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林昶任花襯衫外套一脫,大剌剌躺倒在床上。
“你也不嫌臟。”潘嶽嫌棄一瞥。
“沒事,我沙都拍乾淨的,”林昶任兩腳蹬掉鞋,“而且我躺在被子外麵一層,肯定不會弄臟。”
反正不和他睡一張床,潘嶽懶得管他,給手機充上電,拿上衣服去洗澡。
洗淨一身疲勞。
潘嶽光著上身,拿著毛巾擦頭發,才躺上床,打開手機。
微信新聯係人,動也沒動。
他瞟眼時間,才過二十幾分鐘。
女生愛乾淨,洗漱比較慢。
不像林昶任。
潘嶽瞟了眼旁邊。
林昶任美美側躺著,看他屏幕,估計是在挑照片發朋友圈。
潘嶽收回神,看回手機。
營銷部新的調研問卷方案發了過來。
他點開掃了眼。
“老潘!”林昶任一驚一乍,“給你看個好東西!”
潘嶽側過頭,沒看太清。
“好看。”他隨口敷衍。
“你這不地道,”林昶任控訴,“麻溜來。”
潘嶽攤開手:“拿來。”
林昶任光著腳跳下床:“看這張照片!”
潘嶽隨眼瞟。
瞳孔輕然一縮。
漆黑的夜色。
燈下,身影如潑墨,與山水交融。
更顯發絲間的,光影輪廓。
那是他和朱時宜。
她在左邊,他緊靠右。
“怎麼樣,不得誇句攝影大師?”林昶任笑得曖昧,“你怎麼個事兒?”
“你怎麼個事兒?”潘嶽回神,“瞎拍。”
林昶任:?
莫名其妙。
“怎麼就我瞎拍,”林昶任堅決不讓打岔,“彆裝傻。”
潘嶽視線落回屏幕:“沒有。”
“沒有?”林昶任微微逼近,“那就是有。”
潘嶽抬眼:“有什麼?”
“你說有什麼,”林昶任勝券在握,“不用打啞謎,兒子想什麼爹能不知道嗎。”
“錦蓉的露營地活動方案你知道?”潘嶽閉口不談,“你不知道,爹知道。”
林昶任:“......所以你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
“你哪看出有意思,”潘嶽垂眼,斜著頭看資料,“不是。”
“那你今天這麼能嘮?”林昶任明顯不信,“還送人家回來,往常也不見得。”
他忽然提高音量:“說重點,你怎麼知道她住這?你們之前認識?有故事?”
“昨天碰巧看到,”潘嶽頭也沒抬,“我平時不熱情?”
“熱熱熱,”林昶任一擺手,回頭撲回床,“這兩年,除了我,沒見你對誰講那些,你什麼時候改性自來熟了。”
“左右就是個小姑娘,”潘嶽回複工作信息,“以後也見不到,說什麼都沒差。”
“還有,”他掀起眼,“你這叫偷拍。”
“你不也是,還拍宣傳視頻,”林昶任不客氣,“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拍素材,還得你個老板出馬。”
“調研也不用老板出馬,”潘嶽懟,“如果不是陪大兒回家。”
說完,他皺皺眉,覺得不對勁。
“誰拍都不好,”潘嶽補充,“你那照片,還是得跟人說一聲。”
“說說說,”林昶任滿口答應,“照片發你,你問問她介不介意,或者我直接刪了算了。”
“發我吧。”潘嶽語氣平淡。
“行。”林昶任勾出照片發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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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間,有座高山。遠處雲霧翻湧,看不見岸。
身體忽而下墜。
雲層中,下落的狂風刮過臉龐。
“呼呼——”
神奇的是,她一直都沒有墜落摔底,也沒有失重感。
下落速度漸慢,眼前,是河海山川。
她聽見了布穀鳥鳴。
似乎在唱《映山紅》。
她伸出手,握住一縷溫暖的陽光。
她心一驚,驟然間,又被綿軟穩穩裹上。
環目視去,她躺倒在一朵雲上。
雲朵像一團棉花糖,香又溫軟,穩穩地托舉著。
小時候,她真的以為,雲是棉花糖,上邊能坐人,還能邊躺著邊摘幾口糖吃。
直到學了地理,見過飛機穿越雲霧。
她明白,雲不過是團水汽,不可能能躺在上麵。
倏爾猛往下一墜。
......
朱時宜一激靈,猛地睜開眼。
是夢。
......
