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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斯坦的花 陳阿塔 5573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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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汀白坐在玻璃牆邊,白白瘦瘦的,鵝黃色的細吊帶勒在薄薄的肩胛骨上,雪白的皮膚在蓬鬆漆黑的長卷發間若隱若現。

從進來開始,她就一直在忙碌工作,即使側著頭用吸管喝飲料的時候,眼睛也一刻不停地定在電腦屏幕上。

這副過分專注的模樣,使她與這座悠閒輕鬆的小島格格不入。

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虞汀白下意識向外望去,卻是什麼也沒發現。

她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張運恒還沒來。

這人也太沒有時間觀念了吧。是不小心遲到了,還是故意放她鴿子?

難道也是一個被逼無奈才來相親的?

虞汀白強迫自己靜下心改稿,可總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她環顧四周,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又覺得是自己想太多。

一定是環境太嘈雜才靜不下改稿。

思忖片刻,虞汀白決定收拾東西走人,反正這回不是她失約,虞學名怎麼也怪不到她頭上。

出了甜水店,海街的另一邊是一道漫長的海岸線和聞名小島的長尾沙灘。

長尾沙灘是小島居民的飯後休閒之地,以白色的細沙和玫瑰色的落日出名。

現在這個時間,正是長尾沙灘熱鬨的時候,海灘上布滿放鬆的閒人,五顏六色的帳篷大片地綻放在白色海灘上。虞汀白被這般景象吸引,忍不住走了過去。

沿著海岸線慢慢散步,這是在冰冷的鋼筋水泥世界看不到的生活圖景。海風溫柔地撥弄著她的頭發,將她胸口的悶意與肩上卸不下來的緊迫感慢慢吹散。

在北京的很多瞬間,在每個痛苦寫稿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想念過這裡。

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是一條微信消息的提醒。

老板在詢問她的趕稿進度。

好想罵人。

但沒有底氣罵人。

虞汀白咬咬牙,非常卑微地回複了一句“儘快”、“馬上”,再加上了一個賣萌的表情包。

好標準的現代狗腿奴才。她自己都想唾棄自己,虞汀白撇撇嘴,提著電腦開始四處張望尋找一個可以打開電腦寫稿的地方。

談顯再度找到虞汀白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小時後,就見觀景台階的扶手邊靠著一個熟睡的漂亮女人。

她腿上架著筆記本電腦,腦袋靠著欄杆,在暴曬的陽光下睡得安逸還會咂咂嘴,談顯雙手插兜,逆著光站在她下方的一級台階打量著她,也順便幫她擋住了炙熱的陽光。

睡得熟了,虞汀白身體不自覺地往前傾倒,談顯抬手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扶住,手指直接接觸在她光裸的皮膚上,曬太陽太久,也不知道是她的皮膚在發熱,還是他的手指在發熱。

緊接著電腦又順著她的腿麵向下脫滑,他連忙又騰出一手幫她扶住電腦。

好狼狽的重逢,但想想又覺得合理,談顯無奈地笑了一下。

……

不知過了多久,虞汀白被一陣涼風吹得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鼻尖傳來淡淡的安息香,臉頰蹭在溫熱的棉質布料上,她發現自己竟然靠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肩頭,自己的電腦也被男人妥帖地放在他的腿上。

“醒了?”男人聲音乾淨透澈,帶點很淡的鼻音,有點像感冒。

虞汀白心顫了一下,才尷尬地坐正身體:“不好意思啊……”抬頭看向對方,喉嚨再次不受控製地卡頓了一下。

男人生得很英俊,有一雙細長的眼睛,薄薄的內雙,瞳色淺淡,令她想起了此刻長尾沙灘上大片雪白而明亮的細沙。

“不好意思。”她再次道歉,想了想,又覺得這時候應該感謝,連忙又忙不迭地感謝。

“沒事。”男人笑了一聲,笑意低沉,令虞汀白的臉又開始發燙。

此刻,夕陽已經開始落幕,大片玫瑰色霞光從天際線彌漫過來,染在他們的身上。

這本應該是一場浪漫的邂逅,可場麵怎麼想都有點滑稽。

虞汀白尷尬地想要逃離:“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從容欣賞著她的慌張和窘迫。虞汀白起身理了理衣服,捏著手機快步上了樓梯,順便低頭看了一眼時間。

屏幕顯示好幾條未接電話,還有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抱歉,我遲到了,你現在在哪?

