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長鰭小醜魚(1 / 1)

逃出那片海 烏津一 5104 字 3個月前

九月裡天氣變化無常,時常是白天大太陽,晚上落小雨,溫差也大。

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一陣急雨,江頌被那雨淋的透濕,到家樓下時衣服頭發全在滴水,一陣風吹過來,冷的她打了個寒顫。

但家裡比外麵更冷。

她走到家門口時就聽見裡麵的動靜,男人的罵聲和女人的哭叫聲傳出來,還有砸東西的聲音,江頌站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

鑰匙已經插進了門鎖,但轉不動。

她拔出來,手停在空中,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後無力地垂下去,劉海上的水珠滴在眼皮上,她伸手抹去,轉身坐到樓梯上。

江頌把書包拉鏈拉開,檢查書有沒有濕,她把濕了的作業攤開,放在台階上,一個台階放一本,做完這些,又坐回到最上層,胳膊抱住膝蓋,尋求一絲溫暖。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哢嗒一聲,門被推開。

江華嘴裡罵罵咧咧的,說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話,出來時還被坐在地上的江頌嚇了一跳,瞪著眼睛衝她罵:“跟你媽一樣的賤種。”

江頌腦袋有些昏沉,江華路過她時,她聞到了他身上的酒臭味兒,他走路也搖搖晃晃,一腳踩在了她晾在地上的作業本上。

江頌拖著沉重的手腳進屋,屋內一片狼藉,板凳翻倒在地,酒瓶的碎片濺的到處都是。

張文萍躺在地上,半邊臉腫起來,眼角還有淤血,胳膊和腿上青一塊紫一塊,她發出痛苦且微弱的呻吟聲。

江頌眼眶紅了,把書包丟在地上,走到張文萍身邊去扶她起來,“媽,我們去醫院。”

張文萍一邊疼的齜牙,一邊推阻江頌的手,“去什麼醫院啊,嘶…還嫌不夠丟人啊,去把我床頭的紅藥水拿來。”

江頌把她扶到沙發上靠著,又去房間裡拿紅藥水,張文萍想接過來,被她躲過去了。

“我幫你。”

張文萍歎口氣,“淋雨回來的?馬上趕緊去洗個澡,彆感冒了。”

江頌往她臉上塗藥水,下手很輕,張文萍沒太感覺到痛,“還是女兒好啊。”

江頌低頭,將棉棒塞進瓶口,輕聲說:“媽,你跟他…離婚吧。”

張文萍皺眉斜她一眼,“你想讓你爸給你換個新媽是不是?”

江頌突然大聲:“不是!”

可她看見張文萍臉上的傷,又實在不忍心語氣過重,“他總打你,為什麼不離婚?”

“男人打老婆不是正常的嗎,夫妻倆,哪有不吵架的。”

江頌想說這不正常,不管是什麼身份,打人都不正常,也不應該。

張文萍把她往旁邊推:“行了我自己來,你去洗澡,淋的像個落水鬼。”

江頌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小時候看見江華和張文萍吵架打架,她會害怕,會哭,會擋在媽媽身前,求爸爸彆打了。

結果就是,自己被連帶著一塊兒打,而媽媽為了護住她,被打的更凶了。

江天豪出生以後,江華的脾氣好過一段時間,可能是終於生出了兒子,心裡順暢了。

但是也沒好多久。

江天豪兩歲那年,江華的舊脾氣又發作了。

江頌會把江天豪護在懷裡,分明她那時也才六歲。

十歲以後,江華再打張文萍,她不會再撲到張文萍前麵了,而是在江華打完出門後,求張文萍跟他離婚。

可求了七年,沒用。

———

第二天是周六,萬幸是周六。

江頌昨夜一晚上沒休息好,半夜發起了燒,熱醒好幾次,喉嚨乾疼,四肢無力。

六月中旬外婆病了,自那以後,張文萍和兩個舅媽就得輪番去鄉下照顧她,周末輪到張文萍,去菜市場看攤的擔子就落到了江頌身上。

擺攤的菜市場在市裡麵,偏中心那塊兒,畢竟海鮮這種東西,隻有有錢人會買。

她到菜市場是六點一刻,江華把今天現捕的海貨都運來了,一隻隻皮皮蝦在白色泡沫盒裡擠著,增氧泵把空氣壓進水裡,冒出細密的泡,顏色各異的海魚放在碎冰上,江頌其實有點怕這類色彩鮮豔的海產品,長得太嚇人了,青綠的,橙紅的,一個個像中毒了一樣,她不理解這世界上居然有人喜歡吃它們。

