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幾天,沈聽原白天也開始反反複複發高燒。
他沒有胃口,吃不下任何東西,隻偶爾口乾舌燥時喝兩口水,以比以往還要快的速度消瘦下去,清醒的時刻也越來越少。
甚至,大多數時候隻能通過聲音來認人。
病危通知書下了三次,林桑沒再回學校,直接請了一周假。
林桑幾乎一天到晚都守在他身邊,隻要發現沈聽原開始不清醒,就在他身邊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短短幾天的時間,每天都度日如年。
林桑甚至不知道日曆翻到了哪一頁。
直到這天,沈聽原總算退燒安穩睡下,侯雲景進來換了班讓她去休息。
她沒睡意,就算能睡,也睡不安穩,索性拿上水壺去打熱水。
出了病房,一股凜冽的寒風襲來,寒氣像是鑽進了骨頭裡,凍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林桑抬眼往外一看,外麵已經白茫茫一片,天空中飄著鵝毛般的雪。
11月7號。
北城迎來初雪。
原來,她期待的日子,這麼快就來了。
原本,這一天的他們應該是很快樂的。
她推著他下樓,他們一起看第一場雪,她給他堆一個小雪人。
多麼簡單的事,如今成了一種奢望。
林桑眼眶生疼,她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
就連哭,對她來說也變成了一種奢望。
……
林桑打完熱水回去時,沈聽原又開始發燒,汗水源源不斷地往外冒。
汗水勉強止住後,護士例行進來量體溫。
起初量了幾次都沒量出結果,一群人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又試了一次總算量出結果,有點低燒。
林桑無力地靠在牆上,緩緩吐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放下。
一個多小時後,林桑趴在床邊,察覺到握著的手動了動,她立馬驚醒。
沈聽原嘴唇嚅囁不知在說什麼,林桑湊近了一些。
聽到他在輕聲喚著她。
“金金……”
林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在呢。”
沈聽原薄薄的眼皮輕輕動了幾下,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她。
那雙總是清亮帶笑的眼睛,此刻變得渾濁不堪。
林桑忍下哭腔,握著他的手放到臉上,“沈聽原,我在呢。”
沈聽原指腹在她臉頰上輕輕摩挲著,慢慢地移到五官,再到輪廓,像雕刻師精心打造作品一般,每一寸都細致到了極致。
好半晌,他才再度開口,嗓音沙啞得不行,“今天幾號了?”
林桑:“11月7號。”
沈聽原似是在思考著什麼,停了許久才又道:“7號啊……”
“初雪來了嗎?”
林桑努力穩住聲線:“來了。”
沈聽原勉強笑了一下,“你不是……要給我……堆個小雪人嗎,現在去……好不好,我……我想看。”
林桑吸了吸鼻子,顫著聲應:“好。”
“我很快的,你乖乖等我。”
他低聲應:“好。”
雖然最近氣溫很低,但為了以防萬一,林桑還是拿了個保溫飯盒下樓。
不敢耽誤太久,她沒跑太遠,就在樓下將厚一點的雪都收集起來,在保溫飯盒裡堆了一個小小的雪人。
不知是冷還是怎麼,她渾身像是有電流穿過,一直在微微發抖,捧著雪的雙手更是抖到抑製不住,掐了好幾次都沒用。
等做完一看,哪裡像個雪人,完全就是堆了一大坨雪在保溫飯盒裡。
林桑也顧不上多想,蓋上蓋子就往電梯走。
