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周果然感冒了,說話帶著點鼻音,嗓子也沙啞,眼睛裡飄著紅血絲。江靜書到家的時候他就躺在正對大門的沙發上看著她。
江靜書放下包,趕忙用額頭貼了貼他的額頭。
“量個體溫,你應該是發燒了。”
過了會兒,江靜書看著體溫計,忍不住說:“你發燒了怎麼還到處亂跑!今天不上班,就應該在家裡休息。”
看著林周那一副任她教訓的模樣,她的態度又軟化了。
“現在感覺精神怎麼樣?”
“還不錯。”
“晚飯吃了嗎?”
林周搖頭。
“我煮粥給你吃,你等著。”
“不想喝粥,就吃你買回來的麵包和壽司吧。”
江靜書看著他眨了眨眼,“你不會是不相信我能煮好粥吧?煮粥還是挺簡單的。”
林周搖搖頭,無奈道:“隻是想吃味道重一點的東西。”
“好吧。”
江靜書又開始翻他放藥的抽屜,“飯後把藥吃了。”
她站在餐桌邊,又說:“等下我給你刷牙洗臉。”
林周抬眼,“靜書,我不是殘疾了。”
“那怎麼了?我就想給你洗。”
也許是林周很少生病,難得露出一絲脆弱,哪怕不多,她也想為他做點什麼。又也許是因為彆的她也沒想明白的理由。
她學著林周平時對待她那樣,給他擠好牙膏,把牙刷放進嘴裡。隻不過平時她多半是喝醉的狀態,林周卻清醒得要命,一雙布滿血絲卻依然清亮的眼睛始終看著她。
因為身高差的緣故,她要踮腳,林周便配合她彎下腰。
江靜書靠在水池台邊,林周的雙手就撐在她兩側,將她禁在他的臂彎與水池台之間。
脖子仰久了有些疲憊,她剛露出一絲強撐的表情,林周就忽然圈住她的腰,把她提抱起來放在了台麵上。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自己拿過牙刷刷了起來,左手還撐在她大腿邊的大理石上。
江靜書發覺自己在用一個全新的角度看林周。
水池上鏡子邊的燈光照在他潔淨的臉上,他的目光沒有落在她這裡,而是掠過她,時而看鏡子,時而低頭漱口。
他不看她的時候,上眼瞼壓著瞳孔的上緣,眼神疏離而淡漠。
感受……竟然和演唱會看著他背影時如出一轍,江靜書不太明白心裡麵的空洞是為何。
“臉我來給你擦。”
等林周刷完牙,她立刻取下毛巾,就坐在大理石台麵上給他洗臉。她把自己的那套護膚流程在林周臉上做了個遍。
纖細但修長的手指在林周深邃立體的臉上遊走,剮蹭著他的眉骨、鼻梁和唇邊。他的下巴上有些胡茬,刺刺的。
“要刮胡子嗎?”
“你會嗎?”
江靜書搖搖頭,“不會,但你可以教我嘛。”
漸漸地,她好似忘了眼前的人是個正在發燒的病號。
少許的時間內,林周未語,隻是垂眼看著她聚精會神的模樣。那雙手細致地描摹著他輪廓的每一角。
她在想什麼呢?
“靜書,”林周用玩笑般的輕鬆語氣說道,“你今天對我是不是太好了些?”
江靜書一震,捏他下巴的勁突然加重,抬眼瞪他,“我平時對你不好嗎?”
“也好,但今天不一樣。”
林周慢條斯理握住她的手腕,將其壓到大理石上,迫使她停止那無休止的護膚動作。
林周似有若無地笑著,用拇指腹擦去她臉上沾的水珠。
“你今天除了公司還去哪裡了?”
“孫老師的葬禮。”
“嗯,那麼都見到誰了?老同學?”
江靜書撇開臉,遠離他的手指,“嗯,見到了幾個。”
林周陳述道:“一起敘舊了。”
“沒怎麼敘舊,碰見一個我討厭的人,還有……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林周直起身體,收起剛才逼近的姿態,調整語氣,“在分析你今天為什麼有些反常。”
江靜書不悅道:“我哪裡反常了?你生病了我不應該照顧你?那我也太忘恩負義了。”
林周再次圈住她,把她抱下來,似有若無笑著道:“我們之間難道是什麼恩義的關係嗎?”
