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跟著瞿利安和侯雲景去了殯儀館,她坐在休息大廳裡,靜默地看著大屏上的逝者消息,淚水不受控地往下滑,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卻感受不到痛。
她就這樣,親眼看著過去她要踮起腳才能碰到頭頂的人化作了一個小小的盒子。
沈聽原過去總喜歡逗她,會時不時趴在她背上揚言要她背他,他那麼高的大個,她彆說背他抱他,就是他在背上輕輕趴一會兒都無法承受。
而如今,她竟能抱起他,毫不費力,易如反掌。
那時在雲亭體育館被他抱起的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是她將他牢牢抱在懷中。
從殯儀館出來後,林桑回了趟學校,重新請了假,隨意收拾了點東西便和他們一起帶沈聽原回花烏鎮。
到花烏鎮後也沒耽擱,隔天一早就上了山。
山路崎嶇狹窄,全程上坡且漫長,他們都擔心她吃不吃得消,但林桑一直沒什麼感覺,她腦袋放空,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隻知道山風愈發清冽,樹木愈發高大密集,陽光隻在風頑皮地拍打樹葉時才能透進來,遠處傳來各種奇怪的叫聲,好像離有人的地方越來越遠了。
她不禁想,他們離開後,他一個人待在這,會不會害怕啊。
到地方後,瞿利安和侯雲景負責挖坑,林桑抱著那隻小小的盒子蹲在一旁鬆樹下。
外麵堆的土越來越多,坑越來越深,像是進度條,告訴她馬上就要接近全劇終了。
盒子上的土越來越多,漸漸的,連盒子都消失,再之後,那個小小的坑被填滿。
除了土是新的,一切恢複如初。
仿若他們從未來過。
林桑動作輕緩地將一束冬櫻花放下,有花瓣墜落,彙聚成一顆不規則的愛心。
至此,不再是接近全劇終,而是真正地迎來了定型的,永遠無法改寫的結局。
……
下山後,林桑告彆瞿利安和侯雲景,獨自漫步在花烏鎮的青石板小路上。
去年有個小有名氣的博主做了一期和花燈節相關的視頻,反響不錯,在網上爆火了一段時間,花烏鎮自此變成了一個網紅打卡地,饒是沒到節日,街上也十分熱鬨。
不知不覺間,林桑跟著人流來到了河道旁,道路兩側的商販不停吆喝著,河邊不少穿著當地民族服飾的情侶和夫妻在放燈祈福。
當年她站過的位置上,有個高個男孩提著一隻花燈立在那低頭發消息,神情有些不耐。不一會兒,有個女孩跳著輕快的步伐躲在男孩身後,抬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孩轉過身,女孩躲了一下,在被發現時俏皮一笑,男孩愣神幾秒,故作高傲地將手裡的花燈遞給女孩,不知道女孩說了什麼,男孩被逗笑,他們看著彼此,有著獨屬於這個年紀的青澀和純真。
林桑站在一旁,將這一幕儘收眼底,一時間有些恍惚。
和他重回故地,竟是以這種方式。
她收回眼,有商販上前推銷,“啊妹,許個願嘛,可靈了。”
林桑垂眼看著商販手裡的孔明燈和河燈,搖了搖頭,在備忘錄敲下四個字:【不了,謝謝。】
見她說不了話,商販愣了一瞬,但沒放棄,極力推銷著,還說起仙子庇護眾生,是心軟之人,見不得相愛之人天各一方,更見不得苦楚,她隻要許了百分百靈應,指不定就能開口說話了。
林桑怔了怔,視線飄向遠處層疊的山峰,下意識低喃道:“明明一點也不靈……”
她嗓子還沒恢複,說出來的字音含糊不清,商販沒聽清,疑惑地朝她看的方向望了望,“什麼?”
