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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斯坦的花 陳阿塔 6351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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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年輕氣盛的小情侶終於纏綿夠了,在晚自習即將結束的時候離開了“犯罪現場”,虞汀白和談顯從悶窒的講台桌底下爬出來,後背黏連著微潮的汗,二人都毫不掩飾地鬆了一口氣,他們對視一眼,都為這狼狽又荒唐的意外鬨劇笑了。

談顯看了一眼手機,幾分鐘後就是晚自習下課的時間,到時候學校裡會湧滿了人,他們更無路可逃:“我們走吧?”

虞汀白靠在窗戶露出的縫隙邊,夜風從外麵吹進來,《藍色多瑙河》的聲音時斷時續,她戀戀不舍地說:“好吧。”

話是這麼說,可身體沒有動,談顯於是等著虞汀白,沒有再催促她。

他們在昏暗的教室裡坐了一會兒,等到鈴聲刺耳地響起,原本安靜的校園響起了人潮湧動的吵鬨聲,虞汀白才驚覺該離開了。

學校裡都是背著書包的、穿著校服的少男少女,他們倆氣質成熟,又沒有穿校服,在學生堆中格外顯眼。

經過學校大門的時候,虞汀白一眼就看見了剛才追著他們的保安,嚇得忙捂住臉側過了頭,見談顯還是氣定神閒,拽了拽他手臂,示意他小心那個保安。

談顯順著看向那邊,剛好和保安對上了眼,保安眉頭一皺,覺得這兩個人好像在哪裡見過,剛要過來問個清楚,有個女生和同學打打鬨鬨後背不小心撞上了談顯,一回頭看到談顯那張帥得極具衝擊力的臉,當即紅了臉磕磕巴巴地喊:“老師好!”

態度恭敬,聲音洪亮,談顯氣定神閒地應了一聲,那邊的保安聽到了這動靜,摸摸腦袋以為是自己誤會了,沒有再走過來。

談顯溫和提醒:“走路小心。”

“是!”女生羞惱地躲回同學那裡,幾個小女生打鬨著小聲議論著“好帥的老師”、“是不是新老師”、“以前從來沒見過”……邊說邊偷瞄著談顯和他身邊的虞汀白。

虞汀白目睹一切,就這麼堂而皇之、順理成章地和談顯走出了學校大門。

察覺到身邊的這道視線,談顯側頭瞧過來,眉微揚,在問怎麼了。

沒什麼,虞汀白搖搖頭,這男人,不簡單啊。

*

出了學校,就是一條大街。原本安靜的街道因為學生們的湧入轉瞬熱鬨了起來。

順著人流繼續向前走,一路都是小吃攤和文具店,雖然因為疫情的緣故美食街不能堂食,但外賣員仍然絡繹不絕,整條街依然燈火通明。

虞汀白和談顯走出最熱鬨的包圍圈,逐漸逛到了海灘附近——寧嶼被海包圍,走幾步就能看見沙灘。

隔著不遠的距離,能聽到海灘上的嬉鬨聲和音樂聲。

路邊停靠著一排高大的SUV,後備廂個個開著,可以看到裡麵擺放了很多酒,電燈和音響也從後備廂裡拉出來,另一端架在天幕上,天幕下擺放著折疊桌椅,年輕男女們坐在其中喝酒,調情,享受著海風。

有一個年輕女人看見他們,熱情地招呼他們過去。

年輕女人穿著粉紫色的掛脖抹胸上衣,露出了小巧的肚臍,下身是一條不規則拚接短裙,全身上下的布料加起來還沒有虞汀白的包足,性感又時尚。

她手臂上掛著一堆叮鈴鈴的掛飾,撐在後備廂旁,化了濃妝的眼睛像有一把小鉤子似的鉤在談顯身上:“清酒,羅斯福,艾丁格……還有我們家自己釀的梅子酒,你們想喝什麼?”