應該是張運恒的短信。

虞汀白猶豫了一下,還是看在對方打了好幾通陌生電話的份上回撥了過去。

與此同時,背後傳來一串鈴聲,是清淩淩的雨水聲。除了她,還有誰會用雨水聲當手機鈴聲?虞汀白疑惑地,剛要回頭,手機那端被接通。

“喂?是張運恒嗎?”虞汀白忐忑地問。

“你好。”聽筒與身後傳來同一道澄澈的嗓音,仿佛異時空接通,兩條漫長的時間軸終於在某一點交彙,男人的聲音來自遙遠的時間之外,卻又近在身後,隻是她不曾看見。

虞汀白猛地回頭,看見英俊的男人站在台階下方,手持著手機貼在耳邊,浪漫的玫瑰色落日罩在他的身上,他身形高大修長,仰頭凝望著她,瞳色清淺,嘴角是淡淡的笑意。

“你就是……張運恒?”虞汀白驚訝。

談顯握著手機,拾級向上,目光始終籠罩在她的身上,虞汀白莫名緊張,心臟怦怦而跳,直到他穩健地停在了她麵前,看見他揚下了眉:“對不起,下午我遲到了。”

虞汀白舔了舔被夕陽曬得發乾的嘴唇,覺得對方好看得過分有壓迫感,起碼擠壓得她這一片氧氣都變得稀薄了。

談顯接著說:“我可以給你補一場約會嗎?”

她一怔,心動的同時也有些猶豫,現在這狀況已經超出了她的預期,無論是對張運恒的預期,還是對工作安排的預期。

“可是,我還有工作,我下午已經等了你很久……”虞汀白為難地說。

“對不起。”他再度道歉,截斷了她的推拒。

虞汀白抿著唇,沒有說話。雙向的沉默中,談顯忽然坦誠道:“其實,我下午很猶豫要不要來見你。”

果然和她猜的一樣,他也是被家人逼來的。

虞汀白疑惑:“那你現在還約我?”

談顯笑了一下:“嗯,在看到你之後,我改變了主意。”

心像被人戳了一下,微微顫抖著,虞汀白不知如何招架,張著嘴呆立在那裡,心尖酥麻。

談顯再問:“你晚上有時間嗎。”

虞汀白負隅頑抗:“我工作很忙的……”

“看出來了,相親還要帶電腦,不愧是北京回來的。”他揶揄。

虞汀白感覺被調侃了,羞赧地回嘴:“相親還遲到了兩個小時,張老板也不賴。”

談顯好笑地點了點頭,好像在對她的話表示肯定,然後才示意自己手中的東西:“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你的電腦還在我手上。”

她這才發現自己剛才逃離得匆忙,忘記了向對方要回電腦。

所以即使剛才她沒有回撥電話,他們還是會再見麵。這人是不是在她轉身逃跑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後情。

虞汀白假作相信:“你打算用電腦威脅我?”

談顯跟著調侃:“嗯,我詭計多端。”

“看來我隻能答應你了。”

虞汀白一笑,明媚的杏眼彎起來,襯得玫瑰色的夕陽愈發美好迷人。

長尾沙灘清甜的海風恰好拂在了他們身上。

*

正是晚餐時間,商議過後,虞汀白決定跟著談顯去吃晚飯。

看到碩大的“運恒大排檔”五個字,虞汀白更加確信對方就是張運恒。

因著疫情的緣故,島上許多餐飲店都歇業了,運恒大排檔也不例外,因此店裡空蕩無人。

談顯客氣地將菜單遞到虞汀白麵前:“想吃什麼?”邊問邊細致地挽起襯衫袖子,露出了緊實的小臂。

虞汀白環顧四周,店裡既沒有服務生也沒有廚師,誰下廚?

這樣疑惑著,就見談顯繞到了廚房後麵,虞汀白拿著菜單跟上去:“你做晚飯?”

“嗯。”

“會不會太麻煩了,要不我們去外麵吃?”讓老板親自下廚,她受寵若驚。

“不麻煩,我在給自己增加籌碼。”

“什麼籌碼?”