林桑回過神,歉然地笑了笑,飛速敲下兩行字。
【不好意思啊,我是說,我許過了。】
【許太多怕仙子覺得我貪心不幫我實現,就不麻煩了。】
商販了然,留下一句下次有需要可以找他後就尋找下一個推銷對象去了。
林桑在原地停了許久後,釋然一笑,逆著人流離開。
有緣再會啦,沈聽原。
*
回學校後,舍友每天都會和林桑聊天,哪怕她發不了聲無法回應。
其他人因為距離,隻能每天給她發消息,分享著他們最近遇上了什麼事,每天都在做些什麼,希望借此幫她轉移注意力。
所有人都在擔心著她的狀態。
林桑像個沒事人一樣,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照常過著和過去一樣的生活,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課參加活動泡圖書館。
唯一的變化,是她完成一天的課程後,會去一食堂二樓點一份麻辣燙,待麻辣燙都快冷透才開始動筷,而到了晚上,她又會一個人趴在寢室陽台,仰頭盯著某個位置發呆。
室友時不時會問她在看什麼,林桑每次都在備忘錄裡敲下三個字:
——數星星。
在忙碌的生活裡,她偶爾會抽空去看醫生。
林桑聲帶受損,水腫嚴重,治療起來是個漫長的過程,等她的聲音恢複一半時,北城外國語大學也迎來了寒假。
下了高鐵踏上雲亭的土地時,林桑還有些恍惚。
就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此刻終於醒來一般。
她坐在出租車上,看著在窗外劃過的殘影,在看到一些熟悉的地方時,過去的畫麵就會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飛速閃過。
原來,人不止在去世前會遇上走馬燈,在精神恍惚,看到特定的場景時也會。
外公和何爺爺在巷口等她,接到她後,他們一直對沈聽原的事閉口不談,隻是問起她路上累不累,連她最近瘦了不少都沒敢提。
晚上,林桑去了鳴桐巷,林景自己創業變得忙碌起來,即使是假期也沒時間,很少會回來。
林桑窩在沙發上,靠在奶奶懷裡陪奶奶看電視。
劇裡,女主在男主那受了委屈後,埋在外婆懷裡大哭,說男主欺負她,外婆大聲說幫她教訓回去。
奶奶反應很快,拿起遙控器將電視關了。
林桑看著黑屏的電視,默了一瞬,淚水決堤。
她埋在奶奶懷裡,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般告狀:“奶奶,他欺負我。”
“他撒謊騙我。”
“沈聽原欺負我……”
她越說越語無倫次,最後隻剩下嘶啞的哭腔,奶奶眼裡噙著淚水,一下一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
都讓她受了欺負要知道說,可如今誰也不幫她。
誰都奈何不了他。
……
回雲亭一周後,林桑接到了一通從北城打來的電話。
是個陌生號碼。
她有些奇怪,接通後,那頭傳來侯雲景的聲音。
“你回雲亭了嗎?”
林桑頓了一下:“回了。”
“你有空的話……去台球館找趟李勳。”
“那些東西瞿叔叔讓我都燒了,我想了一下,他連墓碑都沒有,給你留點他的東西,也算有個念想。”
彆人來世上走一遭,去世後還能留個墓碑供人祭奠。
而沈聽原,除了一段錄音和那些隨時都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消散的記憶,什麼都沒給她留下。
林桑一時失神,等她反應過來,那頭已經將電話掛斷了。
她和侯雲景每一次短暫的交流都跟沈聽原有關,一直沒留過聯係方式。
林桑看著屏幕,猶豫了一瞬,沒回撥,低聲說了聲謝謝。
林桑收拾了一番出門往台球館趕,到門口時,許是侯雲景提前打過招呼,李勳懷裡抱著一個棕色紙箱蹲在門邊等她。
見她到了,李勳起身將手裡的紙箱遞給她。
林桑伸手接過,道了謝,轉身離開時,被李勳喊住。
“那個……”
林桑:“怎麼了?”