她沒趕上最近一趟電梯,隻能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開始上行。
林桑也沒等,抬腳往樓梯走,怕會將那個雪人晃得更像隨意抓了一把雪,她不敢跑,隻能捧著飯盒一步一步往上爬。
走了不到一半,林桑感到樓上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還有輪子劃過的聲音和叫喊聲。
隱隱之中,她似是聽到了瞿利安和侯雲景的聲音。
林桑頓了一下,發了瘋地往病房跑。
她賣力邁出的步伐在看到大開的病房門時停住。
屋內空無一人。
“咚”的一聲,手裡的保溫飯盒落在地麵上。
蓋子被彈飛,裡麵的雪人也四分五裂。
林桑轉身往搶救室的方向跑,一路上都在勸自己。
不會的。
不會有事的……
林桑趕到搶救室時,門外隻有瞿利安一個人,像是失了魂一般,佝僂著背,掩麵坐在椅子上。
林桑放輕了腳步,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搶救室緊閉的門和熄滅的燈,渾身冰涼。
察覺到動靜,瞿利安轉頭看了過來。
他頓了一下,拍了拍身側的座椅,示意林桑坐。
林桑呼吸逐漸急促起來,眼裡續滿淚水,耳邊隻剩下劇烈的心跳聲。
她動作僵硬地走到瞿利安身側坐下。
良久,瞿利安才開口。
“你前腳剛走,他就突發狀況,醫生說他求生意識很強,可能是想等你,但……”
“沒撐住。”
轟隆——
空中像是響起了一道驚雷,林桑不自覺抖了一下,心裡那道一直以來替她抵擋負麵情緒的圍牆就這樣被擊倒。
饒是一切早有預兆,心裡早有準備,真到了分彆這一刻,她還是無法承受。
因為。
這是一場,永無重逢之日的分彆。
她緩緩傾下身,臉埋在腿間,淚水如暴雨一般,模糊了整張臉,砸在地麵上,藏進衣服裡。
她想要說點什麼,可喉嚨似是被人用繩子死死纏住了一般,怎麼都發不出聲來。
他才二十歲。
二十歲。
在這個鮮活的年紀,他該待在教室,待在球場,待在演講台……
做那如風一般肆意灑脫的少年。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
待在冰冷的太平間裡。
多諷刺啊。
她期待的日子。
成了他的忌日。
*
林桑睜開眼時,入目是一片白。
她哭到昏厥,都沒來得及見他一麵就躺進了病房裡。
見她醒了,侯雲景捏了捏眉心,嗓音乾啞疲憊。
“你……要去見他最後一麵嗎?”
說來可笑,她日夜陪伴著他,卻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趕上。
淚水劃過眼角,落入發間,涼意一下一下刺激著林桑的神經。
她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才起身,聲音平靜得不行:“去。”
林桑穿上鞋,像個遊魂一般跟著侯雲景到太平間。
太平間內氣溫很低,排風口的風扇呼呼轉著,頂上的燈晃了晃,一下一下刺痛著她的眼。
“去吧。”侯雲景下巴往前一揚道,“儘快,醫院不讓久待。”
林桑走到床邊站定,看著隆起的白布,還是不願相信。
她手幾次抬起,又幾次放下。
直到想起萬一耽擱太久被趕出去,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她才終於下了決心一般,一點一點將白布掀開。
沈聽原慘白的臉出現在眼前,林桑闔上眼,用最快的速度將白布蓋了回去。
她垂下頭,低聲啜泣,顫著手去握那隻冰涼的手。
他手上的戒指不知何時摘的,此刻無名指上空空如也,隻餘一層淡淡的痕跡。
林桑指尖擠進他的指縫間,與他十指相扣。
“你以為摘了戒指就能擺脫我嗎?”
