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過往每次一樣,江靜書和林周並沒有鬨不愉快。她脾氣來去都快,林周又是個從不和她吵架的人。
七年時間,他們之間頂多有過小爭執,一句重話沒說過,一次冷戰都沒有過。每次江靜書想一個人靜靜,林周都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他避著人,幾步路就到她家,把她從棉被裡抱出來。她的脾氣消得很快,一分鐘的擁抱不夠,那就十分鐘。
對於情感,江靜書是遲鈍的。
這一點林周一早便知道。
常常有人委婉地向她告白,可就是因為太委婉,她聽不明白,等她回過神意識到的時候,對方已經心灰意冷地變心了。
對於這一點,林周既愛又怨,愛她眼裡看不到彆人,怨她——也不明白他。
隻不過,他是自願的。
從一開始江靜書就告訴過他,她不想公開。
說到底是他貪心得想要更多。
再多一點。
“林周——”
林周收回思緒,走到江靜書身邊,“怎麼了?”
“幫我揉揉肩吧。”她洗完澡穿著睡衣坐在床上,仰頭笑著看他,“這兩天又酸又痛。”
林周的大掌覆在她肩上,“轉過去吧。”
她照做,沒一會兒就耷拉著腦袋,舒服地眯起眼,開始像一隻貓在那咕嚕哼哼。
忽然之間,電話響了,將快睡著的江靜書驚醒,她懊惱地爬到床頭,看也沒看來電顯示便接起,語氣像炮仗。
“喂。”
“靜書,我是陳怡英。通知你一件事情,孫老師去世了,過幾天就是她的葬禮,你……要來送送她嗎?”
江靜書頓時愣住,來不及做出任何表情。
她上下唇顫抖著,不可置信,“你說……孫老師怎麼了?”
陳怡英歎了聲氣,嗓音裡帶著哭腔,“在扶梯上急性心梗摔了下去,後腦勺著地,沒了。”
簡短的一句話,像是新聞裡才會出現的事件。卻發生在了她相識的人身上,一瞬間,江靜書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眼眶不受控地紅了,酸澀感從眼睛一路蔓延到鼻腔,她用力地抬眉提眼,把生理性分泌出的液體桎梏在眼眶裡。
林周坐到床沿,握住她擱在膝蓋上的冰涼的手,蹙眉看她。
電話裡陳怡英還在說明情況,江靜書靜靜聽著。林周過來了,當她觸碰到他剛搓揉過她肩膀的溫暖掌心,淚腺便更不受控。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額頭去撞林周的胸口,緩慢地一撞接一撞,最後停止住。
林周摟住了她的後背。
結束通話,江靜書捂著眼睛掉眼淚,沾了滿手,卻沒有抽噎。
“我的高中數學老師去世了。”
她輕輕說。
“你很喜歡她吧。”
“嗯,很喜歡。我並不喜歡數學,但是我喜歡她。我對高中生活一半喜歡,一半厭惡,她是我喜歡的那部分之一。”
江靜書閉上眼,不知道如何形容這樣的感受。
她低著頭不看林周,發絲雜亂地堆疊在她肩上。
林周想安慰她,卻無法開口說什麼。
那是他不曾參與的她的曾經。
是他還未打攪她生活之前的事。
“靜書,想哭就哭。”
“我不想哭……”
她抓緊了林周的衣衫,嘴上還在逞能,卻已王他乾淨的睡衣抹上了一把眼淚。
回憶鑽進腦海,有關孫明萍老師的,有關葉楓的,當然也有另一個人的。一切與那段時日有關的景象,像在她麵前重映的電影,徐徐展開。
回憶累了,江靜書趴在林周的懷裡睡著了。
-
一個平常的雙休日,街上依舊車水馬龍。
江靜書從車上走下來,一襲黑衣,戴著頂黑色的遮陽帽,麵無喜色,滿身肅穆。她的唇色天生極淡,看起來有些蒼白。
每一年,她都會去拜訪孫明萍,今年來得格外早,甚至還沒有到教師節。
手裡的花還是康乃馨,隻是含義截然不同。
有人匆匆來去,撞到在門外發怔的江靜書。
“D姐?喲,好久不見。”
江靜書皺了皺眉頭,冷眼看過去。是以前班裡最混的小子王兆,富二代一個,說他混倒不是他逃課不學習,而是他的臭嘴。
她高中生涯中最討厭的外號就是他取的。
D姐的D,指的是江靜書的胸圍。
從此這個綽號就在班裡流傳開來,甚至連彆班的人也叫順口了。
回想起來,江靜書討厭最初的自己。
一開始,她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外號所附帶的惡意。她受一些“女性胸部大才性感”思想的荼毒,一邊討厭,一邊欣喜。直到她察覺到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她開始覺得不適。儘管她阻止他們繼續使用這個外號,卻並沒有多少人將她的不樂意當成一回事。
於是她的思想從一個極端,瞬間到了另一個極端,她開始在校服外套裡麵穿最寬鬆的衣服,開始駝著背走路,開始有意識地捂住胸口。
這樣的舉動減少了他人的騷擾嗎?並沒有。
他們反而因為她的羞惱而變本加厲。
高中時的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些人的想法是不必在意的,她也沒有必要維持與他們的表麵和平。
江靜書瞥了王兆一眼,徑直掠過。
高中老師的葬禮,來的同班同學並不多。
王兆的父親和孫明萍有些親戚關係,這才被父親帶著一起露麵。除此之外,就是聯係她的陳怡英。她是江靜書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同樣深受孫明萍的照顧。
江靜書聽著忽遠忽近的哭泣聲,一滴淚也掉不出來。她不擅長在家之外的地方袒露脆弱。
短短的時日,從周歲宴到婚禮,再到葬禮。
從人的新生到死亡,她都見證了一遍。
情感上已是疲憊又殘破。
她在孫明萍的遺照前無言佇立許久,轉身走到門外接起小助理打來的電話。
電話一接就是一刻鐘,密密麻麻的事務等著處理。
掛斷電話後,不遠處飄來一陣煙味。江靜書蹙眉捂住鼻子,返回到門內。
陳怡英到了,正在與王兆說話。
“靜書,你剛才去哪兒了?”
