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1 / 1)

不及冬 擇俞 7320 字 3個月前

後麵幾天,沈聽原白天也開始反反複複發高燒。

他沒有胃口,吃不下任何東西,隻偶爾口乾舌燥時喝兩口水,以比以往還要快的速度消瘦下去,清醒的時刻也越來越少。

甚至,大多數時候隻能通過聲音來認人。

病危通知書下了三次,林桑沒再回學校,直接請了一周假。

林桑幾乎一天到晚都守在他身邊,隻要發現沈聽原開始不清醒,就在他身邊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短短幾天的時間,每天都度日如年。

林桑甚至不知道日曆翻到了哪一頁。

直到這天,沈聽原總算退燒安穩睡下,侯雲景進來換了班讓她去休息。

她沒睡意,就算能睡,也睡不安穩,索性拿上水壺去打熱水。

出了病房,一股凜冽的寒風襲來,寒氣像是鑽進了骨頭裡,凍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林桑抬眼往外一看,外麵已經白茫茫一片,天空中飄著鵝毛般的雪。

11月7號。

北城迎來初雪。

原來,她期待的日子,這麼快就來了。

原本,這一天的他們應該是很快樂的。

她推著他下樓,他們一起看第一場雪,她給他堆一個小雪人。

多麼簡單的事,如今成了一種奢望。

林桑眼眶生疼,她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

就連哭,對她來說也變成了一種奢望。

……

林桑打完熱水回去時,沈聽原又開始發燒,汗水源源不斷地往外冒。

汗水勉強止住後,護士例行進來量體溫。

起初量了幾次都沒量出結果,一群人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又試了一次總算量出結果,有點低燒。

林桑無力地靠在牆上,緩緩吐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放下。

一個多小時後,林桑趴在床邊,察覺到握著的手動了動,她立馬驚醒。

沈聽原嘴唇嚅囁不知在說什麼,林桑湊近了一些。

聽到他在輕聲喚著她。

“金金……”

林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在呢。”

沈聽原薄薄的眼皮輕輕動了幾下,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她。

那雙總是清亮帶笑的眼睛,此刻變得渾濁不堪。

林桑忍下哭腔,握著他的手放到臉上,“沈聽原,我在呢。”

沈聽原指腹在她臉頰上輕輕摩挲著,慢慢地移到五官,再到輪廓,像雕刻師精心打造作品一般,每一寸都細致到了極致。

好半晌,他才再度開口,嗓音沙啞得不行,“今天幾號了?”

林桑:“11月7號。”

沈聽原似是在思考著什麼,停了許久才又道:“7號啊……”

“初雪來了嗎?”

林桑努力穩住聲線:“來了。”

沈聽原勉強笑了一下,“你不是……要給我……堆個小雪人嗎,現在去……好不好,我……我想看。”

林桑吸了吸鼻子,顫著聲應:“好。”

“我很快的,你乖乖等我。”

他低聲應:“好。”