“讓你原諒的籌碼。”

“……其實我沒有很生氣。”

談顯看了她片刻,聳了聳肩:“看來還是有一點生氣。”

虞汀白解釋:“你遲到那麼久……我工作很忙的嘛,能抽出點時間不容易的……”

“嗯,”談顯若有所思,“所以我更要珍惜今晚的約會時間。”

“……”她不是這個意思啊喂。

張運恒的餐廳不小,室內裝修彆有海島風情,吊燈垂懸,明亮雅致。此刻整間餐廳空曠寂靜,隻為她一人亮起。

虞汀白托腮望著廚房裡那個忙碌的背影,海風透過窗戶灌進來,他的襯衫隨風微微起伏。虞汀白才仔細看,他今天穿著白襯衫、黑西褲,在這隻為一人亮燈的餐廳裡,透著不真切的夢幻。

沒多久,海鮮湯、蒜蓉生蠔、紅膏熗蟹、鹽焗基圍蝦等寧嶼的當地菜品陸續上桌。

談顯坐到了她麵前,將挽起的袖管再放下,劉海在剛才的忙碌中垂落搭在額頭,在燈光下落下疏淡陰影,與潑墨似的眉眼搭在一起,愈發顯得他眉目俊秀。

虞汀白錯開視線去瞧滿桌子的菜,好奇地嘗了一筷子,頓時忍不住問:“你這樣的,在婚戀市場上應該很有競爭力吧。”

談顯疑問:“我是什麼樣的?”

虞汀白略過了對他外貌的誇讚,隻說:“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談顯笑起來:“我不知道,我沒什麼相親經驗。”

虞汀白懷疑地眯了眯眼:“你不誠實。我聽說你相了很多次親。”

談顯想起張運恒確實相了很多次親,沒再解釋,順著說到:“那我們現在是不是該走常規流程了?”

虞汀白從善如流:“我叫虞汀白,27歲,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在北京工作,是一名小編劇,身體健康,無家族病史……”

談顯忍不出笑出聲:“你看起來比我有經驗。”

虞汀白嘴硬:“……相親嘛,速食愛情,當然要開門見山。”

“啊,我們之間這麼快就可以用愛情來定義了嗎,果然很速食。”

虞汀白眼珠子轉到彆處,揀起一塊生蠔:“唔,你這手藝不錯,難怪排檔生意這麼好。”

“你在北京應該什麼都吃過了吧。”

“每天都吃外賣,”虞汀白光是想想就皺了眉頭,“特彆特彆難吃。”

“聽起來你很嫌棄北京。”

“是的,超級嫌棄。”

北京是一座很難有幸福感的城市,灰色的街道,冰冷的CBD,行色匆匆的人,永遠擁擠的地鐵,被工作和加班塞滿的日常生活,還有極其難吃的預製菜外賣。

談顯:“這麼嫌棄,為什麼還要留在北京。”

虞汀白:“因為隻有在北京,我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回了寧嶼,就得每天麵對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接受女人比男人弱勢的規訓,還要為了家庭不斷犧牲自我價值,讓渡自己的人生空間。

談顯安靜地聽著,沒有反駁。

“是不是不想聽失敗職場人對生活的苦悶,”虞汀白善解人意地說,“回去你就告訴你家人,我很好,你也很好,這樣防止我們倆任何一方被責難,隻是呢我們不合適,所以……”

“誰說我們不合適?”

虞汀白一愣,目光在談顯麵上流轉,卻看不出所以然,談顯坦然迎接著她的審視。

“難道我們合適?我在北京,你在寧嶼,我們首先在生活城市上就不合適。”

虞汀白誠實直白地說,沒有注意到談顯的眼眸黯然了一瞬,又歸於平靜。

談顯:“我也沒說過要和你在一起。”

虞汀白有點不解,這人到底想怎麼樣?

談顯:“你好像很想把這場相親搞砸。”

不想肯定,也不想否定,虞汀白緩慢回答:“很明顯嗎?”

“嗯。”

短促的音節。

虞汀白:“……你不高興了?”

談顯沉默幾秒,依然是笑著,但話卻是肯定:“有點。”

他的態度令人捉摸不透,虞汀白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無意識地摸了摸杯壁,剛從冰箱裡取出來的飲料還帶著夏日的涼意。

談顯說:“我沒有想過今晚之後的事,但起碼現在,在我們相處的這幾個小時裡,我希望你不是抱著擺著交差的態度來和我約會。”

虞汀白反問:“難道你約我不是為了交差?”

談顯:“我不是。”

那是什麼?

沉默幾秒,虞汀白沒有選擇追問,而是放下筷子,鄭重地望住談顯,身體不自覺地向他前傾,“OK,剛才是我失禮,接下來我會好好配合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