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腿的電三輪,欲逃囚籠的廢書,傷痕累累的自己,易微看著這一地慘案,覺得她還能在徐應初來之前先行搶救一下。
她放下懷裡的狗,弓下腰氣沉丹田,試圖將撥亂的局麵反正。
然而車裡成箱裝的書動輒大幾十斤,於她一個體重四舍五入才勉強夠百的負傷菜雞而言實在有點困難,好在啾啾那三十斤的體格子也在助力,老天有眼,車體終於還是動了起來。
易微忍不住誇讚:“啾啾,你真是媽媽的好寶貝!”
後方傳來一聲冷哼,一雙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驀然出現在眼前,因為用力的緣故,手背青筋凸起,多了幾分蠻狠的野性,少了幾分平靜的柔和。
易微認得,這是徐應初的手,一雙總是持筆輕描淡寫的手。
所以真正的罪魁禍首,不,幫手,其實根本就不是啾啾。
“好了,稍微往邊上站站,我來搬就好。”徐應初揚揚下巴朝她示意。
這帶鋪的瀝青路,地麵被洗刷得乾淨,易微身上沒沾染什麼汙漬,隻是摔倒時下意識著力的皮膚劃破的口子還在往出滲血,她瞧了一眼有些頭暈目眩,這會兒才深刻意識到痛。
易微沒逞強,點點頭老實挪到了一邊。
徐應初體型偏瘦,乾起活來卻格外有力,搬書搬車不喘大氣,神情自若,永遠高潔無暇。
易微想起他從後方搭上來的手,像是將她虛攬在懷,莫名叫人臉紅心跳。
她踟躕著,搭了句莫名的話:“我不怕,也沒有哭。”
徐應初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轉過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哦,那你挺勇敢的。”
如果按兩人以前的關係,易微十成覺得對方在陰陽她,但真正相處下來後,她在自己都不自覺的情況下已經對徐應初發起了改觀。
徐應初拍了拍騰出來的車廂座椅,衝她說:“上來吧,去診所上點藥。”
“哦哦,好。”易微在他有些晃眼的笑容裡慢一拍地往前走了兩步,然而抬腿上車廂時險些崴腳摔倒,幸虧站在旁邊的徐應初及時扶了一把。
他輕蹙著眉問:“腳扭到了?”
“好像是有點,墊腳的時候有點刺痛,不過沒有很嚴重。”易微老實說道。
“嗯,冒犯了。”徐應初點點頭,微微半蹲,直接將她打橫抱起放進了車廂後座上。
速度很快,不過短短兩秒的動作,易微的臉就已經熟得像爛熟番茄似的,通紅又滾燙。
兩人都不自然地撇過了視線,避免彼此眼神相撞。
易微抱著心心念念的狗,徜徉在清醒的秋風中,卻什麼都想不明白了。
直到路過那間鐵皮廢品站時,風老頭揚聲叫停了車,又走上前口齒不清衝自己絮絮叨叨了什麼,易微才徹底抽回了紛雜的思緒。
車繼續前行,易微的懷裡也多了一大包乾乾巴巴的花生。
徐應初告訴她:“老風說你愛吃就多拿些走,花生是他自己開荒種的,沒打藥,個頭生得小不飽滿,讓你彆介意。”
易微掰開一顆,內容物是乾癟又粗糙的,吃進嘴帶著點澀,就像風老頭這個人一樣,她的眼睛突地泛起了酸。
“我自作主張把風爺爺的書全都收下了,到時候我把多出去的錢還給你。”
情緒是有味道的,嗅覺靈敏的啾啾能聞到,功能稍欠缺的徐應初似乎也能。
他的聲音裹挾在帶著香樟葉味的風氣裡,他娓娓道來,向她講訴風老頭的故事。
風老頭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了,也不清楚自己多大年紀,隻曉得自己來自西南地區的某個偏僻鄉村,是一路東行流浪到這裡的。
他孤家寡人,無依無靠,初來那天在刺骨的江風裡撿下個娃娃,於是他不再孤身一人,於是他有了家。
為了孩子有穩定的生活,風老頭終於落了腳,他瘋狂叫囂的破鞋板也終於得了休息。
但世上永遠遵循的原則是麻繩專挑細處斷,那孩子有白血病,難治又花銷不小,父母養不活才給丟的。
風老頭狠不下心再把孩子丟一次,愣是咬牙硬挺到現在。
但他年老體弱,沒工作能力,便以撿廢品維持生計。
周圍商戶見他可憐大多都願意幫襯些,都默契地沒有回收供貨紙箱再利用,而是留給了風老頭謀生。
徐應初淡聲道:“不用,那些錢我本來就打算全給他的,我知道你會這麼做,所以放心交給你辦。”
整個岱林中街好像都是苦澀的,七老八十的王婆婆為了孫子高昂的房貸還在奮力踩著縫紉機,木工店的張師傅早些年做工被壓斷腿落了殘疾,小賣部的娟姨是個獨自養育孩子成人的寡婦,gelato店旁邊的糖畫老板是個盲人,他畫龍從來點不對睛……
可是徐應初呢,你為什麼總是獨自一人?易微側過頭看著他的鬢發隨風飛揚,心頭漫起好多無以言說的問題。
診所開在居民區附近,醫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人,她看見徐應初調侃了句:“喲,又帶著你家二月啾前來求藥呢?”