談顯麵對這種似有若無的勾引早就習以為常,他沒有接招,側頭去看對他和年輕女人之間的暗流毫無察覺的虞汀白,她正在專心地低頭尋找酒單。

“我們這裡沒有酒單,”年輕女人也順著去看虞汀白,態度還算友好地向她解釋,“我隻是出來和大家分享藏酒的,車上的酒水全部免費。”

“免費?”虞汀白驚訝。

女人向她解釋,疫情剛來的時候,島上的娛樂場所被迫停業,寧嶼曾蕭條了一陣子,後來一些年輕人受不了這種寡淡的生活,自發開車到海邊聚集喝酒,漸漸地在海灘邊形成了互助飲酒、自娛自樂的風潮。

“果然沒有什麼困難能夠打敗向往自由和快樂的小島居民。”虞汀白感歎。

年輕女人忍俊不禁,指著虞汀白問談顯:“外地人?”

談顯順勢調侃:“北京來的。”

虞汀白嗔了談顯一眼:“你彆聽他胡說,我是正宗寧嶼人。隻是很久沒有回來了。”

年輕女人嗅出了二人之間微妙的氛圍,帶著試探問:“你們是情侶?”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談顯身上,這次更加直白,問出的話也毫不掩飾,饒是再遲鈍也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虞汀白終於品出了她的意圖。

她沒有回答,想等談顯來回答。

談顯聳了聳肩,很輕鬆地說:“我還在努力。”

“連你都追不到,小妹妹眼光很高吧。不愧是從北京來的。”這句話很微妙地把虞汀白劃出了他們的地域陣營。

儘管談顯沒有接這話茬,但虞汀白的興致還是略低了下去,談顯剛才的回答其實已經表明了他對虞汀白的意圖,可他的態度輕浮又隨意,又不像是多在意似的,很難說那是一個認真的答案,還是一句玩笑。

這時候,也許是得到了信號,年輕女人的朋友也圍了過來,他們邀請談顯和虞汀白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喝酒玩耍。

小鎮青年的遊戲大抵是那些,喝酒、打牌、唱歌、借著真心話大冒險聊騷。

年輕女人跟過來,將兩杯酒放到他們麵前,然後順勢坐到了談顯身邊,問他叫什麼名字。

虞汀白悶悶不樂地拿起自己麵前那杯酒,才發現周圍幾人都在看自己,疑惑地瞧向談顯,正見談顯望著自己,年輕女人也由談顯的視線望向了虞汀白。

這微妙的氣氛,虞汀白忽然舌頭打結:“他叫,張運恒。”

特地讓虞汀白來回答,談顯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年輕女人也不討沒趣,沒有過多糾纏他,但還是問了一些他平時的愛好之類的,約他下次一起去衝浪。

虞汀白喝著自己的酒,一邊享受海風一邊默默地聽著,待談顯很明顯地結束了那邊的對話,她才傾身向談顯,肩膀輕輕蹭過他手臂,小聲問:“你剛才為什麼不自己回答?”

談顯喝著酒,用那種你明知故問的眼神看她。

虞汀白不說話,好像在固執地等他的回答。

談顯終於說:“因為我現在隻想和你約會。”

虞汀白觀察過談顯,不同於CBD裡緊張忙碌的西裝革履精英男,或是小鎮上不修邊幅的健碩糙漢,談顯身上沒有艱苦生活的痕跡。

他手指修長,指甲乾淨飽滿,指腹和掌心沒有一點乾活的繭子。明明常年待在海島,皮膚卻生得白皙細嫩。

他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天才雷普利》裡逃到海島玩耍、不愁生計的裘德洛,沒有經曆過苦難,每天的生活就是變著花樣地尋找樂子,和追求女人。

就像此刻,他輕鬆地把握著分寸和距離,近一分太多,退一步太少,那麼剛好地撩撥她的心弦。

太曖昧了。

虞汀白很擅長偽裝,故作鎮定地撤回了視線,繼續一口一口地喝手上的酒。

胸口有些悶,她很快就把手裡的這杯酒喝光。

見談顯的那杯酒沒喝幾口就他被放在桌上,虞汀白用手肘碰了碰談顯,示意他把他的那杯酒給她。

談顯不放心地將酒遞過去:“金湯力,度數不低,你能喝嗎?”