下午兩點半,朱時宜才坐上漣山索道。
一個人出門就是好,沒人管她賴到幾點。
沿著旋轉棧道,登上漣山之巔。
山上風很大,好在是八月,下午,不冷。
朱時宜倚欄杆,側目而視。
紅磚白瓦星落雲散,漫山遍野,紅玫瑰搭白薔薇,散落小山丘。
山是山,水是水。
自下而上,汪洋大海浩淼無際;麗日藍天,海麵浮著薄薄一層海霧,遠處的高樓看不真切。
迷霧中,跨海大橋好似盤龍直梯,如至天際,碧水共長天一色。
朱時宜立馬打開手機攝像頭開拍。
除了拍人,她拍啥都行,各種角度全來一套。
拍夠後,朱時宜懶坐在山石上,指尖劃過照片,猶豫片刻,還是挑了幾張,發到劉露微信。
給老媽示意一下,自己還活著。
她又從包裡拿出耳機戴上,眺望山海相連,微微仰起頭,閉上眼。
風輕拍臉龐。
樂縈繞耳側。
似裹挾在個密閉空間。
感官濃度無限放大。
腦海思緒翻湧卷席。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一切景語皆情語。
是“物皆著我之色彩”。
她再次憶起昨晚的問題:
什麼是“我”?
從前挑燈夜讀,奮戰高考的,是“我”;
剛上大學樂不思蜀,放飛自我的,是“我”;
疫情間,躺著遊戲人間,不知白天黑夜的,是“我”;
丟下手機,空虛上頭,倦怠迷惘的,也是“我”。
躺著的,是“我”;
躺不平的,還是“我”。
無數日夜的焦慮,又躺平;
慵懶,不甘。
她麻痹自己,她騙自己。
那麼累乾嘛?
她就是想當鹹魚。
鹹魚有什麼壓力?
不行動,就不會失敗。
不用和同齡人爭個你死我活,不用在意長輩無限重複的語重心長。
也不用,讓父母失望,讓自己失望。
朱時宜閉上眼。
腦海裡有憧憬,迷路又放棄;
她沒有方向。
——痛苦。
“人不能任由自己沉湎於痛苦,那叫逃避。”
潘嶽的話如在耳邊。
“認識你自己,行動起來。”
朱時宜坐直了身軀。
“你追求什麼,就做什麼。”
她追求什麼?
“幸福。”
什麼是幸福?
朱時宜膝起腿,不由撐住下巴。
“取決於你的價值觀。”
什麼是有價值的?
社會的定義,父母的期望。
自己,想要的生活。
朱時宜眯了眯眼。
怎麼擁有,想要的生活?
......
很現實,很庸俗。
第一步,錢。
朱時宜呼出口氣。
錢,需要行動。
需要,接受。
不再哄騙自己。
她,就是一個,充滿欲望的、世俗的人。
一個跳不出父母教育的人。
一個和她父親一樣、好強的人。
一瞬。
痛苦仍在,迷霧,卻散開。
手機亮起。
是母親的電話。
朱時宜接起。
一陣想象中了然的噓寒問暖。
“你是明天下午返校的飛機吧?”劉露總算切入正題。
“對,怎麼了?”
“沒事,準備給你叫車。你在錦蓉下飛機,就不用去趕地鐵了。”
朱時宜喉間一頓:“......貴嗎?”
“主要是想著機場離你學校遠,”劉露言語忽然拉長,“在學校得好好努力。”
朱時宜心一沉。
該來的話,躲不掉。
“小齊,你們一起玩到大的,人家就知道去實習,你就隻會在家躺的。”
朱時宜閉口不言。
劉露的嘮叨不絕:“你上大學,跑那麼遠,我們都沒辦法管你。還有兩年就畢業了,你假期也不知道找點事做,喊你去實習也不去。畢業你回悅城,工作都找不到。”
朱時宜忍下煩心。
她能不知道嗎?
還有那實習,哪怕她不犯懶,在悅城,也沒人要她啊。
父母能用人脈給她找的實習,沒工資不說,人情費、通勤費、生活費,算下來,每天最少倒貼100塊。
“你不讀書了,我絕對不會讓你在家躺著白吃白喝。”
“你現在是,能鬨脾氣,和我吵完架,可以跟你爸要錢跑去玩,以後呢?想過沒有。要不好好打算,以後都吃不起飯啊。”
“爸爸媽媽現在還能給你這麼好的條件,讓你去旅遊,坐飛機給你叫車……”
“我知道,”朱時宜語氣微硬,“我想過了。”
“想過什麼?你不能想當然想得那麼簡單,社會很複雜......”
“媽——”朱時宜打斷,耐下性子,“我明白,我會考慮以後的。但我現在還景區裡,在山上,先不提這些,可以嗎?”
“……行吧,不說了,”劉露語氣訕訕,最後還是沒忍住絮叨句,“在家裡也沒給弟弟做個榜樣,在學校要是也和家裡一樣,你這輩子就廢了……”
“不會的。”朱時宜忍著不舒服。
“行了又多說了,”劉露停嘴,“那你玩得開心先。”
說完再見,朱時宜掛電話。
眼前的景色失了真。
朱時宜歎息,換朝向。
......
