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還未停,落在路燈下時,像是飛舞的小蟲子一般。
杏葉黃了。
初雪來了。
而他們。
趕不上最後一場冬櫻花了……
林桑捧著手機,獨自坐在酒店陽台發呆,白茫茫的雪落在她眼裡,聯想到這些,內心難免一陣酸澀。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待了多久,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時不時湧上一股失去了什麼,卻又抓不住的無力感和不真實感。
雖說知道瞿利安不可能騙她,但這會兒的她迫切地想要找個支撐點,找點希望,哪怕很渺茫。
林桑打開手機,急切地在各大瀏覽器上搜索了一番,地方風俗,她獲取到的信息寥寥無幾。
最後,她才終於鼓起勇氣,找方倚霏確認花烏鎮是不是真的有這個風俗。
房間沒開燈,手上的鑽戒在窗外微弱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絢爛的光。
像是一場極具嘲諷意味的笑話。
林桑看著屏幕,那頭回複的消息和預想中一樣,她不禁苦笑一聲,將戒指轉了一圈。
這時,放在腿間的另一部手機因為她的動作,再一次自動人臉識彆成功解鎖。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仿佛在催促著她將錄音儘快聽完一般。
林桑指尖停在電源鍵上,快要摁下去時,她猶豫了一會兒,打開了錄音軟件。
裡麵有一段長達一分十四秒的錄音,後麵跟了一串數字,是錄製的時間。
2019年10月24日。
林桑垂眼看了一會兒,闔上酸脹的眼,捏了捏眉心,趕在手機息屏前打開了錄音。
一陣沙沙聲後,熟悉的聲音才響起。
“對不起啊,金金。”
“一起考北城外國語大學的承諾沒能履行,陪你再走八十年,享受到白頭的承諾,也要失約了。”
“過年也沒給你放煙花。”
“就連初雪……”
他語速很慢,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後,他費力的聲音才又再次響起:“我可能也等不到了。”
“彆恨我……”
之後,又是一陣咳嗽聲,由近及遠,隨後響起了侯雲景模糊的聲音,錄音到此結束。
林桑握著已經息屏的手機,臉埋在腿間,泣不成聲。
那個肆意妄為不可一世的少年,為了她,收起了一身鋒芒,想要和她一起走向鮮花滿地的未來裡。
可在他們離期盼的未來隻有一步之遙時。
他食言了。
都以為曾經愛到骨子裡的兩個人中有一方在某天說儘了謊言時,是因為不愛。
可事實上呢,濫情者風生水起,情種在愛裡浮浮沉沉,受儘折磨後走向悲劇。前者說儘謊言或許真是因為不愛,後者則是因為愛到極致。
她想大聲告訴他,她不會恨他。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不信許下的承諾都能完成這種事了。
當初在副食店裡那句“我信奉諾言許下就必須要履行”也不過是她小時候所信奉的。
他怎麼就信了呢。
甚至還怕她會因此記恨他。
林桑張著嘴想要放聲大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接二連三的乾嘔牽動著整個胸腔,瘋狂分泌的唾液和胃裡的東西在喉口博弈,誰也不讓誰,導致她喘不過氣來。
林桑憋到眼眶通紅,生理淚水幾乎糊滿整張臉,她伸手想去扯桌上的紙巾,卻整個人脫力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分不清細細密密的痛究竟從何而來,她看著天花板,漸漸失去思考力。
林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許是因為受了刺激,她久違地夢到了小時候的事。
林桑父母在東城開了工廠,她在東城出生,在東城長大,卻不怎麼喜歡待在東城,因為劉喬千和林信問每天都很忙,經常出差,隻能找人照顧她,一年到頭她連見他們一麵都難。
林景和她都不喜歡這種親人在身邊卻又很遙遠的感覺。
在六歲那年,兄妹倆一起被送回雲亭,跟著奶奶一起生活。
上小學後,林信問擔心他們作為父母在林桑的成長過程中參與太少的話,她會走向一條歧路,索性放棄工作回雲亭每天陪林桑。
那時候雲亭還沒有培訓興趣愛好的機構,林信問抓住商機,一手創辦了雲亭第一家培訓機構。
林桑每天下課後就跟著林信問到機構裡,畫畫、樂器、唱歌、遊泳,什麼都學一點。
二年級那年暑假,因為雲亭天氣炎熱,林桑每天都去練習遊泳,正好降降暑。
林信問水性極差,但為了在陪她的時候有些參與感,也買了一套遊泳服,每天在泳池邊守著鼓勵她,給她拍照錄視頻。
出意外那天,林桑中午練習完遊泳後,林信問帶她回家準備寫作業。
路上,她沒忍住又跑去摘了彆人家的懸鈴花吸花蜜,林信問笑得無奈,說她是個沒道德的小饞貓,然後進門和主人家要了一棵很小的懸鈴花花苗,說回家就帶她種,過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大飽口福。
走到半路時,側邊有一條河,那條河看上去不大,水流卻很湍急,且因為早幾年挖沙,有不少暗坑,很深。
那年的雲亭還沒開始整改,河邊的圍欄也不嚴謹,斷了都沒人修繕。
周邊圍了不少人,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見到林桑和林信問,他們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坐在地上的女人慌忙起身過來,一把拽住林信問的腿,說他會遊泳,讓他幫忙下河救救她的兒子。
河流距離道路的垂直高度至少有兩米,不知道那個小孩是怎麼下去的,此時被困在河道中間的大石頭上,大石頭旁的河水彙聚成一個巨大的水池,小孩的雙腿已經被河水吞沒,水位隱隱有上漲的趨勢。
小孩的哭聲幾乎快要蓋過河水流動的聲音,林信問有些不忍,可林桑十分認真地和女人解釋著他不諳水性,穿遊泳服隻是為了陪她。
見他無動於衷,有圍觀的人漸漸開始低語,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大,明裡暗裡諷刺他就是不想幫忙才故意讓孩子說這些。
在那些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林信問開口問:“報警了嗎?”