李勳眼神閃躲,舔了舔唇道:“對不起,節哀。”
林桑沒說話,搖了搖頭就闊步離開。
到家後,林桑關上房間門,抱著紙箱蹲在地上,淚水如珠子一般滾落,劈裡啪啦砸在紙箱上。
幾分鐘後,她抬手抹去淚水,緩緩揭開箱蓋。
裡麵東西很多,林桑先拿了放在上麵的四方盒子打開,是一枚銀色素圈和一根纏了硬幣的紅繩。
她看了看手上戴著的紅繩和戒指,將盒子合上放到一旁。
之後,是一份紅色包裝的錄取通知書。
這是北城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再熟悉不過。
林桑沒打開看,將東西放到一旁。
錄取通知書下方是一個文件夾,外麵貼了一張便簽,上麵寫了一行字:
——“一句情話不說兩遍,會膩。”
她將文件夾翻開,裡麵是大大小小的紙條,每一張上麵都有日期和序號。
沈聽原送她回寢室的每一個晚上,到樓下時都會給她塞一張小紙條,上麵有時候是摘抄,有時候是他自己寫的情話。
從他們互通心意之後開始,一直到他離開雲亭,那些紙條一晚一晚累積,多到她專門買了一個20寸的行李箱來存放。
林桑起身將塞在衣櫃下方的行李箱拖出來,上麵落了不少灰,林桑將灰都拍去後才打開。
一打開,裡麵滿當當的紙條就彈了出來。
每一張紙條都很薄,卻承載了少年滿腔的愛意。
她垂眼看了一會兒,拾起一張,按照上麵的日期對了一下,又拿了一張核對,全都能對上。
她那時還奇怪這麼多紙條他是怎麼做到從來不重複的,原來都做了記錄。
林桑沒再多看,又在紙箱裡翻出幾張照片和一個紙做的小圓盤。
第一張照片是她第一次在雲亭一中演講時拍的,拍照的人為了躲避老師,一張照片上,幾乎都是烏泱泱的人頭。
翻過來一看,後麵寫了一行字,字跡蒼勁有力。
——“她的萬千勳章之一。”
思緒被拉回演講那天,想到下午廣播裡放的《勳章》,林桑扯唇笑了一下。
原來,她背書時覺得有趣的投稿人。
是他。
……
後麵幾張照片,是雲亭四中的榮譽榜。
記錄了沈聽原從最初處在榮譽榜旁的處分榜,慢慢轉到榮譽榜末端的鼓勵獎,又慢慢升到三等獎,又升到二等獎,最後升到一等獎。
他們的名字上下排列著,沈聽原在上麵畫了個圈,將兩個名字圈在一起。
林桑指尖停在上麵,指腹輕輕地在上麵摩挲了片刻後,才開始細看小圓盤上麵的那副畫。
顏色雖然暗淡了些,但畫的內容還清晰,林桑忽地想起,這是她初三上學期那會兒畫的。
當時學校舉辦了校園文化藝術節,前幾天以征集繪畫書法以及手工作品什麼的為主,下午美術課上,美術老師拿了紙盤來,讓他們在紙盤上畫畫,題材不限,自由發揮。
那天上午,林桑他們班提前下了課,所以吃飯時間比其他班要早得多,她吃完飯回到教室的時候,班上沒什麼人,整棟教學樓也是寂靜的。
林桑放好東西後,走到外麵,趴在欄杆上眺望著遠處的風景。
她的教室在四樓最右端,沈聽原的教室則在三樓最左端,那時教學樓外麵是那種鐵製的鏤空花紋欄杆,她隻要稍微傾身,就能看到沈聽原他們班那扇暗紅色的教室門。
平時站在外麵的時候,因為人多怕被發現,她都不敢太明顯。
那天周邊都沒人,即使知道這個點他應該去吃飯了,她還是忍不住探出一半身子往那個方向看。
隻一眼,她就用最快的速度退回到教室外的牆壁上,一顆心像是要蹦出來一般地跳動著。
她沒想到,那裡會有人同樣靠在欄杆上,而那個人,好巧不巧。
是沈聽原。
好在,他並沒有發現她。
林桑拿著紙盤,聽著身邊的同學討論著要畫什麼,腦海裡再次浮現出這一幕,久久揮之不去。
她索性提筆將這一幕畫在了紙盤上。
為了欲蓋彌彰,她在欄杆上多添了幾道身影。
後來,她的作品入選了。
老師弄了一塊很大的木板來,將入選的紙盤都貼在上麵,下麵標注了名字和班級,放在教學樓下展覽。
那段時間風很大,紙盤沒一會兒就被吹了下來,撿回去重新粘上沒多久馬上又被吹飛。
幾次之後老師也放任不管了,有同學不舍得自己花了心思創作出來的作品就這樣被風吹走,直接將紙盤拿下來帶了回去。
林桑也去了,可等她到的時候,她的名字上麵,是空的。
她一直以為是去晚了被風吹走了。
沒想到,東西竟然在他這。
林桑盯著上麵已經褪色的畫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從箱子裡取出一本很厚的深棕色牛皮筆記本。