夕陽快落山,皮膚微冷。
朱時宜驚覺為時已晚。
她拿起手機看時間,五點半,下山的索道關了。
趁天還沒黑,朱時宜趕緊往山下走。
路途,先是台階,後是盤山坡道。
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山雖然不累,可對肌肉的損傷會更大。
朱時宜這百年不動的小腿早已發酸。
可卻,確切感覺到,“我”,活著。
“行動,才不會自怨自艾,傷春悲秋。”
朱時宜望向遠處。
海平熔金,山河向晚。
橘紅漸染,落日跌入海洋。
她深汲口氣。
如果找不到行動的方向,那就行動起來,去找,行動的方向。
流霞之下,山間的女孩;
微張雙臂,擁抱餘光。
諸事皆宜第一路——
行動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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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後日子,同以往一般,朱時宜並沒有什麼不適應。
大三了,課甚至還少些。
而宿舍裡,除了朱時宜,並沒有人變閒。
徐夢瑤和先前一樣忙。
不同的是倪於綺。
此刻,倪於綺坐在座位前,抓狂地撓著頭發:“好想亖,暑假一點沒學,沒兩周就得考教資!”
“你以後想當老師?”朱時宜正理著書桌,“我們專業也能考教資嗎。”
“父母安心證罷了,什麼專業都能考,”倪於綺有種靜靜的死感,“就我這耐心脾氣,當老師一周就得進醫院。”
倪於綺丟下筆:“你知道嗎?我四級,就差十分。”
“我就差五分。”朱時宜兩眼一黑。
宿舍門刷卡音響起。
“新生班助回來了,”倪於綺扭過身,“大一有帥的不?”
“我們專業哪有幾個男的,”徐夢瑤聲音沉悶,像是累極,“早知道不攬這活,說是班助,全班最無助。”
朱時宜樂著:“不信你會不攬。”
“知道就好,彆說出來,給人留點麵子。”倪於綺擠眉。
“可不是,”朱時宜弄眼,“疫情封寢幾天,她寧願掃廁所也不樂意閒著。”
憶起往昔,朱時宜不禁笑出聲。
上網課那會兒,課也沒聽過,一天在宿舍就關著燈,拉著窗簾,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那段時間天天都是,吃完飯就上床躺平。
記得有一天,她明明剛吃完午飯上床,才躺一小會兒,送飯阿姨就又來敲門了。
她一看手機,下午五點半,又該吃晚飯了。
一點時間概念都沒有,全靠阿姨叫吃飯。
“勞碌命。”徐夢瑤笑著擺手。
“還是我一直閒,”朱時宜爬上床,“我記得那會兒我剛入坑王者,封寢正方便打,根本都不膩。”
躺平兩年,她的大學生活,毫無成績。
眼看要步入社會,卻根本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競爭優勢。
“時間過得真快。”徐夢瑤感歎。
倪於綺猛猛點頭,仰天長嘯:“我怎麼就大三了,明年大四?要畢業了?我不想上班啊!”
“我也是,”徐夢瑤應和,“對了,周五有個講座,你們看看班級群。”
朱時宜打開群聊隨意掃了眼。
本地企業家講座,一聽就是來水的。
估計是個四旬老漢。
學院還要求大三全員參加。
“媽呀後天下午,好不容易沒課,我還說買杯奶茶哄著自己去圖書館學一下,”倪於綺麵露難色,“我大後天就考教資了。”
“學院強製要求的,還得簽到,應該是不給逃,”徐夢瑤頓了頓,轉頭看向倪於綺,“不過你實在是去不了的話,我可以幫你打打掩護,反正全學院大三的那麼多人。”
徐夢瑤收收下巴:“但先說好,你可千萬彆和彆人說啊,不然我很難做。”
“啊太好了我愛你!”倪於綺作勢猛撲,徐夢瑤往後一縮,滿臉嫌棄。
“美麗的徐班長,”朱時宜嗓子掐得尖細,甜膩膩撒嬌,“那我也可以不去嗎?”
“不可以,彆整這死出,”徐夢瑤渾身一抖,無情拒絕,“你沒啥事還是去吧,就當加個素拓分,今年爭取評獎評優。”
這句話,說服了朱時宜。
大一大二,完全不在意評優評獎的朱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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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是講座日。
徐夢瑤很忙,朱時宜踩點,一個人去的現場。
台上的老年設備有問題,他們輔導員正調著話筒。
朱時宜探探腦袋,沒看見什麼演講人,乾脆戴上耳機,打開王者,開了把排位賽。
台上悉悉嗦嗦。
朱時宜懶得抬頭,她在三樓,得看看ban什麼英雄。
“喂喂…...聽得到嗎?”這聲音,磁性又清新。
朱時宜下意識地抬起了頭,連英雄也忘了ban。
“聽得到了,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