有人嗤笑一聲接話道:“要不是報了半天沒動靜,誰會求你。”
“一求求了個沒良心的,真是浪費感情!”
那時的雲亭還隻是個十分落後的小縣城,各方麵的設施和製度都沒那麼完善,林信問深知這一點,隻是沒想到半晌都沒人出警,他頓了頓,開口解釋自己真不會遊泳,但能找人過來幫忙,可他一張嘴哪抵得過那麼多張,沒人在意他說了什麼,站在道德最高點大肆指責著他。那些話逐漸變得不堪入耳,林信問不想讓林桑聽到這些,往河道中間的小孩看了一眼,掙紮幾秒後,掙脫了女人,在周圍人的罵聲中拉著林桑離開。
林信問帶著林桑徑直往前,來到一家小賣部停下,林桑每次表現不錯時,林信問都會帶她到裡麵買東西。
他帶著林桑買了一盒很大的雪糕,讓林桑等他幾分鐘,他回去和那些人解釋自己不會遊泳,可以幫他們聯係人過來幫忙。
林桑坐在小賣部裡麵的椅子上,囑咐他一定要好好解釋,他們會理解的,可以打電話找熟悉水性的人來幫忙,又或者是再報一次警,但一定不能是他親自下水。
林信問笑著摸著她的腦袋許諾自己一定不會冒險,等他幫完忙回來,帶她回家種懸鈴花,晚上給她做一大份番茄炒蛋,把雞蛋全都挑出來隻給她一個人吃。
林信問將她托付給老板娘後就離開了,林桑等啊等,連雪糕吃完了都沒見到他的身影。
她起身往那個位置跑想去看看情況,一出門,就遇上了著急忙慌從另一頭跑過來的外公。
那天,她等來的,不是和藹可親的父親,而是一場意外。
她親眼看著一幫人將林信問從混濁的河水裡打撈起來,又親眼看著他一身傷躺在重症監護室裡。
不久前許諾要給她做番茄炒蛋種懸鈴花的人一轉眼就變成了她離得很近卻無法觸碰的人。
不到三天,林信問就因為後腦嚴重摔傷和傷口多處感染撒手人寰。
林信問臨走前,拉著她的手說不要怪爸爸說話不算數。
林桑那時已經說不出話,淚水爬滿了一張小臉,隻能一個勁搖頭。
葬禮結束後,林桑自己在花壇裡挖了一個坑,將那株已經開始乾枯的懸鈴花種了下去,可她沒能等到大飽口福的時候。
小孩最終沒救回來,失手害了林信問的人也麵臨坐牢,小孩的家人隔三差五就會找上門來大鬨一番,報警多次無果後,劉喬千想帶她離開,她不太想。因為劉喬千工作忙陪不了她,去了東城也是她一個人,再加上爺爺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奶奶不願離開雲亭,一直一個人,如今因為喪子之痛,身體越來越差,她想多陪陪奶奶。那群人成天守在鳴桐巷,劉喬千找人偷偷把她送去了外公家,對外則宣稱已經帶她去了東城。
她那段時間都躲在外公家不敢出門,後來那個小孩一家搬離了雲亭她才敢出門活動去找奶奶。
也是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天林信問確實跟他們好好解釋了自己不會遊泳,甚至還打了電話讓人過來幫忙,但等待的過程中,圍觀的人在一旁看熱鬨不嫌事大,指責他就是不想幫忙,都跑了還回來裝好人,誰知道他那通電話是真是假,更有甚者,將可能會錯過最佳救助時間也賴到他頭上,你一言我一語,導致小孩的媽媽情緒失控,抓著他讓他下水,結果一時不備將他推了下去。
林信問後腦勺磕在石頭上,隨後又被湍急的河水卷著往前走,在河水中漂泊了將近二十分鐘才被救上岸。
從奶奶那得知這個消息時,林桑已經上初中,她比想象中還要平靜。
她獨自去了墓園,摸著墓碑上麵的照片告訴林信問,她從來不會怪他,她隻是因為他教育自己要做個守信的人,才會信奉人既然許下了諾言,就一定要兌現,哪怕有萬難。
可現在,她長大了,開始懂得生活總是有很多意外,有很多不可抗力。
沒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會最先到達。
食言。
也是人之常情。
林桑從睡夢中驚醒,窗外雪已經停了,遠處天際線發出幽亮的光,幾顆星星在泛起魚肚白的天空上閃爍著。
臉上淚痕未乾,林桑盯著天花板,想像以前告訴林信問那樣,告訴沈聽原自己不會恨他食言。
可是,她想和林信問說話時可以去墓園。
以後想和沈聽原說話。
該去何地呢。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