翻開一看,上麵記錄了日期和一些話。
日期從沈聽原離開雲亭的第二天開始,內容則是簡單的早安和晚安。
這麼持續了幾天後,除了早安和晚安,慢慢的多了其他內容。
林桑一眼就懂了,這是他在回複她發的那些消息。
沈聽原是走讀生,每天都有手機,哪怕她沒手機看不到,他也會習慣性每天給她發早安和晚安。
後來聯係斷了就沒再發過。
沒想到,這個習慣,他在用這種方式保持著。
林桑一頁一頁翻看著,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他寫下這些內容時的神情和姿態。
2018年2月15日
我:早安。
King Bob:沈聽原,新年快樂。
我:金金,新年快樂。
我:晚安。
2018年2月17日
我:早安。
King Bob:你看,我今天晚上一個人去放煙花,我現在都敢自己點煙花了,厲害吧。
我:金金還是一如既往厲害。
我:對不起,說好了過年還給你放煙花的。
我:晚安。
……
2018年3月25日
我:早安。
King Bob:昨天第二次聽力考試了,我就想到了你。
King Bob:你要是再考一次的話,說不定能比上一次多考幾分呢。
我:這麼快就開始了嗎。
我:我也想你。
我:說不定比上次還低呢。
我:晚安。
這之後,一直到高考前,她拿到手機的次數不多,滿頁都是日期加早安晚安,偶爾是她分享成績時,他對她的誇讚。
一直到她高考完,上麵的內容才又多了起來。
她那段時間廢話很多,經常想到什麼就打開聊天框發過去,有些內容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卻全被他記錄在筆記本上,還都做了回複。
林桑每一頁都看得仔細,哭笑不得。
又翻過一頁,林桑看著上麵的內容,動作頓住。
2018年8月27日
我:早安。
King Bob:我去了你小時候經常去的公園,遇到了爺爺,以前在你相冊裡見過照片,我一直記得。
King Bob:他送了我一串手串,祝我一路順利。
King Bob:你說,他是不是也認出我了。
我:那個公園怎麼樣,挺好玩的吧。
我:是嗎,那還蠻巧。
我:我也希望你一路順利。
我:笨蛋,爺爺早就看過照片記得你長什麼樣了。
……
King Bob:沈聽原,我在北城外國語大學等你。(語音)
我:………………好。(沒忍住回了消息)
我:金金,去了北城後,一切順利。
2018年10月10日
我:早安。
我:金金,我身體沒什麼大礙,現在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但我還是不敢給你發消息。
我:對了,我複學了,現在才開始複習,我不確定能不能考上,不敢跟你說,怕你滿懷期望會落空。
我:學校宣傳欄上貼了錄取喜報,你在第一位,每天都能聽到老師誇你。
我:真驕傲。
我:晚安。
之後的內容和過去差不多,固定的早安晚安加上對她發的消息的回複,因為他已經複學,有時候會有他的成績。
2019年6月過後,上麵的內容換了個字跡,隻記錄了她發的內容,沒有了他的回複,也沒了他的分享。
臨近8月中旬時,上麵才又恢複了熟悉的字跡。
2019年8月14日
我:早安。
我:金金,我馬上能來北城見你了。
我:晚安,期盼早日和你相見。
2019年9月6日
我:早安。
我:北城的天氣還怪難受的,來了這麼長時間連藍天都沒怎麼見到過。
我:不知道你來這邊待不待得慣。
King Bob:沈聽原,北城外國語大學又開學了,現在在軍訓。
我:悄悄告訴你,今年新生報到我可沒缺席,我成19級新生了。
我:軍訓我就不參加了,最近老是咳,被我哥抓到醫院了。
我:啊,我都躺膩了。
我:晚安,真想早點見你。
……
變化的字跡和缺少的回複,昭示著那段日子裡,他遭受了怎樣的折磨。
林桑一把將筆記本合上,沒再往下看。
平複心情後,她又拿起紙箱翻了翻,裡麵是一些不同種類的魔方和拚好的積木。
手再往下探,摸到了一個有些硬的東西。
她把上麵的東西都取出來,一個長方形的藍色紙盒映入眼簾。