“沈聽原,你還欠我很多承諾沒完成……”
“隻要你沒完成,不管轉幾次世,我都會一直纏著你。”
“……”
沒了今生又如何。
他們,還有很多個來世。
鮮花滿地的未來。
也將在來世如願。
……
從太平間出來後,侯雲景指著樓梯口一側的長椅說:“瞿叔叔在那邊等你,他有話對你說。”
林桑到後麵時情緒崩潰,現在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點頭。
瞿利安低著頭,垂眼看著手裡的手機,眼神空洞。
林桑走到他身側坐下,因為發不出聲,隻能在瞿利安抬眼看過來時張口無聲地叫了他一聲。
瞿利安將手機遞給她:“小原給你留的,裡麵有段錄音。”
林桑接過,黑色的屏幕在掃到她的臉時亮了起來,手機自動識彆解了鎖。
她沒點錄音,而是摁滅屏幕將手機放進包裡。
這時,一側的瞿利安又開了口,“我和他媽媽,是大學那會兒認識的。”
瞿利安高三畢業那年,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北城大學。
他父親早逝,全靠母親供養,為了幫家裡減輕負擔,去了北城後他就開始四處找工作,做家教攢了錢後,他便開始和同寢室的人研究創業。
創業初期,每天都很忙,他無心關注任何事。
一同創業的同學開始一反常態每天拎著早點過來他也沒在意過。
直到有天出門被一個女生攔住他才知道,那段時間的早點都是眼前的女生送的。
難怪每次說要給錢那個同學都笑著說不用。
女生笑著隨口問他早點喜不喜歡,要不要換一個。
對他來說,平白無故吃了人姑娘這麼長時間的早點,現在人在眼前,那種窘迫感,無異於吃了霸王餐被店長逮到。
他提出以後換他給女生送早點,將過去的補回來他們就算是扯平。
女生咧嘴一笑,說自己為了收買他的同學可是買了雙份早點的,他送的時間得長一些。
瞿利安自覺理虧,欣然答應。
一來二去,接觸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漸漸地發現了自己對沈已玲的感情。
兩廂情願,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畢業後,瞿利安事業越來越好,他跟著沈已玲去了東城拜訪她的父母,得到二老的應允後又帶沈已玲回了花烏鎮。
聽說他要帶女朋友回家,並且兩人已經決定結婚時,母親高興極了,從得知消息就開始期盼他們回家。
到了花烏鎮兩天,一切都很平靜,母親對沈已玲的關愛和喜歡都快勝過他這個親兒子,甚至將祖傳的,要在婚禮當天給兒媳的發簪和耳環都提前拿出來給了沈已玲。
第三天時,母親出了趟門回來,像是變了個人一般,一口咬定算過八字,沈聽玲的八字對她不利,瞿利安要是娶她進門,就是想害死生養自己的親媽。
瞿利安百般勸說,母親鐵了心要讓他們分開,怎麼都不願鬆口,最後不歡而散。
他和沈已玲約定好了誰都不能妥協,一起熬,總會熬到母親鬆口的那一天。
可後來,就在他快要說服母親時,沈已玲先妥協了,她毅然提出分手,決絕又無情。
瞿利安那段時間幾乎推了所有工作,兩頭求和。
那時他才發現,一個人真想躲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令人無可奈何。
他開始聯係不上沈已玲,除了他們一家已經搬遷,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連他們究竟搬到哪個城市生活都無從得知。
每次獲得一星半點的消息都沒什麼用,試了多次無果後,瞿利安隻能用工作來麻痹自己,閒暇之餘,到處打探沈已玲的消息。
怕她有需要時找不到自己,他不敢換聯係方式,不敢換住址。
就這麼過了幾年,一對老夫婦找上門來。
那是沈已玲的父母,他們告訴他,他有個兒子,已經六歲了。
他難掩內心的喜悅,收拾一番買了一堆禮物跟他們去了榆城。
他以為,沈已玲終於原諒他了,他終於能見到她了。
可他並沒有見到沈已玲,她的父母說她去了國外,帶著孩子不方便,所以,以後這個孩子他想撫養的話就由他帶走撫養,要是不想,就他們自己撫養。
他接走了沈聽原,他認真撫養著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兒子,就為了再次見到她時,讓她知道,他把他們的兒子撫養得很好,他不會再讓她失望。
直到後來,沈聽原發病。
將沈聽原接到身邊後,每年他隻要有空都會給沈聽原安排體檢,沈聽原各項指標都正常,他家裡沒有心臟病史,詢問後他才從他們口中得知沈已玲有心臟病,且早在生完沈聽原那天就徹底離開了。