有人開大了音響的聲音,現場氣氛熱烈,聲音嘈雜,談顯是湊近了在虞汀白耳邊問的,呼出來的熱氣烘烤著她的耳朵。

虞汀白耳尖發癢,也湊到他耳邊回答:“不要小看我。我告訴你,我們女編劇個個都是酒鬼。”

談顯驚訝,微微蹙了眉:“寫稿也需要喝酒嗎?”

虞汀白:“要先麻痹自己,才能寫出麻痹老板的稿子。”

談顯默了幾秒:“我以為你寫的都是你喜歡的內容。”

“入行前我也是這樣以為的。”談到不願深入的話題,虞汀白低頭喝悶酒,酒意順著喉管而下,先辣後苦,果然度數不低,虞汀白忍不住皺了皺小臉。

談顯笑著將酒倒了一半在虞汀白先前的空杯裡,透過氤氳的燈光,虞汀白看到了玻璃杯沿上自己淡淡的唇印。

談顯用她的杯子喝酒,很自然地將嘴唇覆蓋在了她的唇印上。

虞汀白的腦子空白了一瞬,隨後覺得更暈。她懷疑自己有些醉了。

談顯忽然問:“你這幾年是不是沒有回來參加過校友會?”

虞汀白來不及思索對方為何知道自己許久沒回來,隻顧著回答:“這幾年比較忙。”

“你總是很忙。”記憶裡的虞汀白總是目光向前,拚命奔逐,好像永遠到不了終點。

從前的談顯不知道她的終點在哪,如今的談顯已不再去追究。

他開玩笑:“我以為你故意不回來。畢竟窮不走親,富不還鄉。”

虞汀白也笑了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其實是因為一事無成,沒有臉回來。

當初和家人鬨得轟轟烈烈,後來和宋方晏雙雙考入北電,在全校的歡慶中金燦燦地北上。

她以為她會有光明的未來,無限種可能。

可事實上,大多數人在進入社會後都會變成一枚默默無聞的螺絲釘。

她也不是例外。

叮地一聲,談顯的玻璃杯輕輕地碰撞了一下她的,虞汀白抬眸瞧過去,淡黃色的燈光下,談顯笑意溫柔,難得地、明確地透著一股真誠:“寫作是造夢的藝術,我祝你早日寫出滿意又誠實的作品。”

浪花撞向海灘,女人尖叫著抱住男人,開瓶器嘎達一聲撬開瓶蓋,泡沫咕嚕嚕地翻湧而出……這片海灘的每個角落都在發生著不同的故事。

而在這裡,這片安靜的天幕下,虞汀白覺得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被一道潮汐溫柔地衝刷而過,然後翻騰出了帶著酒勁的白色氣泡。

已經很久沒有人會對她說這種話。

謝謝你的祝福。

……

喝完了兩杯酒,談顯帶著虞汀白和年輕女人告彆。

對方顯然意猶未儘。

虞汀白也看出來了,問他:“我們就這樣走了?”

“嗯。”萍水相逢的邂逅,借一口酒就走,在這片海灘再正常不過。

虞汀白看了一眼身後還在望著他們的年輕女人,挑明道:“她舍不得你。”

嗯?他回頭,年輕女人很開朗地朝他招了招手,似乎在歡迎他隨時回去。

“你希望我回應她?”談顯問。

“我以為你對她也有興趣。”虞汀白口是心非。

“我現在隻對你感興趣。”

虞汀白用沉默來掩飾自己瞬間的慌亂。

談顯又補充了一句:“起碼在今晚結束之前是這樣的。”

“……”

該死的斷句,害得她一顆心起起伏伏,虞汀白命令自己冷卻下來,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希望今晚不要結束,這個荒唐的念頭讓她感到吃驚和恐慌。

她才和談顯認識不足半天,就已經開始舍不得他。

大腦警鈴大作,風險意識啟動,她知道她應該結束這場不期而遇的約會了。

靠近男人,就會不幸……

愛上男人,更是會倒黴一輩子……

虞汀白拿出手機,暗示意味十足地說 :“快十點了。”

“你想回去?”