林桑將紙盒拿出來打開,裡麵放著一支小黃人筆帽的筆。
是她在雲亭一中第一次月考時送楊思怡的那一支。
而那支筆的下方,是幾個暗紅色的小盒子,整齊地碼放著,盒蓋上印有幾個燙金大字,是雲亭最大的那家珠寶店店名。
林桑一一打開看了一遍,金耳環、金吊墜、金項鏈、金戒指、金手鐲。
正好五金。
又或者說,是六金。
因為,多了一對耳環。
他們都想過要和對方結婚,甚至偷偷辦了一場隻有婚戒的婚禮。
這一切,如同運氣好的人才能見到的飛速劃過的流星一般,隻有極少數人知曉。
他們跟彆人說方才看到了流星,彆人抬眼尋找,隻能看到如墨的夜空。
再怎麼說,都沒人會信。
他們明明結婚了,她卻連為他爭取留下一塊碑的權利都沒有。
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在刻意回避這個事,欺騙自己沈聽原還在治療,他今年沒有到北城外國語大學報道。
但現在,這些東西一件一件出現在她眼前,她騙不了了。
林桑抱著懷裡的紙箱,斜倚在床邊,腦子裡的東西全都放空了。
她像個處於休眠狀態的機器人一般,眼神呆滯地盯著前方。
忽地,被她隨意放在床上的包滑落而下,上麵的小黃人掛件正好卡在林桑身後,一道電子音在寂靜的臥室裡響起。
“I love you !I love you……”
她一直維持著這個狀態,直到外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才緩緩回過神,有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吃過晚飯洗漱完後,林桑看著地上和床上堆放著的東西,一件一件全都按原來擺放的順序收了回去。
收完後,她習慣性想將紙箱往床下塞,但這個箱子有些大,塞不了。
林桑想了想,將衣櫃倒騰一番,騰出一個格子專門用來存放這個箱子。
紙箱放進去後上麵還留了不少空間,林桑又走到床邊趴下,將一個積滿了灰的箱子翻出來。
這個箱子裡的東西,也全是和他有關的。
唯一不同的是,裡麵的東西都是她自己存放的。
生日時他送的發簪和耳環,六一兒童節時的小黃人存錢罐,讓她精準辨認他在靠近的香水,吃燒烤時他給買的李子園,他玩大冒險時扔的紙團,他說要隨機抽查的獎牌,被他重新寫過名字的小甘隨身記,筆記本,綠色鐵皮盒子裡的同學錄,還有兩指寬的藍色小紙條。
筆記本裡記錄的,基本都是她內心深處的碎碎念,偶爾有那麼幾頁會繪有一副簡單的畫,隻寥寥幾筆便將少年的背影或是側臉勾勒出來。
林桑隨意翻了一遍才從頭開始看。
2013年9月26日
141班教室初見。
像他身後那道徒然升起的太陽一般來不及躲避。
黑T加校褲,笑起來時左邊臉頰有個酒窩。
好神奇,竟然有人隻有一個酒窩。
2013年10月19日
加上好友了。
他好像……很受歡迎。
2013年11月15日
食堂擦肩而過。
完蛋。
我好像真有點喜歡他。
……
2013年12月6日
二樓樓梯拐角。
他背後蹭了灰,跟著到樓下也沒敢提醒……
林桑,膽小鬼。
……
2015年6月25日
填報誌願。
碰到他畢業證了。
原來他也有短頭發的時候。
他第一誌願也是一中。
高興。
STY,一中見啦。
2015年6月26日
老師說珍珠班比一中好不少。
改誌願了。
STY,希望出門時,能和你在某個地方相逢。
……
2015年10月24日
一中門口。
畢業後第一次遇見他。
還是靠我假裝路過得來的。
難道這就是沒緣分嗎。
2016年3月1日
假裝路過也沒再遇到過。
好吧。
確實沒緣分。
我承認。
2016年3月6日
今天看到一句話: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那麼……
STY,再見。
祝你未來一路坦途,夢想皆能成真。
……
日記是從她意識到喜歡上他開始寫的,斷斷續續,時間跨度很大。
緣分這個東西說來也神奇,去了雲亭附中後,在雲亭這個統共才有四條大街道,每條街道都相交的小縣城,討厭的老師抬眼就能見到,想見的人卻半年裡隻遇上過一次。
那之後,她以為他們的緣分到此就結束了,再怎麼強求都求不來,所以決定停止記錄。