江華坐在矮凳上抽煙,煙灰撣了一地,地上還有兩支煙頭,混著灰色水汙,江頌覺得身上粘膩的慌,鼻息裡又鑽進魚腥和肉臭,她胃裡有些翻湧。

江華見她來了,起身把位子讓給她,手往右邊一隻水桶那指了一下,“那一桶有人訂的,錢給過了,估計八點來拿,姓黃,你到時候直接給他就行了。”

江頌點點頭,往那兒看一眼,桶裡不知道有幾隻梭子蟹。

“這一袋也是他的,彆拿漏了。”

江頌看見水裡的一網兜香螺和皮皮蝦,再點點頭。

江華走了。

她走到攤位裡麵,把江華坐的矮凳往裡收收,跨過地上的煙灰,坐到塑料凳上,從口袋裡拿出張文萍臨走前給她煮的一顆水煮蛋,蛋已經冷了,吃著有點噎,她嚼的慢,又從另一邊口袋裡拿出來一個巴掌大的單詞本,一邊吃一邊背單詞。

八點過十分鐘,江華說的人來了,穿一身黑西裝,年紀四十上下。

江頌覺得這人挺奇怪的,來買個菜還穿西裝乾嘛?

“是來拿預訂的海鮮嗎?”

男人看著挺和善,衝她笑笑,“是,姓黃。”

江頌起身,“這桶裡和網兜裡都是,您看看。”

“沒事,我相信江師傅給挑的品質。”

江頌解網兜的手一頓,“那…那我給您裝起來。”

蟹腳已經捆好了,裝起來不費勁,江頌把三大袋東西遞給他,男人接過,“謝謝啊小姑娘。”

江頌搖搖頭:“沒事。”

男人走時她還盯著他的背影看。

好像,有點眼熟。

將近九點市場裡就吵起來了,這會兒人流量最大,顧客最多,江頌忙著裝魚抓蝦,屁股沒挨過板凳,本身就發著燒,這會兒背上發虛汗,整個人都有點暈,還有點喘不上氣。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隙,她坐下來,手肘撐在膝蓋上,頭低著,大口的喘著氣,偏這一口氣始終堵在胸腔,半天上不來。

正難受的時候,一道聲音傳來。

“江頌?”

江頌抬頭,看見少年清俊的臉,風把她劉海吹亂,她抬手去理,然後再抬眼,“齊…書越…”

齊書越是她們班的班長,成績好,長得也好,學校光榮榜前十名的常客,聽說家庭條件也不錯。

顯而易見,這樣的人,不會跟她有什麼交集的。

她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

“你來給家裡人幫忙嗎?”

齊書越的聲音混著叫賣聲傳進她耳裡,她這時無端想起另一個人的聲音,還暗自將兩人做了對比:

李邇聲音偏冷,有點不易近人,齊書越聲音則溫潤些,像他這個人一樣,溫和有禮。

但兩人聲音都挺好聽的。

聲音好聽的人,說出來的話也是好聽的。

就像彆的同學說她是賣魚的,而他說,給家裡人“幫忙”。

好像前者說的也沒錯,隻是直白些,但後者就是聽著更悅耳。

江頌點點頭,“你來…買菜嗎?”

齊書越笑笑,“對,來幫我媽買菜。”

江頌又是點頭。

氣氛有點尷尬,因為客套的話已經說完了,她確實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畢竟兩人實在不熟,齊書越會喊住她都是意料之外了,按理說,他應該直接路過的。

“今天生意好嗎?”齊書越主動開口。

“還可以……”

“你是不是感冒了?”