“……今晚出來太久了,我還有工作要做。”

老實說,她原本以為今天出來見一麵也就是三十分鐘聊天的事,沒想到花出去的時間一再延長。

談顯驚訝:“你喝了酒,還要工作?”

虞汀白:“喝酒會讓我的大腦更亢奮,更高效地完成工作。”

談顯有一絲頭疼:“你的生活已經被工作支配了。”

其實她的工作也不是非要今晚完成,隻是她習慣了高效率地生活。她已經被忙碌的工作pua到隻要閒下來就會產生浪費時間的罪惡感。

所以現在,當她意識到她在為一場沒有結果的約會浪費幾個小時的時間,強烈的罪惡感已經侵襲了上來。

“可不可以為了我再留一會兒?”談顯垂眸望著她,那眼睛裡蘊著海波,令人心軟。

很難不上鉤,可罪惡感還是折磨著她,虞汀白仍然有幾分猶豫。

浪花衝擊沙灘,帶來陣陣歡聲笑語,海風溫柔而舒適。

談顯說:“這樣的夜晚,可能不會再有了。”

對談顯心動是真的,但這份心動不會有結果也是真的。

過幾天,參加完好友丁念的婚禮,她就會離開這座小島重回忙碌的北京。

她和談顯注定天南海北,不相交地生活著。

她明白談顯為什麼說這樣的夜晚,或許不會再有。

可是……

還沒待虞汀白再次拒絕,談顯已經跑到了馬路對麵,那邊蹲著一排小攤販,賣手串的、賣明信片的、賣寧嶼特色紀念品的、賣烤腸的……什麼都有。

虞汀白一臉疑惑地看著談顯走到了一個賣小雞的攤販麵前。他和對方說了幾句,然後接過了對方遞來的一枚硬幣和一顆雞蛋,談顯拿著那兩樣東西又重新跑回了虞汀白麵前。

“這個是我們今天約會的紀念品。”談顯將飽滿的雞蛋遞到了虞汀白手上。

“?”

虞汀白一頭霧水,哭笑不得,誰會用一顆雞蛋來當約會的紀念品?即使這顆雞蛋確實飽滿又漂亮。

然後談顯捏起了手中的那枚硬幣:“你想走,但我不想放你走,那就讓它來決定你的去留。”

原來是為了換硬幣。虞汀白莫名有些緊張:“二分之一的概率,你不覺得有些草率嗎?”

談顯笑了一下:“如果是正麵或者反麵,你就留下來,如果它立起來,我就放你回去。”

虞汀白愣了愣:“……你知道它不可能立起來。”

“所以有些事一定會發生。”

他說這話時神采飛揚,成胸在竹,難得地鋒芒畢露,虞汀白的心臟不受控地用力跳動了一下,就聽叮地一聲,一道銀色光點自他指間飛彈起來,她與他一同盯著那枚硬幣仰起了頭,月色與燈光糾纏著灑在他的臉上,映出他深刻的眉目和極淡的瞳仁。

怎麼會有人能把濃與淡融合得如此恰到好處,就好像他給她的兩種感受,既深情,又薄情,那麼微妙而自洽地出現在了同一個人身上。

當你對一個人產生了解謎般的探究欲,一切就已經在向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硬幣在半空中自旋,如同蹁躚飛舞的蝶,向著天空飛去,再快速下墜……

虞汀白忽然伸手將它握住,仿佛有一隻蝶在她手掌撲騰亂動,她的心也因此躁動不安,虞汀白衝動地說:“……你成功了。”

好吧,那就再放縱一回。

虞汀白說:“今晚都聽你的安排。”

談顯得逞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