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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水天相接,虞汀白和談顯散步到海灘邊,周圍儘是戲水歡笑、結伴出遊的人。
虞汀白和談顯在海邊欣賞夜景,海水衝刷著她的腳背,她看到一對年輕的大學生情侶親密無間地玩著水上排球,這片海域響徹著他們的笑聲。
也許是虞汀白的向往太明顯,大學生情侶熱情洋溢地向她和談顯發出邀請。
雖然已經決定留下來,但虞汀白還是會為浪費時間感到焦慮,而且她沒有帶換洗的衣服,也擔心自己玩水生病會影響工作進度……總之她要考慮的太多了,然而不等她考慮清楚,談顯已經拉著她不由分說地接受了情侶的邀請。
“放空你的腦袋,享受一下這個悠閒的夜晚。”談顯說。
虞汀白在談顯的帶動下加入了活動,他們分成了兩個陣營對打,虞汀白和談顯一隊。
虞汀白許久沒有下水,技術生疏,總是拖談顯的後退,時不時地還會不小心撞進談顯懷裡,害他整個人摔進了水裡。
幸好對麵的男方帶了換洗衣物,可以借給談顯換穿。
談顯從水裡站起來,笑著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你在報複我嗎?”
虞汀白心中有歉意,嘴上卻倔強地甩鍋:“早就說過我不會,是你非要我下來。”
“好吧,我自己選擇的人,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說話間,對麵的球朝著虞汀白發了過來,虞汀白反應不及,就見談顯忽然撲過來抱住了自己,排球攜帶著水花撞在談顯的後背上,咚地一聲,虞汀白出於本能回抱住了談顯。
對麵的情侶哈哈大笑:“喂,比賽時間不準借機談情說愛!”
虞汀白的臉燙了起來,談顯雖然鬆開了些許,但還是環著虞汀白,下巴抵在她肩頭,誇張地鬆了一口氣:“幸好,把人護住了。”
球打到半場,兩位男士去給女士們拿水解渴。對麵的女孩劃水過來找虞汀白聊天,虞汀白聽出她口音不是本地的。
沒想到兩個小朋友疫情期間還有閒心出來旅遊,虞汀白說:“可惜現在島上的傳統活動都停了,等過幾個月解禁了再來會更有意思。”
女孩不介意地笑著:“沒關係,隻要是我們兩個一起出門,去哪裡都可以。旅遊嘛,重要的是和誰在一起。”
女孩的話令虞汀白愣了愣。
女孩又問:“你們也在等那個嗎?”
“什麼?”虞汀白還沒聽到回答,談顯和男孩就回來了。
女孩一蹦一跳地跑到男孩麵前接水、撒嬌,虞汀白看著小情侶那旁若無人的親密,有種替人尷尬的局促。
談顯笑笑,很是習以為常,少年人的戀愛總是大膽直接,虞汀白高中和宋方晏談戀愛的時候,落在其他人眼裡也是這般明目張膽,旁若無人。
談顯:“給你拿了一杯熱可可。”
虞汀白把談顯遞來的溫熱飲品握在手心,感覺到暖意順著掌心鑽進身體裡,很熨帖,就像此刻的他。
“你到底為什麼會單身?”虞汀白忍不住發出靈魂拷問。
談顯各方麵條件都很優越,如果不是隔著北京這個不可逾越的阻礙,虞汀白早已淪陷。
談顯說:“這個問題不應該問我,你應該去問那個拒絕我的人。”
虞汀白很意外,如此精準到個人,難道談顯有喜歡的人,這樣倒是可以說通他為什麼至今單身。
隻是這更讓她疑惑:“有人能拒絕得了你?”
談顯笑了起來:“你要不要算一算,今天從約會開始,我挽留了你多少次?”
虞汀白反應過來:“……我不是拒絕你,我是……”
“是什麼?”他緊追不放。
“藍眼淚來了!”有人高呼了一聲,岸邊突然騷動起來,沙灘上的人紛紛湧向灘塗,虞汀白和談顯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們順著喧嘩望過去,隻見漆黑的海灘上,藍色熒光自天際蔓延而來,如同銀河泄下,漫進人間,無數星辰將他們環繞。
虞汀白終於知道那對小情侶在等什麼。
談顯還在等虞汀白的答案,虞汀白卻問:“你知道我上次追到藍眼淚是什麼時候嗎?”
“什麼時候?”
