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電話,蔣昭恒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向寧收起手機準備送客,打個哈欠說:“行了,回家睡覺吧。”
蔣昭恒沒有起身,抬頭看向她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今晚會被抓?”
向寧歪頭笑笑:“很簡單,因為就是我舉報的他。”
蔣昭恒還是不解:“可是,你怎麼知道他會去……去做那種臟事?”
向寧簡略對他解釋一番來龍去脈,末了歎道:“說來起,也多虧你突然回國,他才病急亂投醫,主動來找我通路子。否則我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對我放下戒心,主動送上門來。”
蔣昭恒凝眸望向她,慢慢站起身來,遲疑著走近她幾步。
“所以,你當年並不是真心實意站在蔣元磊那邊,隻是為了獲取他的信任,以便查出他的把柄,對不對?”
向寧搖搖頭:“這點把柄算不了什麼,十五天的拘留而已,不過是盤開胃小菜,我還有許多後招等著他呢。”
“什麼後招?”蔣昭恒問。
“事以密成,你就彆急著問了。”向寧衝他笑了笑,“當年向阿姨不方便做的事,現在我來替她做。她不忍心的捅的刀,也由我來幫她捅。隻有把蔣元磊逼上絕路,向阿姨才能從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裡全身而退。”
蔣昭恒凝望著她的雙眼,久久說不出話來。
向寧錯開他的目光:“你那是什麼表情?怨我還是謝我?”
蔣昭恒雙唇微顫,幾番欲言又止,最後自責地低下頭,小聲說了句:“對不起,我當年……太衝動了。”
向寧偏過頭去,輕聲道:“不用,都過去那麼久了。”
蔣昭恒猶豫片刻,又靠近她半步,想去抓她的手指。向寧卻連退兩步,躲開了他的動作。
蔣昭恒的手在空中停滯一瞬,繼而鬆鬆攥成拳頭,無力地垂在腿邊。
“其實當年,哪怕你隨便反駁我一句,或者隻是搖搖頭也好,我都願意信你。”客廳燈光昏暗,替他掩飾著泛紅的眼眶,“我們不至於走到分手那一步。”
“你當時已經放話要跟蔣元磊斷絕父子關係了。”向寧的語氣十分平靜,“如果咱們不鬨掰,他又怎麼可能對我放鬆警惕呢?”
“那我們之間的感情算什麼?”蔣昭恒忍不住抬高了音量。
如果她重視這份感情,至少可以給他交個實底,兩個人相互配合,假裝鬨掰,也足以瞞過蔣元磊了。
“感情?”向寧自嘲一笑,“如果咱們的感情足夠深,哪怕我一個字都不解釋,你也該相信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就像向阿姨一樣,這幾年來,她一直無條件相信我,不是嗎?”
蔣昭恒無言以對,緩緩低下頭,又說了聲抱歉。
“蔣昭恒,看著我。”向寧抱臂走到他身前,“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能告訴我一句實話嗎?”
蔣昭恒連忙點點頭,與她目光相接。此刻二人距離拉近,他濕潤的雙眼藏不住任何情緒。
“我還是很喜歡你。”他哽咽著說,“一直很喜歡……”
向寧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打亂了節奏,隻得暫時躲開他的目光,輕咳一聲道:“我不是要問這個。”
蔣昭恒捏住她一隻手:“不論你想不想知道,我都要告訴——”
“蔣昭恒。”向寧直接出言打斷,“當年向阿姨本來想收養我,是你一力反對,她才改變主意的,對嗎?”