沒承想,她將筆記本和少女心事一起塵封的第二天,就在路邊撞上沈聽原。
後來更是成了同班同學。
原來,過去那些難捱的思念都在為今後每天能和他相伴做鋪墊。
至於同學錄,是初中畢業那會兒特彆流行的,班上不少人都買了,跟發試卷一樣在班裡發完讓所有人都寫一份。
林桑也跟風買了一盒,她單獨留了一張,汪億涵看到後,知道她不敢,就打著自己的名義將那張同學錄送去沈聽原他們班讓他寫。
這張同學錄送回來已經是三天後,汪億涵說因為是以她的名義,沈聽原估計也沒多想,在背麵的好友留言裡寫了祝汪億涵每天都能開心。
汪億涵當時麵上有些尷尬,說要不找其他人要一張沒寫過的,重新找沈聽原寫一張,讓他彆寫名字。
林桑怕她為難,而且再跑一次怪麻煩的,將同學錄留了下來。
她將這張同學錄放在最上方,時不時就會翻出來看看。
同學錄上麵的內容沈聽原每一項都認認真真填的,唯獨動物那一欄,不知道是不是誤會了,其他人寫的都是喜歡的動物,小貓小狗小兔什麼的,隻有他寫了“可愛的人”四個大字。
林桑每次看到的時候,都好奇他寫的時候是怎樣的心理路程,以前一直想找個機會問問來著,每次都覺得有的是時間,現在也沒機會知道了。
合上蓋子後,林桑又拿起那個藍色的小紙條。
上麵的內容很簡單:
16129250114749 沈聽原 28
林桑看著微微扭扭的114749幾個數字,想起這張座位條是初三最後一次月考結束時,汪億涵給她的。
雲亭四中每一次考試的時候都會弄座位條,每個人都不想考試結束後自己的信息還留在彆人的課桌上,所以考完最後一科時大家都會默契地將座位條撕了。
沈聽原成績上來後,林桑每次都能和他一個考場,因為怕被發現,她隻會隔著人群偷偷看他幾眼,從未想過像其他同學那樣,收藏喜歡的人的座位條。
那次考試一結束,她就下樓去了廁所,汪億涵則跟著沈聽原出考場,她借口看一眼他的座位條,沈聽原嘴上說著大家的都一樣,有什麼稀奇的,還是將座位條遞給了汪億涵。
汪億涵隨意看了一眼後,已經走到樓梯口,就問他還要不要,不要的話她回教室順手幫忙丟了,沈聽原還得下樓回教室,也沒在意,讓她順手幫忙扔了。
他應該是隨手撕的,膠帶將學號的後幾個數字都帶走了,模糊不清。
見他下了樓,汪億涵跑回考場門口,看著門上貼著的座次表,用碳素筆將學號補齊,又用膠帶將整張紙條都塑封好才給了林桑。
最後一次月考結束,再下一次便是中考了,林桑深知以後再沒機會,就將座位條留了下來,不敢像彆人那樣拿來當書簽或是放在筆袋裡,她去買了塑封袋,放好後便將東西小心翼翼藏在房間裡。
青春時期的喜歡總是乾淨純粹,簡簡單單的小事就容易滿足。譬如這個座位條,隻因上麵印了他的名字,對她來說就如寶藏一般珍貴。
林桑看了一會兒,搖頭笑了笑,沒將紙條放回去,而是將它從塑封袋裡取出來。
放好座位條後,林桑將手機殼裝了回去,她的手機殼是透明的,座位條和沈聽原的藍底證件照並排夾在手機後方。
她的指腹隔著透明殼摩挲著他帶了淺淺笑意的臉。
頃刻間,思緒飄遠,林桑想起這張證件照是高二那會兒要用到,他們一起去拍之後,互相交換的。
時隔幾年,和他相關的東西,總算不用像過去那般小心隱藏。
而他的名字,卻像最初悸動時那般,隻能在心裡反複咀嚼。
四季輪回,晝夜更迭,時間交錯,兜來轉去,一起經曆過無數喜怒哀樂的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就連他,也變回了,她隻能偷偷掛念的人。
縱有萬般不舍,千般惦念,也不能再向任何人提及。
林桑視線在地麵和床上梭巡一圈,看到這些物品時,她都能回憶起每一件物品是經曆過怎樣的故事才留在她身邊的。
但這些東西帶給她的殺傷力,遠不及那件掛在衣櫃裡的校服外套。
很神奇,明明已經過去很久,可隻要她打開衣櫃,藍月亮和反轉巴黎在他身上交織出的獨特氣味就會撲麵而來。
淡淡的香味從四麵八方湧入鼻尖,她隻要輕輕閉上眼,就能看見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身穿藍白校服,滿臉笑容地朝她飛奔而來。
物品和照片像是存儲著獨家記憶的時光穿梭機。
