為貞又斂眸去看。
反應過來的那刻，她迅速甩開他，將手欲蓋彌彰地藏進了口袋裡。
李問棠被她突然的大動作嚇到，回眸看她。
片刻後，他立刻解釋道：“我就是看到你好像挺害怕被那個男人看到，然後……”
“停！”晏為貞抓起脫力掉到地上的購物籃，“我不想聽你把剛剛那事再重述一遍！”
李問棠稍矮下點視線，就瞧見女孩同樣漲紅的耳朵。而後，他看到她動了動唇，小聲地吐出句：“謝謝你，李問棠”。
男孩聞言心情愉悅地笑出聲，朝她點點頭，回道：“不用謝，沒關係的。”
晏為貞聽及此，倏然抬眸看他，在對上他視線的那刻，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像隻突然慢動作回放的樹懶。
好可愛。
李問棠在她真摯視線的注視下，疑惑地抬起指尖摸了摸早已開始發燙的臉頰，輕聲問出口：“你這麼看我乾什麼？”
女孩倏地彎起眉眼，又朝他靠近了幾步，喊他：“李問棠！”
此時他們的距離好近，近到他呼吸有些不暢。
李問棠臉上的笑容快掛不住了，他勉強地拉起嘴角，挺直腰背往後靠了點位置。
他垂在身側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緊了書包的肩帶，回她：“怎麼了？”
“什麼事能讓你這麼開心啊？”
“說來讓我也開心開心唄！”
“現在高三了，我最近真的真的特彆焦慮。”
“所以，你跟我說說吧！”
她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李問棠很快就從她的話裡抓到了重點：“你為什麼會不開心呢？”
“考的不好嗎？”
“可我記得你這次進步了很多呀。”
“我……”晏為貞泄氣地垂下眸，“算了，你彆問，你哪會懂。”
“你都不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懂？”
“你這種學霸對每場考試都得心應手的，怎麼會知道我們這些沒有天賦，隻能單純靠努力的人的痛！”
李問棠聽此，眼睫不可察覺地顫了顫。
片刻後，他才開口：“晏為貞，我不是天才。”
“我也是靠努力才走到今天這步的。”
“所以你跟我說，我沒準能安慰到你呢？”
晏為貞回眸瞧他幾眼：“可是明明我們都是靠努力的，那為什麼差的還是那麼多呢。”
“我也不怕被你笑話，你也知道我小時候特彆愛看小說和漫畫，我現在把這些都給戒了。龐懿和祝椿都說是我是太鑽牛角尖了，就連梁悟同也說我是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
“我就是想著我要好好學習，才能配得上我們老晏在外奔波的辛苦。”
李問棠突然打斷了她此刻不經意流出的感性：“說完了嗎？”
晏為貞側眸瞥他：“你乾嘛！彆打斷我說話！”
“我……”
與此同時，她聽到男孩特意放輕的聲音。
他說：“梁悟同……是誰？”
“你彆管，這跟我要說的無關。”
男孩竟在這時鑽起了牛角尖：“我想知道。”
“但我不要告訴你！”
“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李問棠，你今天很煩誒！乾嘛一直釘著這個問題！”
晏為貞回眸想要瞪他的那刻就對上了男孩濕漉的眸，她愣了下。
怎麼了？
他為什麼突然露出這樣的表情。
和那天體育課時，他後退幾步突然離開時的表情好像。
他因為她說的那些話，不高興了嗎？
晏為貞仔細回想，她剛剛好像也沒說出什麼過分的話吧。
“你怎麼了？怎麼看上去快要哭了？”
女孩細軟的發絲被風揚起，有一縷沾在了她紅潤的唇上，她抬起指尖拂開。
“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叫梁悟同的男生？”
晏為貞思考了片刻：“我當然喜歡他啊。”
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為什麼……
心臟那塊在聽到她的肯定後，會這麼疼呢。