她話音一落,蔣昭恒的手霎時僵住了。
向寧心下了然,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不用回答,我知道了,你回家吧。”
蔣昭恒頓覺心口發緊,連連搖頭道:“不,寧寧,我可以解釋,當年——”
“你不用解釋,我都理解。”向寧的微笑總顯疏離,“多一個人分財產,換作是誰都會反對的。”
蔣昭恒隻顧搖頭,連自己何時流下眼淚都沒有察覺:“不是因為這個,寧寧,我——”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向寧再次打斷他,時機挑得略顯刻意,“即便沒有被向阿姨收養,我現在的生活也比小時候強出一萬倍了。我挺知足的,真的。”
蔣昭恒顧不上擦淚,隻覺有口難辯。
他足夠了解向寧的脾氣,看得出來,她這樣堵他的嘴,就是不想給他機會解釋來龍去脈,像一種微妙的報複。
當年,是他先誤解她的。現在,她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向寧一手按上蔣昭恒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坦然道:“我以前真的很喜歡你。”
所以才會因為被他誤解而難過、委屈、且不甘。
分手這幾年,向寧本以為自己已經全然消化了這些情緒,不再耿耿於懷了。
直到今夜她才看清自己的心思。
原來,這些情緒隻是被她暫時封存了起來,為的就是在此時此刻,把它們全數奉還給他。
走完這一步,向寧才算真正放下了這段感情。
“從今以後,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分手時的標準話術,隻不過,遲到了幾年。
……
蔣昭恒離開以後,向寧一個人坐在落地燈旁的地毯上,全無困意。
大腦放空半晌,她打開電視調成靜音,從收藏夾裡找了部很久沒看過的老劇,從第一集開始播放。
片頭曲裡,向寧十六歲的麵容匆匆閃過,隻出現了幾次。其餘大部分鏡頭,拍的都是女主角向晚蘅。
向寧給自己開了瓶紅酒,剛倒上半杯,還沒來得及喝,枕安就從臥室裡走了出來。
向寧衝他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們剛才把你吵醒了?”
“沒有,我本來就沒睡。”枕安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剛才一直在畫畫。”
向寧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詫異道:“半夜三點多,你還在畫畫?”
“熬夜才更容易找到靈感。”枕安端著杯子走到近前,與她麵對麵坐下,“倒是你,三點多了還不睡覺,還喝酒,明天不上班了?”
向寧一口氣喝完了半杯紅酒,一邊續杯一邊笑吟吟說道:“蔣元磊被拘了。好不容易等來這樣天大的喜事,我還不能喝點酒慶祝慶祝嗎?”
枕安端著正在冒熱氣的馬克杯,跟她手中的高腳杯輕碰一下,半認真半玩笑道:“咱們好歹是同屬一個特工組織的同誌,現在任務成功了,你總不能自己偷偷慶祝,不帶上我這個搭檔吧?”
向寧聞言失笑,把紅酒瓶放在兩人中間:“同樂,同樂。”
枕安猶豫片刻才拿起酒瓶,往自己的熱水杯裡倒了一點紅酒。
“這是什麼喝法?”向寧看不懂,但大為震撼。
枕安麵露赧然:“酒量不好,意思意思。”
向寧又跟他碰一下杯,雙雙乾杯後向他問道:“我們家房子隔音還不錯吧?”
枕安對上她意有所指的眼神,乾脆挑明了說:“你是想問,我有沒有聽見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向寧沒有回答,給自己續上第三杯酒,算是默認了他的猜測。
枕安無聲一笑,對她坦言道:“聽見了幾句。”
“哪幾句?”向寧馬上追問。
“蔣昭恒嗓門稍大的那幾句。”
“比如呢?”
“比如……”
枕安抿唇回憶片刻,一一回答。
“第一句,他問你們之間的感情算什麼。”
“第二句,他說他可以解釋,當年——後麵就沒聲了。”
“第三句,他說……”枕安頓了頓,抬眼與向寧對視,“他不甘心以後隻做朋友。”
向寧用鼻子哼出一哂,又抿幾口紅酒,問他:“你好像有話想說?彆憋著了。”
枕安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杯底畫著圈,沉默了幾秒才回答:“我覺得,也許蔣昭恒當年的行為沒有惡意。他之所以阻攔向阿姨收養你,可能隻是怕你們成為名義上的兄妹,斷了……其他的感情。”
“不可能。”向寧否認得斬釘截鐵,“他那時候根本不認識我,我們遠隔萬裡,連麵都沒見過呢。”
枕安垂下目光,雙手握緊瓷杯,低聲道:“你沒見過他,不代表他不認識你。”
向寧仍是搖頭:“肯定不認識。後來我被向阿姨帶回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甚至很討厭我,我心裡有數。”
枕安沒有繼續反駁,轉而問起:“你和向阿姨是怎麼認識的,願意跟我講講嗎?她為什麼想收養你?”
向寧抬眸看他,輕笑一聲道:“咱們還沒熟到你可以問這些事的程度。”
枕安表情一滯:“抱歉。”
向寧喝完第三杯酒,把酒杯重重放下,再開口時話鋒一轉。
“除非……你用你自己的秘密來交換。”
“什麼秘密?”