雖然最近氣溫很低,但為了以防萬一,林桑還是拿了個保溫飯盒下樓。

不敢耽誤太久,她沒跑太遠,就在樓下將厚一點的雪都收集起來,在保溫飯盒裡堆了一個小小的雪人。

不知是冷還是怎麼,她渾身像是有電流穿過,一直在微微發抖,捧著雪的雙手更是抖到抑製不住,掐了好幾次都沒用。

等做完一看,哪裡像個雪人,完全就是堆了一大坨雪在保溫飯盒裡。

林桑也顧不上多想,蓋上蓋子就往電梯走。

她沒趕上最近一趟電梯,隻能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開始上行。

林桑也沒等,抬腳往樓梯走,怕會將那個雪人晃得更像隨意抓了一把雪,她不敢跑,隻能捧著飯盒一步一步往上爬。

走了不到一半,林桑感到樓上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還有輪子劃過的聲音和叫喊聲。

隱隱之中,她似是聽到了瞿利安和侯雲景的聲音。

林桑頓了一下,發了瘋地往病房跑。

她賣力邁出的步伐在看到大開的病房門時停住。

屋內空無一人。

“咚”的一聲,手裡的保溫飯盒落在地麵上。

蓋子被彈飛,裡麵的雪人也四分五裂。

林桑轉身往搶救室的方向跑,一路上都在勸自己。

不會的。

不會有事的……

林桑趕到搶救室時,門外隻有瞿利安一個人,像是失了魂一般,佝僂著背,掩麵坐在椅子上。

林桑放輕了腳步,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搶救室緊閉的門和熄滅的燈,渾身冰涼。

察覺到動靜,瞿利安轉頭看了過來。

他頓了一下,拍了拍身側的座椅,示意林桑坐。

林桑呼吸逐漸急促起來,眼裡續滿淚水,耳邊隻剩下劇烈的心跳聲。

她動作僵硬地走到瞿利安身側坐下。

良久,瞿利安才開口。

“你前腳剛走,他就突發狀況,醫生說他求生意識很強,可能是想等你,但……”

“沒撐住。”

轟隆——

空中像是響起了一道驚雷,林桑不自覺抖了一下,心裡那道一直以來替她抵擋負麵情緒的圍牆就這樣被擊倒。

饒是一切早有預兆,心裡早有準備,真到了分彆這一刻,她還是無法承受。

因為。

這是一場,永無重逢之日的分彆。

她緩緩傾下身,臉埋在腿間,淚水如暴雨一般,模糊了整張臉,砸在地麵上,藏進衣服裡。

她想要說點什麼,可喉嚨似是被人用繩子死死纏住了一般,怎麼都發不出聲來。

他才二十歲。

二十歲。

在這個鮮活的年紀,他該待在教室,待在球場,待在演講台……

做那如風一般肆意灑脫的少年。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

待在冰冷的太平間裡。

多諷刺啊。

她期待的日子。

成了他的忌日。

*

林桑睜開眼時,入目是一片白。

她哭到昏厥,都沒來得及見他一麵就躺進了病房裡。

見她醒了,侯雲景捏了捏眉心,嗓音乾啞疲憊。

“你……要去見他最後一麵嗎?”

說來可笑,她日夜陪伴著他,卻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趕上。

淚水劃過眼角,落入發間,涼意一下一下刺激著林桑的神經。

她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才起身,聲音平靜得不行:“去。”

林桑穿上鞋,像個遊魂一般跟著侯雲景到太平間。

太平間內氣溫很低,排風口的風扇呼呼轉著,頂上的燈晃了晃,一下一下刺痛著她的眼。

“去吧。”侯雲景下巴往前一揚道,“儘快,醫院不讓久待。”

林桑走到床邊站定,看著隆起的白布,還是不願相信。

她手幾次抬起,又幾次放下。

直到想起萬一耽擱太久被趕出去,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她才終於下了決心一般,一點一點將白布掀開。

沈聽原慘白的臉出現在眼前,林桑闔上眼,用最快的速度將白布蓋了回去。

她垂下頭,低聲啜泣,顫著手去握那隻冰涼的手。

他手上的戒指不知何時摘的,此刻無名指上空空如也,隻餘一層淡淡的痕跡。

林桑指尖擠進他的指縫間,與他十指相扣。

“你以為摘了戒指就能擺脫我嗎?”

“沈聽原,你還欠我很多承諾沒完成……”

“隻要你沒完成,不管轉幾次世,我都會一直纏著你。”

“……”

沒了今生又如何。

他們,還有很多個來世。

鮮花滿地的未來。

也將在來世如願。

……

從太平間出來後,侯雲景指著樓梯口一側的長椅說:“瞿叔叔在那邊等你,他有話對你說。”

林桑到後麵時情緒崩潰,現在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點頭。

瞿利安低著頭,垂眼看著手裡的手機,眼神空洞。

林桑走到他身側坐下,因為發不出聲,隻能在瞿利安抬眼看過來時張口無聲地叫了他一聲。

瞿利安將手機遞給她:“小原給你留的,裡麵有段錄音。”