“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李問棠在那刻突然垂下頭：“就……還挺明顯的。”
她輕聲呢喃道：“啊，看來我要收著點了。”
李問棠：“……”
“誒誒誒，你彆扯開話題，你剛剛到底怎麼了？”
“沒事。”
“既然沒事，那我問你噢，你這幾天是不是都在故意躲我？”
“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那天在學校我都看見你下樓了，結果你看到我之後就又躲了回去。”
“……”
“還有前幾天，我從房間出來看到你剛準備跟你打個招呼，你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從我麵前飄過去了。李問棠，我有時候發現你可能真是屬阿飄的。”
“……”
“飄來飄去，沒有聲音也就算了，現在怎麼還帶無視的。”
片刻後，女孩又真誠地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哪個小姑娘，要跟我保持距離呢？雖然我知道我們隻是同學和舍友的關係，我不該多嘴問這麼多的。但是我倆現在住在同個屋簷下，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忽視，感覺挺不舒服的。”
李問棠這會兒是真的被氣到了：“你不是經常忽視彆人？”
“誒誒誒，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可從來沒忽視過你啊。”
如果每天一個不限情緒的眼神也能算的話，那她說的確實沒錯，她未曾忽視過他。
“所以話要說清楚，我可不想讓誤會越積越多。”
“不然又跟之前一樣，我看到你就來氣，而且我們才把話都說清楚了誒。”
“所以，我之前解釋說的話，你都信了？”
晏為貞點點頭：“就算你不說，我從老晏那裡也能知道個大概了。”
“人長了嘴，就得把話說清楚。”
“我是覺得你那天跟我解釋的那套不無道理，況且跟我偷偷在老晏那裡了解到的內容也差彆不大，再加上那時確實是我過於驕縱，覺得全世界都該圍著我轉，才一直生著你的悶氣。說到底呢，我也有錯。”
“那你為什麼還是……”那麼生我的氣。
“就是覺得我竟然被你這個書呆子給騙到了！”
“我的錯，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
晏為貞垂著眼眸，視線堪堪落在了胸前的校服徽章上。
真的是這個原因嗎？她在心裡問自己。
片刻後，她有了答案：當然不是。
其實，她隻是怕李問棠會再次離開她。
所以她嘗試在心中築起圍牆，讓他傷害不到自己罷了。
晏為貞沉默了許久，還是決定全盤托出：“李問棠，我其實早就想明白了，我之前也不是真的討厭你，隻是想知道這些年你為什麼一直都沒有來跟我解釋過。後來突然發火也是因為，你那天回來一聲不吭的，一開口卻是因為那麼一件小事來質問我，我氣不過，才說的那些氣話。還有那節體育課，我看完老宋想帶你去醫務室，結果你……轉頭就走了。我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我們之間的感情似乎是錯位的。”
“李問棠，我其實並沒有想忽視你，隻是我自顧不暇，連自己的內心都沒理清楚。我不知道我對你到底是什麼感情，我隻知道我得保護好我自己，因為我也不知道……你以後還會不會像初中那會兒一樣，突然就走掉了。我怕我好不容易重新接受了你，你又拍拍屁股毫不留情地走了。”
“你知道嗎？其實那種感覺挺難受的，就是那種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把我當猴耍的感覺。你應該不會懂，畢竟你沒有我那麼矯情。那段時間我確實挺難過的，我哭了好久。我爸說我差點把眼睛都哭瞎了。我雖然嘴上一直都在說‘我以後不要再理你了’、‘我討厭你’這樣的話，但……其實我心裡一直都沒有真正地怪過你，我以為你還會回來的，至少應該會來跟我解釋的。結果你是真決絕啊，來都不來，也不解釋，也不說清楚，久而久之，我心中才會有了怨氣。”