“你和祝璋是怎麼認識的?她為什麼偏偏會選你做槍手?”
枕安沒怎麼思索便答:“從小就認識,知根知底,她相信我不會背刺她。”
“從小就認識……”向寧頗感意外,“青梅竹馬?”
枕安搖頭:“遠房親戚。”
向寧往前坐了坐,微微向他傾身:“枕安,是真名嗎?”
“稍等。”
枕安旋即起身,回臥室取來身份證給她看,照片上十八歲的麵容比現在青澀許多。
“我還以為是藝名呢,居然真有這個姓……”向寧看完姓名欄,又去看生日欄,“哇,你居然才二十二歲,比我還小兩歲耶。”
“居然?”枕安對她的用詞頗有意見,“我長得很不年輕嗎?”
“年輕,年輕。”向寧把身份證還給他時,莫名想加一句押韻的揶揄,“叫聲姐姐聽聽。”
枕安岔開話題:“說好交換秘密的,現在輪到你了。”
調戲未果,向寧也不多廢話,直接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我十六歲那年,向阿姨來我老家拍戲,我在劇組幫工,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至於他的第二個問題——向晚蘅為什麼想收養她?向寧沒有回答。
枕安也沒有追根究底。他知道,他們現在還沒熟到能聊這個秘密的程度。
“就是這部劇嗎?”他換了個方向,背靠沙發,跟向寧並肩而坐,朝著電視揚了揚下巴。
第一集才播了幾分鐘,屏幕上正好是向寧的特寫鏡頭。
“這你都認得出來?”她訝然道,“這麼土的造型,我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
這是一部鄉土劇,向寧扮演的是少年時代的女主角——小花。她戲份不多,所有造型都紮著一根粗黑油亮的麻花辮。
枕安拿起遙控器,答非所問:“沒人睡覺,把聲音打開吧。”
“不行,不許開!”向寧從他手中搶過遙控器,儼然一副嚴防死守之勢。
“為什麼?”枕安十分不解。
向寧支支吾吾,半晌才說出原因:“我那個時候不會說普通話,台詞功底也不好,靜音看還行,一開聲音就顯得蠢兮兮的。”
枕安強忍笑意:“可是……我已經知道這部劇叫什麼了。就算你現在不讓我開聲音,我也可以改天自己搜來看呀。”
向寧霎時睜大雙眼,欺身靠近他發出警告:“你要是敢私下偷偷看我的黑曆史,咱們這朋友就沒得做了!”
枕安隻得表態:“好,我保證不偷偷看。就算想看,也得在你這個專業人士的指導和陪同下,靜音觀看。”
向寧滿意一笑:“這還差不多。”
語畢,她關掉落地燈,客廳立時有了電影院的氛圍感。二人默契地遵守著觀影規範,不玩手機不屏攝,不造噪音不聊天。
大半集默劇放下來,向寧已是哈欠連天,加之醉意漸漸上頭,眼皮越來越重,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枕安忽然感覺肩膀一沉,偏頭看去,一片黑暗中,隻有電視屏幕這個不穩定的光源為他照明。
“睡著了?”他輕聲問。抑或自言自語。
向寧的呼吸悠長平穩,枕安幫她拂開麵前亂發,小心翼翼轉過頭,繼續看完了剩下半集電視劇。
片尾曲一出,演職人員名單隨之開始滾動。
然而,向寧所飾演的“少年小花”角色,後麵跟著的並不是她的名字。
或者說,不是她現在的名字。
“花娣。”枕安用極輕的聲音念出這個名字,一如八年前,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那樣。
在眼前的演職員表裡,“花娣”二字被白色的示亡號框住,代表這個人已經過世了。
八年來,枕安一直以為她過世了。
他關掉電視。失去了最後的光源,偌大的客廳愈發晦暗,像一間古怪的告解室,隻是沒有神職人員傾聽他的懺悔。
又或者,神職人員睡著了。
“對不起,我剛才是騙你的。”
他在黑暗中看向一片虛無,一一細數自己的罪責。
“枕安不是我的本名。”
“祝璋姐不是我的遠房親戚。”
“年齡也是假的,我隻比你小一歲而已。”
“還有……”
“你的造型一點都不土,口音也很可愛。”
“不是黑曆史,我早就看過了。”
“很高興認識你,向寧,我真的……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