江靜書重新綁了下鬆開的馬尾,“在門口接電話,工作上的事。”
王兆嘀咕了句:“你的網店是不是還挺賺的?”
隻不過這話被陳怡英的聲音蓋過了。
“剛才鄭斯寒來了一趟,本來想叫你過來一起打聲招呼,畢竟我們都是一個班的。但我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你在哪。”
江靜書拿紙巾的動作驀然滯住,但終歸沒說什麼。
陳怡英道:“他前腳剛走呢,你就進來了,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他走遠了沒有?”
江靜書按下她欲播電話的手,道:“不用,這也不是敘舊的場合。他既然走得這麼急,想必是有其他事要忙。”
“也是。”
“D姐,離近了看,你身材比當年還好。你男朋友可享福了。話說你有男朋友了嗎?”
江靜書漠然轉過身,馬尾打在王兆臉上,她仿佛渾然不覺,徑直朝孫明萍的家人走去,說些感謝老師栽培的話。
王兆的右臉被甩得火辣辣地疼,捂著臉在原地跺腳。
葬禮肅穆卻並不安靜。
江靜書沒有等到最後才離開,和孫明萍好好地道彆後,她和陳怡英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街上車流依然不停歇。
孫明萍一生教過很多學生,匆匆來看她一眼的人並不少。當江靜書再次與人肩碰肩時,她也隻當是彼此走得太著急。
“江靜書。”
肇事者緩緩開口,喊住她。
聲音有些熟悉,卻和記憶中並非完全相同,她怔在原地。
倏地回頭,錯愕占據了她整張臉。
對方輕輕笑了笑,“怎麼是這個表情?”
江靜書收起自己的失態,手掌抹著本就平整的衣擺,“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想了想,我們很多年沒見,還是應該打一聲招呼。”
早前在門口的那團煙味還未散去,縈繞在江靜書和鄭斯寒之間。她抿了抿嘴,忍著沒有去捂鼻,隻在心裡罵了一聲那個未知的煙鬼。
“嗯也是,”她挑了下眉頭,攤手,“那見過了,也打過招呼了,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沒什麼事。”
鄭斯寒的手落在衣袋裡。
“哦,”江靜書默了一秒,“你不是應該在香港,怎麼回滬了?是為了孫老師?”
“我這一個半月都在上海,休假,順便處理些家裡的瑣事。”
“原來是這樣。”江靜書轉頭看著遠方高樓之間的雲層,“那我先回去了。”
“你晚上有事?”
“嗯?”
“我請你吃頓飯吧。”鄭斯寒說。
江靜書沒說話,過了會兒才把頭轉回來,“我又不差你這一頓飯。”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鄭斯寒這個人講話慢吞吞,不緊不慢,聽得人心癢癢,總像那深藏不露的高人,江靜書看不穿這種人。
她笑了笑,“不管你什麼意思,我晚上有事,還要去我的那小破公司,飯就免了。”
鄭斯寒抬手看了眼時間,“來不及吃飯?”
“嗯。”
“那我送你過去吧。”
江靜書凝視著他。
他的變化不小,成熟了很多,高中時極短的頭發留長了些,無框眼鏡換成了半框的。身材也從瘦瘦高高變得更勻稱了些。還有些變化,江靜書一時說不上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
“我也是開車過來的,你送我,我的車誰開回去?”
她把挎包往肩上重新提了提,衝鄭斯寒曲了曲手掌。
“我有事先走了,你一會兒開車也注意安全。”
不等鄭斯寒回答,她離開的步伐越邁越大,最後小跑起來。直到坐進車內,江靜書才感覺到自己心臟的重跳。
她走得太急了。
靠在方向盤上坐了許久,江靜書的心跳速率才恢複正常,她什麼都沒有想。
忽然間,靜謐空間裡響起鈴聲,像是一個玻璃罐子被砸碎在水泥地上。
她的心臟再度一懸,開始狂跳。
是林周打來的電話。
江靜書捏著手機平複心緒,半晌才接起。
“晚上回來吃飯嗎?”
林周問道。
江靜書看了眼時間,“我要去公司一趟,估計是來不及。”
“夜宵呢?”
“我隨便買個麵包就行。”江靜書仰靠回座椅上,“今天我就在自己家吧。誒,你在外麵啊?今天出去了?聽見電瓶車的喇叭聲了。”
“嗯,一會兒回去。”
林周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感冒了嗎?”江靜書坐直身子關心道,“我還是過來吧,夜宵就不用給我準備了,我買點麵包或者壽司回來。”
林周那頭笑了聲:“不怕傳染?”
江靜書敲了下手機,“說什麼呢?我發燒的時候不也是你照顧我的?乖乖回家等著,我去完公司就回來。”
“好,我等你。”
林周掛斷電話,斂起麵上僅剩的笑意,審視的目光橫穿康莊大道中的車流。
鄭斯寒還靠在那麵牆邊,低著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