李問棠覺得心裡有點疼，眉心微皺：“對不起，我那時候……是真沒辦法回來。”
那段時間，他除了上課，其餘時候都時時刻刻被媽媽帶在身邊，他沒有自由，去不到晏為貞的身邊。等李問棠上了高中後，他媽媽才從前夫那裡徹底拿回了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但當他去找晏為貞的時候，卻發現，她的身邊早已有了其他人。
他們嬉戲打鬨，吵作一團，好不熱鬨。
好有趣。
比他有趣多了。
李問棠斂眸道：“我也想說清楚的。”
晏為貞早就釋懷了，衝他笑著：“你沒錯，不用跟我道歉。之前的事，我們今天都說清楚了，所以就到此為止吧。我現在就問你一個問題，李問棠，你以後還會不會一聲不吭地就走掉了？”
他急切地搖頭：“不會。”
“好，那我們要不和好吧，就像以前一樣，做好朋友，可以嗎？”
“啊？”李問棠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我們繼續做朋友，怎麼樣？”
他眼裡很亮，愣了許久，才點頭道：“好。”
……
晏為貞承認，她就是個容易心軟的人。
那個濕冷的冬天，是她說服老晏留下在寒風中站了幾小時的李問棠。
從那時開始，她就在心裡想過無數個他們友好相處，相親相愛的畫麵，想過他們將來一起去讀市裡最好的高中，互幫互助，一同登頂，也想過他們將來考上同一所大學後，一起去看外麵的風景，去過彼此想過的人生。
直到李問棠走之前，她都是這麼想的。
他走之後，晏為貞也試圖說服過自己，沒關係，李問棠是個好人，他表麵麵癱但內心並不冷漠，他嘴笨但心思細膩，他肯定會明白她的想念，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於是晏為貞等啊等，等啊等，從清晨等到黃昏，連著好幾個日夜。
巷子口進進出出了好幾批人，但就是沒有李問棠的身影。
她坐在院子前的秋千上，坐在楓樹旁的花壇邊，隻要每個有他存在痕跡的地方，晏為貞都等過，停留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被一個沒良心的小白眼狼給騙了的呢？
晏為貞也沒有刻意記過。
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麼心軟就容易受到傷害。她躲著哭了好長一段時間，難過著，消沉著。後來等她讀了更多的書，看過更多的風景後才逐漸明白，心軟，就像是親手給彆人遞了把足以殺死自己的刀，卻還要在他將刀刃對準自己的時候，誠懇地、真摯地對他說一聲“謝謝你，陪過我一段美好的時光”。
這確實符合大多數人心中的好人形象。
你很善良，你的刀隻會揮向你自己。
可她就是個即使被傷害，也能沒心沒肺繼續生活的人。所以在李問棠拍拍屁股毫無留念地離開的第八十七天，她擦乾了眼淚，笑著站起來，迎著風，往前跑，沒有停留。那天陽光明媚，萬裡無雲，她覺得老天送了她一個美好的禮物，那就是——與生活和解。
龐懿說她就是單純的健忘，典型的“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才不是呢，晏為貞在心裡反駁了龐懿的話，她隻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並不能因為某個人的離去，就變得無力而荒誕。
直到李問棠回來前的那一刻，她都是這麼想的。
晏為貞本以為，她和李問棠的重逢怎麼都該是平靜尋常的，最多就是打個招呼，說句“好久不見”。但，當她再次見到李問棠的時候，那些在心中演習了無數遍的話語突然就變成了一無是處的廢稿。
原來轟轟烈烈的結束，換回來的隻會是心潮澎湃的重逢。
那瞬間，所有奇怪的、彆扭的、無理取鬨的，甚至是錯怪的、怨恨的情緒，在她腦海裡不斷交織呈現，輕易擾亂著她的心緒。
那些她認為沒用的、可以隨便丟棄的情感，在刹那間迅速回籠、重塑，然後變成了更加猛烈的攻擊，一股腦地砸向了她認知裡的那個言而無信卻單薄無力的少年。