江頌條件反射地咳了一聲,好像,嗓子確實有點啞。

“…好像有點。”

“你吃早飯了嗎?”

江頌心裡突然有點抗拒回答了,齊書越的問題…實在有點多。

她其實不擅長也不喜歡和人打交道,更不擅長和異□□流,和男生麵對麵說話時她會覺得不自在,倒不是因為自己害羞,她把這歸因於父親在家庭情感中的缺失。

父母是啟蒙老師,父親是她接觸的第一個也是相處最久的異性,因為和江華沒有良好的親子關係,導致她對異性有點避而遠之。

“江頌?”

齊書越見她有些跑神,又喊她一句。

“啊?哦,吃過了。”

“你……”

她看見齊書越的眼神往她身後某處飄了下,然後忽然改了口:“時間不早了,我先去買菜了,學校見。”

“好……”

江頌望著他的背影,心裡長歎口氣。

終於走了,她和他說話時身體都是緊繃的。

然而放鬆了還沒兩分鐘,身後又傳來一道聲音:“呦,江頌?”

江頌還沒來得及在腦中反應這聲音的主人是誰就已經下意識地回頭了。

“真是你啊。”

又是張嘯翔。

他嘴裡嚼著口香糖,臉上是明晃晃的嘲笑,雙手插在褲兜裡,一副混混模樣,晃著步子繞到攤位前,高壯的身體投下的陰影把江頌整個人都包裹起來。

她挺怕他的,因為張嘯翔這樣的人,連老師都治不了。

張嘯翔指著攤子,手劃拉半圈,“賣魚呢?這都是些啥啊,你給我介紹介紹唄。”

江頌手捏成拳,垂在身側,不吭聲。

張嘯翔嘴裡的口香糖吹起個泡,鼓到一半炸開了,小小的一聲,但江頌聽見了。

“你啞巴啊,介紹一下啊。”

她垂著眼,盯著帶魚銀白的皮,“海魚,螃蟹,海螺,蝦。”

張嘯翔聽完這回答來脾氣了,他眉毛擰起來,指著江頌,聲調拔高:“老子不認識還是怎麼著?讓你介紹下名字!”

他聲音挺大,又粗獷,周圍人看過來,隔壁攤位的叔叔嬸嬸都認得江頌,見張嘯翔不像善茬,出來維護兩句:“小夥子你乾嘛哎,你不要欺負小姑娘嘛。”

張嘯翔很不要臉地回:“這我同學,我照顧照顧她家生意。”

轉頭又對江頌說:“江頌,都是同學,介紹介紹唄。”

江頌還是保持沉默。

張嘯翔不耐煩了,伸手來推她,“你他媽聾子還是啞巴!”

但沒推著,畢竟隔著一個海鮮攤,江頌往後退一步他就夠不著了。

這一舉動也徹底惹惱了張嘯翔,他擼著袖子就要來收拾江頌,期間砸了一個水池裡撈蝦的網兜。

江頌被他嚇到,又往後退兩步,腰抵上身後的攤子,退無可退。

就在張嘯翔即將走進攤位裡麵的時候,變故發生了。

他被人從後麵踹了一腳,帽子被人揪住往後拉。

男人凶狠的聲音傳來:“小狗日的!老子讓你跟著!跑什麼!”

江頌看過去,這人她見過,高一家長會的時候,是張嘯翔他爸。

她那時候還感慨了一句,都說女孩像爸,男孩像媽,可這張嘯翔和他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從身材到模樣再到神態,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現在看來,性格也是。

張嘯翔表情有些痛苦猙獰,看來那一腳踹的不輕。

“爸!我就瞎逛逛!”

“老子讓你逛了!”

“我錯了我錯了!”

張嘯翔被他爸扯著走,走之前還不忘對江頌放狠話:“你給我等著!”

然後又被他爸踹一腳:“老子他媽的在哪等你啊?你狗日的想上天是不是!”

“我沒說你!”

江頌看著兩人背影,撇了撇嘴。

這樣的人,也會有怕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