江靜書努努嘴,推著他往臥室走,“你吃了藥就去躺下,我洗個澡就過來,你先睡覺,不許胡思亂想。”
安靜的臥室裡,林周仰躺在床上,一隻手臂蒙在眼上,擋住了水晶燈的光線,另一隻手臂伸展在床的另一邊,摸著那冰冷又空曠的地方。
直到床塌陷下去,江靜書用剛洗完澡的手抓住他,林周抬眼看她,看見她撲在床邊,明亮雙眸看著他,整個人還散發著潮熱的濕氣。
“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她撩開額前的碎發,半跪在床上,俯身用額頭貼了貼林周。
林周彆過臉,輕輕咳了幾聲。
“彆離得太近,會傳染。”
江靜書哪管這些,熄了燈,一隻手橫在林周的身上,抱住他,一寸都不離開,非要與他緊緊相貼。
林周深深吸了一口氣,隻好將胳膊繞過她的後背,把她摟住。
黑暗中,隻餘下窗外遠方的零星燈火。
“林周,快點好起來。”
林周笑著笑著咳嗽起來。
江靜書仰起頭問他:“要喝水嗎?”
“沒事。”
咳嗽聲越來越輕,逐漸消失。
江靜書捧著他滾燙的臉頰親了一口,淡笑道:“好起來就能親嘴了。”
林周借著窗外的冷光看她,忍俊不禁,“原來是為了這個,你的腦袋裡就沒有點彆的東西嗎?”
“你不喜歡?那以後彆親。”
江靜書背過身,腳底還是纏著他。
“親,怎麼可能不喜歡。”
他摩挲著她的手心,畫著紋路。
說是照顧他,江靜書還是枕著林周的手臂率先睡著了。
林周注視著天花板,心有所思,直到眼睛燒得酸澀難忍才閉上。他緩慢將臉轉向江靜書,那散亂的長發就像小貓的毛輕輕拂過他的臉。
-
林周的身體素質不錯,燒了一晚上,隔天便退了許多。隻不過江靜書想要親他的時候,還是被他用指腹抵著唇推開。
“還沒好透。”
江靜書有渴膚症這點他們都知道,自從兩人在大學時第一次青澀的親密過後,她的這個特性就愈發不可收拾了。
交往的第一年她還會佯裝矜持,牽手、擁抱、接吻都是循序漸進,張弛有度。親密過後,她就像隻無尾熊,隻要是兩個人在私密空間,她就一定會黏在林周身上。
這天江靜書在林周家接到江華信的電話。
“我和你媽給你買了個新的掃地機器人,你開下門。”
她騰一下坐起,腦袋撞在林周額頭上,她一邊用口型說抱歉,一邊手忙腳亂地揉他的額頭,又揉自己的。
“我不在家,你們也不提前問我一聲。”
“又不在家?我發現你最近好幾天都沒回家是不是?你門口那快遞都放了兩天了。公司的床那能長時間睡嗎?你那公司就是幾個小板房,最多叫工作室,你還是得回家睡,長期作息不規律,身體要出問題的。”
“你把東西放在門口吧,一會兒回來我拿進去。”
“那被彆人拿走了怎麼辦?”
江靜書語塞,“有監控。”
“你到家了告訴我,我拿下來給你。”
江華信不認同她的觀點。
“……行。”
江靜書慌忙把睡衣換成戶外的一套衣著,從地下車庫往自己家走,剛要踏進電梯,朱夢雅的聲音叫住了她。
“囡囡!”
江靜書驚出一聲冷汗,慶幸自己已經走到了10幢樓下才和朱夢雅相遇。
“媽,你怎麼從地庫過來的?”
“我剛才去英紅家裡了,之前借給我擦窗機器人的那個小帥哥就是她兒子。”母女倆一邊等電梯,她一邊試探江靜書,“你覺得那個小帥哥怎麼樣?”
“……”
怎麼樣?
好得不得了。
江靜書清了清嗓,“媽,看人不能隻看皮囊。”
“我沒有隻看皮囊啊,我看英紅的為人就能猜到她兒子一定不會差的。”
“你和周阿姨很熟?”