帶著她將有他的那段青春又走了一遍。
隻要這些東西還在,回憶就會如同一到陰雨天就犯的風濕病一樣如期而至。
她該如何忘了他。
她哪裡忘得了他。
*
之後的日子裡,林桑的生活很簡單,每天固定地守副食店、看書、畫畫什麼的。
日子很充實,充實到她好像什麼都來不及多想。
她不會刻意去想他。
可是啊,他們之間的羈絆是在這個不大的縣城裡開始的。
每一個地方都掛滿了他用足跡描繪出的令人難忘的畫卷。
身側的空位,玻璃櫃裡的煙,櫃台上的抹茶奶蓋和酸奶紫米露,冰箱裡冷藏的巧克力……
太多太多。
每一幅畫卷上的顏料都還未乾。
一切都還曆曆在目。
林桑看著一旁空著的椅子,突然很想跟他說說話。
她關了副食店的門,沿著過去他們常走的路散步。
路過一家花店時,林桑鬼使神差地走進去買了一束洋甘菊。
從花店出來後,林桑看著手裡的花,有些莫名自己為什麼會走進花店買花。
她祝福他未來的路上鮮花滿地。
可如今。
她買了束花,卻不知該去何地祭奠他。
這幾年來,她每一次許願都與他有關,與他們共同奔赴的美好未來有關。林桑時常會想,難道她的祝福和對未來的期盼都帶有詛咒嗎,所以才會事與願違。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撿雨路那棵編號64的鳳凰花樹下。
她抬頭盯著編號看了半晌,蹲下身將手裡的花靠在樹根上。
“是你帶我來這的嗎?”
“那就說好了,以後我就到這祭……”
想到什麼,林桑頓了頓,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以後我就到這陪你說說話。”
她抬手指了指眼前的樹:“你到了另一個地方,我以後都不能麵對麵和你說話了,這棵樹就當做傳話筒吧。”
“你知道嗎,我剛剛出去走了一圈才發現,現在已經買不到抹茶奶蓋了,你喜歡的酸奶紫米露,也從五塊漲價到七塊了。”
林桑跟過去一樣,和他說著一堆毫無營養的話,過了一會兒,想到什麼,她從包裡摸出手機道:“對了,你的手機現在在我手上,過去我點了千百次都沒權限查看的日誌,這段時間我全部看完了。”
“你可不準罵我偷看你隱私啊。”
“沈聽原。”林桑雙手放在膝上,偏頭看著倚靠在樹根上的洋甘菊說,“你就是個大騙子。”
那些日誌裡,寫滿了少年暗藏的赤忱真心。
那個秋日早晨視線相撞後心動的人——
不止她一個。
說他喜歡上她的時間更遲,不過是他想要彌補她的借口。
*
一個月後,林桑收到了一個包裹,從北城寄過來的。
文件袋包裝,很薄。
打開一看,裡麵是一張銀行卡。
裡麵還留有一張紙條。
上麵的字跡她很眼熟,但不是沈聽原的:
密碼你生日。
他投資的分成會按時打進這張卡裡。
這是他給你留的彆墅和民宿的裝修基金。
務必收下。
落款處隻有一個簡單的“侯”字。
隔天,林桑買了票去了趟理詔。
這兩年,雲亭和理詔開通了高鐵,不一會兒就到了。
她按照合同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民宿。
麵積很大,沒有進行過任何的裝修,是真的想要等她來定裝修風格。
那之後,林桑每天又多了一件事可做,和裝修公司溝通交流。
但剛開工沒多久就碰上新冠肺炎大麵積擴散,隻能停了工。
就連林桑也隻能每天待在家裡上網課。
日子每天按部就班地過著,有時輕鬆,有時難熬。
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
偶爾抬頭看一眼外麵的車水馬龍,她總會想起那句詩: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此後,道路兩旁的樹木秋葉落儘,冬日用枯枝與落雪重逢,而後靜待春日與綠葉和繁花相逢。
枝頭的綠葉和繁花換了一茬又一茬,去年的鳥兒今年再也尋不到蹤影。
年複一年,循環往複。
他們呢。
他們啊。
他們。
沒有再相逢的那一天了。
那之後呢。
那之後啊。
那之後。
一眨眼。
什麼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