徐應初無奈笑了笑,側身讓出被擋在後方的易微:“沒,這次是給我朋友治。”
醫生衝易微點點頭,笑著問:“姑娘,你嚴不嚴重,不急的話我前頭還要紮幾個針,能等等不?”
診所內人很多,來就診的多半病懨懨的痛苦姿態。
易微搖搖頭:“不急的,你先忙。”
醫生從裡間搬來兩個塑料凳:“成,那勞煩你們等一會兒了。”
診所就一個醫生,工作十分忙碌,開藥紮針輸液,半天沒見她停下來休息會兒。
好不容易輪到易微時,她正張口要說些什麼,卻見一老太太急吼吼跑進來。
“羅醫生,我頭疼,給我開點安乃近吧。”
“吳阿姨,這藥不給賣了,我給你開點其他藥吃好嗎?”
“可我就覺得那個效果好,為什麼不給吃?”
“副作用太大了……”
兩個人來回拉扯,易微插不上嘴乾脆閉上了,不再提讓她先喝口水的話。
腳踝應該是崴到了,這會兒鼓起了包,有些發燙紅腫,易微不舒服地扯低了襪沿。
一直沉默地徐應初看了她一眼,用乾燥但柔和的指腹輕輕碰了碰那處隆起,他輕皺起眉心問:“真的沒事嗎?”
男人的指尖冰涼,像喚醒遲鈍大腦的薄荷,易微覺得那處灼燒都漸漸平息了。
她不太自然地開口:“嗯,沒大事。”
剛解決好病患問題的羅醫生一把拍開了徐應初搭在她腳腕上的手,輕嗤一聲:“嘖!鹹豬手,醫生準你亂動了嗎?”
說著她蹲下身,垂眼細細檢查了起來。
她的手更粗糲些,指腹有繭,是常年持醫用器具留下的痕跡。
羅醫生站起身問原因:“怎麼弄的?”
易微指了指停在外頭的電動車,一臉羞愧道:“不小心翻車了。”
羅醫生順著她的手看出去,原本車體噴塗著大鵬電動車的字眼,此刻鵬的朋已經被剮蹭抹去,變成了大鳥電動車。
原來根本不是朋友……
“還好沒大礙,回去冰敷兩天,我給你開點噴霧劑回去抹抹就行。”羅醫生笑得直不起腰,“我說你也真夠猛的,下次可不興這麼莽撞了,不然徐應初指不定怎麼哭呢。”
徐應初臉臭了幾分,但到底沒說什麼,隻聽醫生指示去拿了冰袋。
易微突然想到剛入門時她說的話,於是好奇問道:“醫生,你開始說的二月啾求藥是什麼意思呀?”
羅醫生笑眯眯地扯了扯啾啾的耳朵:“有天晚上這狗上吐下瀉的,徐應初愣是把剛下班的我重新求了回來,讓我救救他兒子。”
“咳咳咳……”回來的徐應初麵頰紅了幾分,“那邊有人需要換藥了,你趕緊去看看吧。”
羅醫生才不搭理他,笑嗬嗬繼續後麵的話:“還好我老公是寵物醫生,不然我這治人的上哪給他想辦法去?”
她衝易微眨眨眼,暗戳戳道:“我們徐同誌人不錯的,接受不虧。”
易微頓時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徐應初輕咳一聲:“好了,不打擾你了,我們先走了。”
羅醫生不在意地擺擺手:“走吧走吧,是我不打擾你們。”
冰敷在腳踝上,涼意刺得骨頭發顫,卻降不了麵上的溫。
易微偷偷摸摸把冰袋貼到了臉頰上,試圖讓效果發揮起來。
徐應初見她這樣輕笑了聲:“你這樣我還以為你牙疼。”
“你就這麼以為吧。”她嘟嘟囔囔道。
“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易微搖搖頭:“我今天多待一會兒吧,下午耽擱你那麼久,怪不好意思的。而且我明天應該是不能來了,我爸媽的機票改簽到了明天中午,我得留家裡陪他們。”
兩人上午不是看直播就是在打盹補覺,下午又因為排隊看病的緣故,徐應初今天基本沒空簽名。
明天又因為她的原因不能趕過來履行自己承諾的助理義務,易微心頭有些過意不去。
徐應初平靜道:“沒關係,我晚上自己補就行。”
“那怎麼行?”易微不讚同地小聲嘟囔,“明明我說好了的。”
徐應初染墨的眸子落在她依舊紅腫的腳踝上,沉默了良久,開口時聲音沉沉:“要不然你今晚留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