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意越發明顯,梧桐葉的葉緣蜷曲內扣,葉麵薄薄顯現脈絡,隱隱有了老態。
季節越往冷走,白日就離得越快,天很快被染成了五彩斑斕的紅,絢爛的光射透老化的葉,將它們染成時下最流行的楓紅色。
人並非四季更迭的生物,此刻卻也被這光彩輕易染了紅暈。
那是滲透到機體內部的色彩,光憑冰袋的物理降溫解不了困擾。
易微掩著緋紅到眼尾的臉,不自然地開口:“這不好吧……”
異性留宿應當保有警惕心,況且這狹小的屋子隻有一張一米二的單人床……
徐應初默了默道:“你可以等我洗漱完直接把二樓的門鎖上,我不會上去的。”
“那你今晚上怎麼辦?”易微猛地抬頭看他。
徐應初鎖定她的眼,語氣平靜道:“在下麵繼續沒完成的親簽,晚上正好是我平常的工作時間。”
晝伏夜出,日夜顛倒,徐應初是典型的貓頭鷹作息。
易微問:“你沒想過把作息調過來嗎?”
“想過,”徐應初點點頭,“我製定了個節後計劃,到時候會把每天的入睡時間都往前調半個小時,並漸漸縮短和控製白天的睡眠時長,預計半個月內能將作息調節回來。”
“所以呢?你今晚會留下來嗎?”他聲音輕輕,貌似混了些蠱惑的藥水,“我不會打擾你的。”
520公交車隻運行到晚上九點半,距離此刻不過四小時,今天的五百份基本沒完成,且徐應初腕上還帶著傷,就算把晚飯時間往後挪,這個時段也過於緊張了。
況且她腳踝還腫痛著,回去一路輾轉也不是良舉。
最關鍵的一點,在易微眼裡,徐應初是個冷麵但熱心的絕對好人。
她垂著腦袋小聲開口:“那……打擾了。”
“不會。”徐應初啞著聲模糊應了句,抬手在空白的簽名紙上留下龍飛鳳舞兩個大字。
“續晝。”易微拿起那張紙,輕聲念著這個筆名,問出了好奇很久的問題,“這個名字有什麼含義嗎?”
徐應初想了想,沉默很久才搖搖頭說:“我第一次投稿需要填寫筆名,那天正好讀到毛滂的《踏莎行·元夕》,裡麵有一句叫‘撥雪尋春,燒燈續晝’,隻是隨便從裡頭摘了個詞出來,沒什麼特殊含義。”
夜又深了幾分,少有人煙的岱林中街總是黑沉沉的,這間佇立在中央的書屋卻永遠在漆黑的夜燒燈延續著白日的光景,似是在向燈火通明的對岸宣告它依舊存在,隻要撥開掩埋在兩頭道路的雪就能尋見岱林中街的春天。
易微彎起眼睛笑得溫和:“非常漂亮的名字,很適合你。”
徐應初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他輕垂著眼簾一言未發,唇邊卻掛了抹笑。
兩人午飯吃的比較晚,晚飯便推遲到八點以後才開做。
趁著徐應初做飯的功夫,易微開始清點白天從風老頭那收回來的書,那些品質不過關的儘管無差彆收了回來,卻也不好再售給顧客,隻能整理出來送到相應組織回收利用。
乒乒乓乓勞累一天,易微吃過飯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
徐應初無奈笑笑:“我待會兒去找王婆婆拿衣服,你洗了澡就睡下吧,閣樓的洗衣機有烘乾功能。”
易微沒力氣爭,老老實實進了浴室。
書屋配的家電都有些年頭了,熱水器是插電款,儲水量有限。易微以前的大學宿舍就配的這種,夏天用水溫度低還好,倘若趕上冬天,往往前一個人洗完,下一個人還得苦等三五十分鐘才能用上熱水。
易微不太喜歡這種熱水器,熱水儲量低,洗澡時總要盯著頭上的熱度指針計算著用,永遠洗不儘興。
好在她今天扭傷了腳,不宜用過燙的水溫,這才方便她在浴室裡磨磨蹭蹭良久。
易微出來時,二樓的大門已經被虛掩著了,她扒開縫隙衝樓下的徐應初喊:“我洗好了,你洗澡可能還得等一會兒。”
“嗯,沒事。”徐應初回道,“洗衣機的使用說明我貼在門上了,床單我也重新鋪了乾淨的,你早點休息。”
易微道了謝,抱起換下來的衣服去了閣樓。
閣樓隻一米六高,易微上去還得稍稍低下腦袋,洗衣機的按鍵上貼了兩張便利貼,上麵手寫了洗烘一體的使用說明,易微照著說明很快就操作完畢。
時間快到十點,易微設置好洗衣模式就直接鑽了被窩。
被套是淺色係的,帶著濃鬱的皂粉味道,灌進鼻腔時卻自動演化為了徐應初身上的那股特殊清冷氣。
臉漲得通紅,被窩裡的氣溫不可控地急速升高,那股帶著雪鬆味的分子便無所顧忌地放肆運動起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懷,就像……窩在徐應初的懷裡一樣。
腦子似乎被燒壞了,不太運轉,意識浮浮沉沉,人就這麼失去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淩晨四點,屋內靜悄悄,隻偶爾響起啾啾的呼吸聲。
房間的大燈已經關掉,床頭櫃上放了盞月亮形狀的小夜燈,亮度淺淺,正好照明了拖鞋的位置。
睡意已經消散了,易微索性掀開被子起了床。
夜裡的秋味總要濃些,逃出被窩的單薄身子忍不住打起哆嗦,還好徐應初提前預留了外套搭在椅背上。
這是一件毛茸茸的白色開衫,材質柔軟,幾乎沒有穿著痕跡。易微湊到衣料上輕輕嗅了嗅,卻還是聞到了那股清冽的味道,叫人有些欲罷不能地沉迷其中。
直到夢魘的啾啾輕喚了聲,淩亂的大腦才重新清醒過來,易微猛地挪開鼻尖,臉漲得通紅。
她嘟囔著小聲斥責自己:“怎麼這麼像個變態?”