“十年前,高中的時候!”越來越多人跑進了水裡,海灘變得熱烈起來,虞汀白受氣氛感染,不自覺地大聲對他說。
虞汀白上一次看到藍眼淚,是在高二的暑假,即將到達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她終於鼓起勇氣告訴家人她想參加藝考,去考北電的文學係。
意料之中的,這個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沒有人支持她北上藝考。虞汀白在長尾沙灘枯坐一天,迷茫於要聽從家人的話走一條安穩的、大眾的路,還是聽從自己的內心,選擇一條未知的、險象環生的路。
那天晚上,在已經很難看到藍眼淚的炎熱夏末,她卻在長尾沙灘儘頭的那一片海域遇見了一大片星雲般絢爛奪目的熒光海。
在寧嶼當地,藍眼淚代表著好運,預示著遇到藍眼淚的人隻要隨心而行,自會有好事發生。
就是那一夜她做下了決定,此後跋山涉水,獨自走一條無人支持的路。
談顯逆著光,神色莫辨:“你後悔嗎?”
虞汀白笑了起來:“不後悔,我從來不為自己的決定。”
她忽然攏起雙手,對著大海大喊:“我是編劇,我喜歡寫故事——!!”
她的喊聲引來周圍的目光,緊接著海灘上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喊——
“我想賺錢,我要賺十個億——!!”
“去他媽的疫情,放我出去玩——!!”
“XX,媽媽愛你——!!”
“XXXX是真的——!!”
……
呼喊的內容逐漸離譜起來,虞汀白哈哈大笑。
這是她今夜少數幾個鬆弛的瞬間,讓談顯想起了高中時那個大膽明媚、敢與全世界對抗的少女。
談顯心之所動,忽然握住虞汀白的手腕,將她拉進了熒光海裡。
藍色熒光被潑卷到她的身上,起初虞汀白還會躲一躲,隨著談顯的“不依不饒”,她也開始撲水反擊。實在潑不過談顯,虞汀白繞到談顯身後,一個躍起掛在了他背後,再大聲嘲笑他,這下潑不到她了吧。
虞汀白嘚瑟的動靜過大,手臂還沾著濕滑的水,一個沒勾緊談顯差點脫滑下去,談顯連忙將人箍緊了護在背上,他的手臂貼著她的大腿,水流從他的皮膚蜿蜒流淌到她的皮膚。
虞汀白趴在談顯的背上,皮肉相貼,觸感濕熱。
她後知後覺地冷靜下來,卻莫名得有些不舍得下來。
談顯也沒有催她,他們心照不宣,世界忽然隻剩下他們的呼吸聲。
片刻的安靜過後,談顯讓她抬頭看天空。
虞汀白聽話地抬起頭,就見低垂的天穹掛滿星辰,仿佛就要墜入海麵,與藍色熒光海融為一體。
“虞汀白。”談顯低聲喚她。
“嗯?”
“你現在很美,”虞汀白愣了一下,就聽他接著說,“你把銀河披在了身上。”
虞汀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身上,藍色熒光悄悄綴在她的手上、腿上,仿佛無數星辰在她身上明滅閃爍。
虞汀白心頭柔軟,不自覺地摟緊了談顯,指著他手臂上的熒光,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也是。”
談顯笑著:“滄海桑田不過宇宙一瞬,我們是一起漫步過銀河的人了,你說這樣算不算擁有了永恒?”
好浪漫的比喻,虞汀白怦然心跳,小聲說:“原來你是個詩人。”
“嗯,我向我愛的人學習。”
……
從海裡出來,已是幾十分鐘後,虞汀白還在琢磨談顯那句“我向我愛的人學習”。
哪個愛人?
不會是說她吧?
她不想讓自己自作多情,可談顯今晚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讓她忍不住多想。
談顯從小情侶那裡借了一條浴巾將虞汀白包住,虞汀白透過二人交疊的影子發現他幾乎可以將她整個人裹住。
“我們現在回去?”輪渡已經停了,談顯拿出手機聯係朋友,他說他的朋友有一艘遊艇們可以送她回寧嶼。
虞汀白看了一眼時間,十一點多了,確實是應該回去的時間,可她竟然有些舍不得結束這場約會。
原來浪費時間,也可以如此美好。
談顯朋友的遊艇大概在十幾分鐘後到達,他們要先到碼頭等待。
談顯擔心虞汀白吹風,提議打車過去,但虞汀白卻說:“今晚的天氣很舒服,走一走也挺好的。”
談顯有些意外,開玩笑地問了一句:“你現在不著急回去了?”