晏為貞認為自己是大度的，所以她親自將刀遞到了他手裡，又給了他一個能夠傷害她的機會，但她賭他，這次一定不會傷害她的。在她看來，這是給他的補償，補償他在自己假裝強硬的這段時間裡，聽到的所有難聽的話語。她體驗了一回當惡人的感受，完全不在乎彆人的想法，無理由地厭惡著某個人，最後直愣愣地把刀揮向了可能無辜的他。
她意外地發現，自己好像傷害到李問棠了。
晏為貞覺得，這段時間她其實挺看不起自己的。至少在沒有了解到事情真正原委的情況下，她就是不該對他說那些難聽的話，不該隨便將一個人想得那樣不堪。
“但是我得跟你道歉，李問棠。就算心中有再多的怨氣，我這段時間也不該對你發脾氣的，甚至故意說一些不好的話來攻擊你。這種感覺，也挺難受的。”
他隻是搖搖頭，說道：“我理解你，所以我不怪你。”
晏為貞看向他：“你為什麼要理解我呢，明明你沒有錯。”
“我沒及時解釋清楚，就是我的錯。”
“但你不是說那段時間你媽媽根本都沒給你自由空間的嗎？你不能及時把起因經過告訴我，這是天意，怪不得你。但我未知全貌卻無理由地攻擊你，這就是我的不對，你明白嗎？這段時間是我在無理取鬨，你為什麼要理解我？”晏為貞認真地說，“李問棠。我得讓你知道，你永遠都不需要為自己沒做錯的事買單。你已經儘力做到了你覺得最正確的那步，不是嗎，那為什麼還要覺得愧疚呢？明明我才是需要跟你道歉的人啊。”
李問棠從沒想過這個層麵的問題，他之前隻覺得自己對不起晏為貞的真誠，不告而彆後也不去跟她解釋原由。不管怎麼說，他都是過錯方，晏為貞才是受害者。但當她說出了這件事的另一麵，他才恍然大悟，直到她說出那句“李問棠，你不要總想著討好我，或是誰，你是個獨立的個體，你得先學會討好自己，不讓自己受委屈”，他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
他眼裡多了點笑意，片刻後，又藏了起來：“哦，但我不這樣的話，彆人看到我都不會開心。”
“你管彆人乾嘛！你自己開心就好了呀！這事我小時候就想跟你說了，你看上去悶悶的，也不愛交朋友，你不會覺得孤單嗎？”
“還好。”
“我才不信！我看你之前明明一直都很羨慕我和龐懿還有張浩楠的。但我那時候怕傷到你的自尊，就沒有點明這事。我覺得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李問棠，你得明白，討好彆人才得來的感情，不一定會長久。你難道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累嗎？”
“還好。”
李問棠並不覺得他愛討好彆人，至少他討好過的人隻有晏為貞和他媽媽。所以他沒覺得自己跟晏為貞待在一起的日子過得有多苦，即使他後來再也沒有幸福過。
……
“好吧。”晏為貞在心裡歎了口氣，懶得再跟他糾結這件事了。她垂眸思忖了許久，又說，“我還要說聲謝謝，李問棠，謝謝你願意包容我的小脾氣，從前，還有現在。也謝謝你讓我知道了，做一個可愛善良、不計前嫌、敢於認錯、坦蕩自然的人，超級無敵酷！”
“……”
李問棠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突然出聲：“但是，怎麼辦啊，晏為貞？”
晏為貞聞言呆愣地看他：“什麼……怎麼辦？”
“那天躲起來的時候，我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
“就是想讓你……”
“能夠開心。”
“好像因為我的存在，我都沒看你笑過了。”
“直到我看到你和梁悟同待在一起，我發現原來你也有笑得這麼開心的時候。”
“但總歸也有我的原因。”
“我就想，我如果不靠近你的話，會不會好點？”
是好點了。
愛笑了。
因為，他又消失在她的世界裡了。
“可是，晏為貞。”
男孩雙手用力攥著書包肩帶，輕喃：“你能不能……多在意我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