林桑接過,黑色的屏幕在掃到她的臉時亮了起來,手機自動識彆解了鎖。

她沒點錄音,而是摁滅屏幕將手機放進包裡。

這時,一側的瞿利安又開了口,“我和他媽媽,是大學那會兒認識的。”

瞿利安高三畢業那年,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北城大學。

他父親早逝,全靠母親供養,為了幫家裡減輕負擔,去了北城後他就開始四處找工作,做家教攢了錢後,他便開始和同寢室的人研究創業。

創業初期,每天都很忙,他無心關注任何事。

一同創業的同學開始一反常態每天拎著早點過來他也沒在意過。

直到有天出門被一個女生攔住他才知道,那段時間的早點都是眼前的女生送的。

難怪每次說要給錢那個同學都笑著說不用。

女生笑著隨口問他早點喜不喜歡,要不要換一個。

對他來說,平白無故吃了人姑娘這麼長時間的早點,現在人在眼前,那種窘迫感,無異於吃了霸王餐被店長逮到。

他提出以後換他給女生送早點,將過去的補回來他們就算是扯平。

女生咧嘴一笑,說自己為了收買他的同學可是買了雙份早點的,他送的時間得長一些。

瞿利安自覺理虧,欣然答應。

一來二去,接觸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漸漸地發現了自己對沈已玲的感情。

兩廂情願,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畢業後,瞿利安事業越來越好,他跟著沈已玲去了東城拜訪她的父母,得到二老的應允後又帶沈已玲回了花烏鎮。

聽說他要帶女朋友回家,並且兩人已經決定結婚時,母親高興極了,從得知消息就開始期盼他們回家。

到了花烏鎮兩天,一切都很平靜,母親對沈已玲的關愛和喜歡都快勝過他這個親兒子,甚至將祖傳的,要在婚禮當天給兒媳的發簪和耳環都提前拿出來給了沈已玲。

第三天時,母親出了趟門回來,像是變了個人一般,一口咬定算過八字,沈聽玲的八字對她不利,瞿利安要是娶她進門,就是想害死生養自己的親媽。

瞿利安百般勸說,母親鐵了心要讓他們分開,怎麼都不願鬆口,最後不歡而散。

他和沈已玲約定好了誰都不能妥協,一起熬,總會熬到母親鬆口的那一天。

可後來,就在他快要說服母親時,沈已玲先妥協了,她毅然提出分手,決絕又無情。

瞿利安那段時間幾乎推了所有工作,兩頭求和。

那時他才發現,一個人真想躲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令人無可奈何。

他開始聯係不上沈已玲,除了他們一家已經搬遷,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連他們究竟搬到哪個城市生活都無從得知。

每次獲得一星半點的消息都沒什麼用,試了多次無果後,瞿利安隻能用工作來麻痹自己,閒暇之餘,到處打探沈已玲的消息。

怕她有需要時找不到自己,他不敢換聯係方式,不敢換住址。

就這麼過了幾年,一對老夫婦找上門來。

那是沈已玲的父母,他們告訴他,他有個兒子,已經六歲了。

他難掩內心的喜悅,收拾一番買了一堆禮物跟他們去了榆城。

他以為,沈已玲終於原諒他了,他終於能見到她了。

可他並沒有見到沈已玲,她的父母說她去了國外,帶著孩子不方便,所以,以後這個孩子他想撫養的話就由他帶走撫養,要是不想,就他們自己撫養。

他接走了沈聽原,他認真撫養著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兒子,就為了再次見到她時,讓她知道,他把他們的兒子撫養得很好,他不會再讓她失望。

直到後來,沈聽原發病。

將沈聽原接到身邊後,每年他隻要有空都會給沈聽原安排體檢,沈聽原各項指標都正常,他家裡沒有心臟病史,詢問後他才從他們口中得知沈已玲有心臟病,且早在生完沈聽原那天就徹底離開了。