虞汀白故作鎮定地給自己找借口:“十一點多了,回去也提不起精神寫東西了。”
他們沿著環海公路一路走下去,漸漸從熱鬨的海灘走到了人煙稀少的大路。
談顯問她對今晚的約會是否滿意:“我是一個很無聊的人,希望今晚的約會不會讓你覺得太無聊。”
“你還無聊?”無論是在黑暗中共同聽一首歌,還是在海邊追逐藍眼淚,虞汀白都覺得談顯太有意思了。
談顯笑了:“我真的很無聊,我曾經花五個小時數一鏟土裡有多少粒沙子。”
見虞汀白驚訝,他繼續說,“我還花了一年時間培養了一池熒光藻。”
培養熒光藻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按照寧嶼近海的水質情況,每升水裡大概有三十多種甲藻,他需要到30米的水下收集海水,再把收集到的海水分裝進試管,從中挑揀出自己想要的藻類。
這隻是第一步。然後他從1.2噸的海水,上萬支的試管中,隻找到了三管他需要的雙鞭甲藻。
他用這三管珍惜的雙鞭甲藻開啟了培育繁殖工作。
在之後的實驗中他又經曆了無數次的失敗,最糟糕的一次,他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幾瓶熒光藻一夜之間幾乎死光。這簡直令他崩潰,他不得不仔細複盤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然而有時候可能根本沒有問題。生命,和愛情一樣難以預測。
……
最後,當那一池的熒光藻在黑夜裡如銀河般閃爍,終於發揮出了他想要的作用時,他原諒了它們先前對他的所有折磨。
虞汀白聽得瞠目結舌:“……那培養成功以後呢,你把它們怎麼處理了?”
談顯回憶起了什麼,平淡地一哂:“後來我把它們都放了,投進了這片海裡。”
“所以那些熒光藻隻是為了培養而培養?”
沒有任何功利目標?
“你覺得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
虞汀白試圖掩飾自己的表情,但是談顯輕而易舉地戳穿了她:“你把這句話寫在了你的臉上。”
虞汀白心虛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表示理解,卻又覺得實在無法理解。
談顯將她的糾結儘收眼底,眼睛眯起,看著蜿蜒的公路仿佛要伸進天際儘頭:“‘意義’是人類最大的謊言。”
海風滌蕩,談顯說:“如果可以選擇,我要選擇做一個沒有意義的人。”
又回過身,一邊望著虞汀白一邊倒退著走,自嘲似的笑:“其實我現在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其實她早就隱隱感覺到他們倆擁有不同的生活態度。
他們是兩種截然相反的人。
她積極努力進取,喜歡競爭激烈的北京,是世俗意義上的上進的人;
而他鬆弛自在,沒有對未來的更高追求,用她那套價值觀來衡量,就是不思進取、偏安一隅。
按理說,她並不欣賞這樣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對他愈發有求知欲;
他是她生活圈子裡幾乎遇不到的那種人,她對他的生活方式感到新鮮,也對他這個人感到好奇。
好奇,就是愛的開始。
*
到達碼頭的時候,談顯的朋友已經到了。
談顯說他明天在南浦還有事,先不回寧嶼,讓虞汀白和他的朋友先回去。
“你放心,我朋友很安全的。”他還有心思和她開玩笑。
虞汀白有些不開心,她希望這場約會有始有終,不要在最後時刻留下遺憾,但轉念想到明天談顯也要回寧嶼,他們還有機會再見麵,心情就又好了。
“雖然你始亂終棄把我拋下了,但是沒關係,我這個人很大方的,”虞汀白向談顯伸出一隻手,“回來再約。”
談顯遲疑了一下才回握住虞汀白的手,好半天沒有鬆開,虞汀白疑惑得剛要問他怎麼了,卻感覺到對方忽然用了點力,她被那股力量帶進了他的懷抱裡。
一股安息香撲入鼻腔,男人身上的布料柔軟乾燥,就像他這個人,即使是擁抱也透著清爽。
海浪撲打在艙體上,發動機的嗡鳴蓋過了他們的呼吸聲,虞汀白怔在談顯的單手擁抱裡——一個既親近又疏離的擁抱姿勢。
虞汀白握住了他的手臂,還沒想好該拒絕還是該迎合,談顯卻先一步放開了她。
他沒有為自己的舉動解釋或道歉,隻是說著回去要注意安全,然後返身上了岸。
船開始離岸,不遠處的作業區還有工人在貨運船上裝卸貨物,明亮的光線從談顯背後打來,給他暈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光圈,卻看不清他的臉。他與她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談顯與遊艇向著兩個相反的方向而行,虞汀白忽然有些不安,大聲地喊他:“張運恒!”
談顯的朋友循聲從船艙裡探出頭,岸上的談顯卻毫無反應地繼續向外走。
虞汀白忍不住又喊了好幾聲:“張運恒!!”
談顯這才反應過來似的回過身,虞汀白卻已先他一步跳上岸,幾步跑到了他麵前。
虞汀白氣喘籲籲地問:“我叫你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他措手不及,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找我什麼事?”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住他,隻是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忽然有些心慌。
虞汀白反應很快,從腦後撥下了一串佛珠,滿頭長卷發傾瀉而下,她把佛珠交到他手上:“……喏,東西忘了還你。不是說普陀山求的麼。”
談顯望著手中的佛珠發愣。
虞汀白笑了一下:“明天見!”
*
在擅長客套的中國人的語境裡,“明天見”不一定就真的是明天見,但它代表了一種期待,表達了某一方想要繼續接觸的美好願景。
虞汀白說下這三個字的時候,滿心以為她和談顯還會有後續。
可沒想到對於談顯而言,那一夜就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