她輕手輕腳去了衛生間,浴室內還彌留著熱氣,應當是剛用過不久,相同的洗浴產品卻飄散著與自己身上全然不同的味道,易微捧起涼水洗了把臉才覺得自然了些。
在鏡子裡仔細檢查,確保自己的神態並無異樣後,她才打開扣上的二層大門往樓下走。
窸窣的筆刷之外響起了不合群的吱呀和鳴,徐應初合上手裡的本子才扭頭看過來。
“怎麼醒了,睡得不好嗎?”
他動作有些匆忙,易微猜測他剛剛或許在搞什麼新創作,未出世的作品自然不能提前透露出去。
易微猶豫地停在半層高度,她搖搖頭問:“沒有,隻是睡飽了,我打擾你了嗎?”
“沒,隻是記了點素材。”他說,“不睡的話下來坐會兒吧,我剛剛泡了壺百合花茶,你過來嘗嘗。”
一杯花茶裡衝了一小勺蜂蜜,混著花香甜而不膩,易微一不留神就喝下去大半杯。
“好香啊。”易微捧著杯子滿足地眯了眯眼睛,“就像冬天抱了一杯熱牛奶一樣,暖融融的。”
徐應初盯著她看了會兒,揚起唇淺淺笑了笑:“這麼說倒是也合適,有的功效差不多的,都能安神助眠。”
“那你現在犯困了嗎?”易微盯著桌上疊了老高的簽名紙問,“困的話就上去睡吧,我在下麵守著就行。”
“還好,等把全部寫完再睡。”他說,“你今天不來了,我爭取一晚上把剩下的全部了結。”
“手腕不痛?”易微蹙著眉有些擔心。
徐應初想了想,輕聲道:“有點,不過貼點膏藥就好。”
說著他從抽屜裡翻了兩張膏藥貼出來,在腕上比比劃劃計算著需要裁剪的合適形狀,動作並不自如。
易微接過他手裡的膏藥貼和剪刀,貼在他腕上卷了個弧度:“這樣可以嗎?”
徐應初長長的睫微微耷著,模糊的白熾燈在他眼瞼下打出漂亮的陰影,他突出的喉結輕滾了滾,聲音變得喑啞:“可以。”
她眉目專注,將他的腕部和虎口都細心地纏繞了一遍,那神態就像在打包最珍重的禮物。
夜裡又靜了下來,剩呼吸在擁擠的空間裡環繞,無法出逃。
易微結束手頭的動作,指尖染了血意,滾燙。
她低斂著眉,從旁邊的書架上抽出沒看完的書立在桌麵上擋住了臉。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好了,你繼續工作吧,我在旁邊看書。”
兩人各懷鬼胎,卻出奇地默契,紛紛垂了腦袋專注起自己的事務。
大約七點半的時候,徐應初簽完了最後一個名字。
易微滿意地舉起這張紙在光下照了又照,她笑眯眯道:“大功告成,這下你可以放心去睡了。”
“我先送你回家吧。”徐應初揉了揉有些僵硬酸痛的手指。
“那不成疲勞駕駛了。”易微不同意道,“你放心去睡吧,我待會兒叫我姐來接我。”
找代駕的話哽在了喉裡,徐應初眼眸黑黑,低沉著應了聲:“好,那你有事叫我。”
剛踏完最後一階樓梯,卻聽易微的電話響了起來。
那頭的段菲芸無比訝異:“這個點在徐應初家,你們同居了?!”
徐應初握在門把手上的手頓了頓,他扭轉視線恰好和樓下望過來的眼對上。
易微表情尷尬,蠕動著唇衝他強顏歡笑,徐應初麵色平平,似乎什麼都沒聽到似的,動作流暢地合上了房門。
易微放了心,她急忙按弱手機音量,順帶把自己的音量也壓得極低。
“怎麼可能?”
“我承認我彆有用心,但那都是為了順利奪回啾啾,這都是計謀。”
“徐應初?我又不喜歡他,跟他發展哪門子的感情。”
那邊的話再聽不見了,隻餘易微微弱的解釋,那些話理應隔絕在厚重的門外,偏偏徐應初聽力從來優於常人。
男人停留在門把手上的指節過於用力,泛白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