“熟起來了,我們倆挺聊得來。雖然我學問沒她高,但你媽媽我見識可不少,還是有共同話題的。”
江靜書頭疼地靠在電梯壁上,被朱夢雅打了一下。
“多臟啊,彆靠著。”
剛到六樓,她們就發現江華信果然等在門口,地上放著一個大箱子,印著掃地機器人的圖案。
父母進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刺。
“你這衛生多少天沒有搞了?看看地上這灰塵。衣服呢?你這幾天的換洗衣物呢?又不晾了?”
江靜書沒答話,淡淡看了一眼江華信拿出的掃地機器人,是沒聽說過的牌子。
“爸,這東西多少錢?”
“送的。”
“哪兒送的?你不是說是買的嗎?”
江靜書敏銳地從他的話裡覺察到一絲異樣。
“我買彆的東西,抽獎送的。”
“你買什麼了?超市的活動嗎?我也去抽個。”
江靜書臉色沉下,收起平日放鬆的姿態,雙臂一抱,靜靜凝視他。
“回頭我去問問小喬。”
“小喬又是誰?”
江華信不耐煩了起來,“你要知道這麼清楚乾什麼?”
江靜書笑著說:“我也想抽獎呀,免費的不要白不要嘛。”
朱夢雅給她介紹說:“小喬是個做推銷的小夥子,人蠻好的,平時都會打電話問我們好,推薦的東西也都是對身體好的,還會經常送禮物給我們。”
江靜書的眉頭立刻跳了跳,“保健品?”
“是啊。”
她冷聲說道:“退了。”
朱夢雅一愣,“我們吃吃感覺蠻好的呀。”
“好什麼?你們身體又沒有問題,去吃保健品做什麼?每年多少老人被保健品推銷員騙錢,你們難道不知道嗎?你們也不是完全沒見識的人,怎麼會信這些?你們要檢查身體,我可以陪你們去正規三甲醫院。”
朱夢雅的態度搖擺不定,輕輕說:
“也退不了吧。”
江華信緊著眉頭,臉色十分難看。
“彆天天一副教育孩子的樣子教育我和你媽,我犯過一次錯不代表我是你兒子了。”
江華信摔門走出去,留下朱夢雅夾在中間,一臉無措。
江靜書默了一會兒,揉按發酸的眼眶。
“媽,你把掃地機器人拿回去自己用吧。你勸勸爸,如果勸不動,你彆把你的錢給他用。我給你的,你也自己收好。至於他自己的錢,想霍霍就去吧,我管不動。這樣最起碼應急的錢我和你這裡有,不會重蹈覆轍。”
以前江靜書不是這樣的個性,她不是一個特彆有主見的小孩。念的高中,讀的專業,都極大程度上聽從了父母的意見。
從前她在外受了委屈,也隻是把房門關起來自言自語罵一通對方,從不當麵起爭執。她書寫文章雖厲害,卻是個嘴笨的,吵架吵不過人,一急起來就容易紅眼眶,不掉眼淚,但一定落下風。
她以前的樣子,就是標準的好好學生,還是沒什麼脾氣的那一種。
要說改變,是從江華信給一個親戚做擔保開始。
以前家裡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有滋有味。親戚跑路之後,江華信和朱夢雅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沒有了,還背了債。唯一慶幸的是,房子保住了。
起初他們還瞞著江靜書,直到她親眼看見討債的人登門,雖不似電視劇裡演的那般窮凶極惡,卻也是滿口威脅。
彼時江華信還坐著文員的工作,朱夢雅在汙水處理廠,拿的都是死工資,沒有憑空變出錢的法子。
江靜書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就有嗎?