而當初所謂的八字不合,也不過是一個借口。
因為母親問起什麼時候有生孩子的打算,沈已玲說自己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生孩子,過來拜訪就是想告訴她這個事,如果不能接受,她會試著和瞿利安分手。
沈已玲給他留了一封信,信裡她說她一直想告訴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可他們甜蜜多一分,她就越發說不出口,也舍不得。信的最後,她說希望他能原諒她的自私,忘了她,然後成家立業好好生活。
所有人都瞞著他,瞞了將近二十年。
瞿利安垂下頭,捏了捏眉心,他從沒想過,熟悉的一幕,馬上要在下一輩身上上演。
他有沈聽原,有著牽掛,他沒法跟其他人組建家庭,更沒法忘記沈已玲開啟新的生活。
日思夜想的人和自己陰陽相隔,此生再無相見之日是什麼滋味,他再清楚不過。
好在,沈聽原和林桑之間,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牽掛,更不存在孩子這種很深的羈絆。
他還來得及阻止悲劇的發生。
“一會兒我讓雲景送你到附近的酒店,休息幾天後,你就回學校吧,彆耽誤學業。”
“孩子,我很感謝你,能在小原生命快走到儘頭的這段時間一直陪著他。”
“是小原沒福分跟你這個好姑娘相守一輩子。”
“回去之後,好好生活,忘了他吧。”
“……”
林桑一直安靜聽著,指尖陷進肉裡,力度大到像是要將掌心戳穿一般。
她張口努力想要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隻能一個勁搖頭,從包裡翻出手機解鎖,打開備忘錄開始敲字。
眼前模糊一片,指尖冰涼顫抖,短短的內容打錯了好幾次。
【瞿叔叔,葬禮要回雲亭辦嗎,還是花烏鎮,大概什麼時候,我想一起。】
瞿利安盯著屏幕看了半晌,移開眼,仰頭看著天空說:“沒有葬禮。”
林桑不自覺瞪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瞿利安歎了一聲道:“我們花烏鎮的風俗,隻要未婚,不管幾歲去世,不辦葬禮,不立碑,永不祭奠。”
“要是違背了,會影響他來世的時運。”
林桑抬起手,拚命地指著手上的戒指,急切地想要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卻因為嗓子,都化作了一聲聲撕裂沙啞的“啊”。
瞿利安無力地搖頭,“這事隻有我們知道,做不得數的。”
林桑慌亂不已,低頭開始打字,淚水一滴接一滴砸在屏幕上,她卻無暇顧及:【我們可以告訴彆人,我拍了很多照片的。】
【真的,告訴彆人我們結婚了,他就能辦葬禮立碑了。】
瞿利安深知這對林桑來說有多殘忍,可他不得不這麼做。
他必須做個決絕又涼薄的人。
這樣,才能遂了沈聽原的願,斬斷林桑的一切念想。
“沒用的,你們沒有走過流程,光靠幾張圖片和一張嘴去說,不作數。”
“況且,你們連法定年齡都沒到……”
他默了一瞬,剩下的話,令林桑有種被下了最後通牒的絕望。
“他受了那麼多非人的折磨,我希望他來世能順遂無憂,做個健健康康的普通人,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
“所以,好孩子,彆為難我,更彆恨我。”
“我也舍不得,但我必須這麼做。”
“……”
冷風吹過,枯枝和地麵上是白皚皚的雪。
周圍沒什麼人,一切顯得寂靜又荒涼。
她內心才冒出新芽的枯草,漸漸地,被凍到失去本色,連帶著草根也被凍死。
自此,連野火都燒不儘的枯草,再無破土而出汲取陽光肆意生長之日。
是啊。
他們這段婚姻,連法律都不認可。
她又怎能行使一個妻子才能行使的權利呢。
他遭受了那麼多痛苦。
她又怎能讓他來世重蹈覆轍呢。
她希望他來世能如她當今所願,一直做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一路鮮花滿地。
許久之後,林桑還是不想放棄,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可是,總歸要下葬的啊。】
瞿利安仰著頭,歎了一聲道:“花烏鎮背靠高山。”
“那裡,就是他最後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