而當初所謂的八字不合,也不過是一個借口。

因為母親問起什麼時候有生孩子的打算,沈已玲說自己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生孩子,過來拜訪就是想告訴她這個事,如果不能接受,她會試著和瞿利安分手。

沈已玲給他留了一封信,信裡她說她一直想告訴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可他們甜蜜多一分,她就越發說不出口,也舍不得。信的最後,她說希望他能原諒她的自私,忘了她,然後成家立業好好生活。

所有人都瞞著他,瞞了將近二十年。

瞿利安垂下頭,捏了捏眉心,他從沒想過,熟悉的一幕,馬上要在下一輩身上上演。

他有沈聽原,有著牽掛,他沒法跟其他人組建家庭,更沒法忘記沈已玲開啟新的生活。

日思夜想的人和自己陰陽相隔,此生再無相見之日是什麼滋味,他再清楚不過。

好在,沈聽原和林桑之間,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牽掛,更不存在孩子這種很深的羈絆。

他還來得及阻止悲劇的發生。

“一會兒我讓雲景送你到附近的酒店,休息幾天後,你就回學校吧,彆耽誤學業。”

“孩子,我很感謝你,能在小原生命快走到儘頭的這段時間一直陪著他。”

“是小原沒福分跟你這個好姑娘相守一輩子。”

“回去之後,好好生活,忘了他吧。”

“……”

林桑一直安靜聽著,指尖陷進肉裡,力度大到像是要將掌心戳穿一般。

她張口努力想要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隻能一個勁搖頭,從包裡翻出手機解鎖,打開備忘錄開始敲字。

眼前模糊一片,指尖冰涼顫抖,短短的內容打錯了好幾次。

【瞿叔叔,葬禮要回雲亭辦嗎,還是花烏鎮,大概什麼時候,我想一起。】

瞿利安盯著屏幕看了半晌,移開眼,仰頭看著天空說:“沒有葬禮。”

林桑不自覺瞪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瞿利安歎了一聲道:“我們花烏鎮的風俗,隻要未婚,不管幾歲去世,不辦葬禮,不立碑,永不祭奠。”

“要是違背了,會影響他來世的時運。”

林桑抬起手,拚命地指著手上的戒指,急切地想要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卻因為嗓子,都化作了一聲聲撕裂沙啞的“啊”。

瞿利安無力地搖頭,“這事隻有我們知道,做不得數的。”

林桑慌亂不已,低頭開始打字,淚水一滴接一滴砸在屏幕上,她卻無暇顧及:【我們可以告訴彆人,我拍了很多照片的。】

【真的,告訴彆人我們結婚了,他就能辦葬禮立碑了。】

瞿利安深知這對林桑來說有多殘忍,可他不得不這麼做。

他必須做個決絕又涼薄的人。

這樣,才能遂了沈聽原的願,斬斷林桑的一切念想。

“沒用的,你們沒有走過流程,光靠幾張圖片和一張嘴去說,不作數。”

“況且,你們連法定年齡都沒到……”

他默了一瞬,剩下的話,令林桑有種被下了最後通牒的絕望。

“他受了那麼多非人的折磨,我希望他來世能順遂無憂,做個健健康康的普通人,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

“所以,好孩子,彆為難我,更彆恨我。”

“我也舍不得,但我必須這麼做。”

“……”

冷風吹過,枯枝和地麵上是白皚皚的雪。

周圍沒什麼人,一切顯得寂靜又荒涼。

她內心才冒出新芽的枯草,漸漸地,被凍到失去本色,連帶著草根也被凍死。

自此,連野火都燒不儘的枯草,再無破土而出汲取陽光肆意生長之日。

是啊。

他們這段婚姻,連法律都不認可。

她又怎能行使一個妻子才能行使的權利呢。

他遭受了那麼多痛苦。

她又怎能讓他來世重蹈覆轍呢。

她希望他來世能如她當今所願,一直做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一路鮮花滿地。

許久之後,林桑還是不想放棄,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可是,總歸要下葬的啊。】

瞿利安仰著頭,歎了一聲道:“花烏鎮背靠高山。”

“那裡,就是他最後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