一樣沒有。
但她不得不有。
老天也給了她這個機會。
被陌生人在校園裡偷拍的照片在網上火了,網友對她的質疑和猜測滿天飛。
江靜書猶豫了很久,最終有一層名為傲氣的外衣被她親自揭掉。她沒有問任何人的意見,順勢開了社交媒體賬號,曬出能證明自己是學生的證據,吸引來一批支持她的網友。輿論的反轉讓她瞬間收獲巨量關注。
在沒有本金支持的時候,廣告收益是她兼顧學業的同時,還能賺錢的唯一方法。
她利用了學曆,同樣也利用了顏值。
她的初心變了。
但江靜書也不知道那所謂初心是自己的,還是彆人賦予她的。
網上的聲音有好自然有壞,她不得不讓自己的心態變得堅硬。江靜書忽然發現,其實她不是喜歡悶聲吃虧的人,也不喜歡隨波逐流,她其實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隻是屢屢放棄,沒有堅持自我。
她開始變得實用主義。文憑有用,她當然要好好念書。金錢不能缺少,她就卯足了勁賺錢,這才幫家裡度過了難關。
這一關,極大程度上改變了她。
如果江華信是個很壞的父親也就罷了。
偏偏他不是。
他愛女兒勝過自己的生命。
小時候江靜書掉進湖裡,是他撈上來的,而他自己溺水險些沒搶救過來。江靜書小時候要什麼,他就給她買什麼,每天下班回來都會帶一個小玩具,乖女兒長、乖女兒短的掛在嘴邊。生個小病,能把他急得滿身汗。
兩個學問一般的人養出一個上頂尖學府的女兒時,他彆提有多神氣了,每天昂著脖子走出去。而在財務崩潰前,他給她的生活費也相當多,算是在有限的能力中,儘最大努力富養女兒。
朱夢雅也一樣,她是個很傳統的人,沒有明確的個人夢想,就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小時候的江靜書睡不著,她就抱著一整宿,哄著誇著。自己舍不得買幾百塊錢的衣服,給江靜書卻是一套一套地買。小時候為了江靜書,還和她同學的家長打過架。
縱然他們有太多觀念不同,江靜書依然不可能不愛這樣的父母,隻是為他們的某一些執迷不悟而頭疼萬分。
她隻能提高自己的抗風險能力,在他們老了以後,做那個兜底的角色。
在一切冰冷的交易中,也有人可以捧住她的情緒和欲望。
她情緒化的開關都麵對一個人敞開。
“林周,晚上我不過來了。”江靜書倒在床上,她怕父母殺一個回馬槍又過來,“和我煲個電話粥好嗎?”
“嗯。”
林周透過窗戶望著10幢的6樓,他能看見她的紗簾已經拉起,白熾燈熄滅,隻剩下螢火一般的微光。
“我決定用流量變現開網店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俗?”
她開玩笑般問道。
她自己不覺得俗,一點也不,她不認為哪種生存之道就高於另一種。隻是她聽多了這樣的“可惜”之詞,也心生倦意。
林周低著頭靠坐在飄窗上,發燒後殘留的眩暈感依然存在,手腕上的發圈抵在額頭。
“不會,”他聲音略帶沙啞,透露出困倦,“靜書,你以為其他人的目標就都崇高?怎麼會?包括我,選擇專業的理由也很‘俗’,賺錢。”
“我就猜到你會這麼說。”江靜書抱著被子,仿佛抱著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我還不想掛電話,你快想個話題,有什麼想問我的嗎?現在我什麼都可以老實回答,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咯。”
“你喜歡我什麼?”
江靜書夾著被子,鼻子以下埋在被褥中。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嗎?喜歡你長得好看,喜歡你身材好、性格溫和,沒有大多數男人的那些臭毛病。當然,你還有個很大的優點——體力好,服務意識強。”
她忍不住笑,被林周聽去。
林周彎了彎眼睛,把手腕壓到嘴邊,唇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的發圈。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一開始隻是覺得你長得特彆好看,後來你特地來我麵前晃,明明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卻會一直很快地回複我的消息。你知道嗎,我注意到我們之間的每次對話,最後一句一直是你,你從來不會讓我的話掉在地上。”
江靜書是一個善於發現彆人優點的人,也不會吝嗇誇獎。
“不過在你向我表白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悶騷型,沒想到你居然會和我打直球,告訴我你喜歡我,想和我在一起。”
她清了清嗓,繼續道:“我喜歡被堅定地選擇,最怕看不透一個人的心思。那時候我就確信我是喜歡你的,如果不喜歡你,聽到告白我一定拔腿就跑了。”
林周眺望對麵樓頂上的圓月,距離滿月還差一二天,缺了一輪。
“靜書。”
“嗯?”
江靜書看著窗外,想著,明天是不是要下雨?
林周的聲音沉而啞,夾雜著澀與酸。
“隻要我一直堅定地選擇你,你就會一直喜歡我,對嗎?”
江靜書怔了怔,像林周撫摸自己的後頸那樣撫著自己。
“林周,我會一直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