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頌低著頭,跟在老徐後麵走,穿過兩個班級的走廊,經曆十幾雙眼睛的洗禮,踏入辦公室的那一刻,反而像得到了救贖,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
老徐坐下來喝了口水,喝水時眼睛向上看了她一眼,隔著泛白光的鏡片,帶著探究的意味。
“江頌啊,和新同學相處的怎麼樣?”
江頌的手捏著拳頭,縮在袖子裡,指甲陷進手心的軟肉,“……還好。”
老徐犀利的眼光又掃過來,“還好是什麼意思啊?”
江頌的眼睛始終看著他桌上的黑筆,“……沒怎麼交流過。”
“你這樣不行啊,你得跟同學多交流,不管是學習還是娛樂,不能一個人悶聲乾的嘛,你們曆史上不是還學了,不能閉門造車呀。”
辦公室裡的一位老師去倒水時路過這邊,看熱鬨似的笑了笑,邊擰蓋子邊走。
江頌低著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老師知道你性格比較內向,不太愛說話,但是班級是個集體,你身處於這個集體環境中,肯定還是要以集體行動為主的,對不對?要多跟同學交流,多溝通溝通,你們上學期的體育老師還跟我說,說你們班有個孩子啊,乾嘛都一個人,有時候測試都有點難搞,彆人都兩個兩個的合作完成,她就一個人,也沒人幫她,她也不主動找人。我一聽就知道說的是你,老師有沒有猜錯?”
辦公室裡又進進出出了兩三個學生,投來打量的眼光,江頌的臉上有些發燙,心尖像有螞蟻在啃食。
如果她能膽大一點,她想說,老師,你什麼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愛說話,為什麼我做什麼都是一個人,你問我的這些問題,為什麼不去問問其他人,問問他們,為什麼孤立我。
但她是個膽小鬼,她隻能點頭。
老師,你說的對。
老徐一副看破所有事的表情:“老師們還是喜歡你的,覺得你文靜,上課也聽話,成績也還不錯,但是該動的時候還是得動,知道吧,多跟同學們玩玩,像新同學,多跟他溝通交流,你現在是他的同桌,要讓他感受到同學間的友愛,展示一下我們班級的氛圍嘛。”
江頌腦子裡浮現出李邇那張臉,又想起那條三八線。
老徐還在說:“但是他上課乾彆的事你彆被帶跑啊,你還是要聽課的,他聽不聽無所謂,他跟你們不一樣。”
上課鈴響了。
老徐也說累了,又喝了口茶,垂著眼對她擺擺手,“你先回去上課吧,老師說的話你要記住,聽到沒有?”
“知道了。”
回教室的路上,江頌一直在想那句話。
他跟你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為什麼李邇聽不聽課都無所謂,他不是學生嗎,不聽課,怎麼考上大學啊。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一路,一直到走回教室,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李邇也真的像老徐說的那樣,不聽課。
他終於拉開了書包的拉鏈,但不是拿書。
他從裡麵掏出來一個紙盒,看著像是玩具,又倒出來一堆小零件,其中一個塊頭大點,應該是好幾個拚在一起了,李邇拿起那一個,在手中翻轉了一圈,然後在零件中找合適的那個,拚上去,再找下一個。
江頌看的有些愣。
所以,他的書包裡,就帶了這個?
零件很多,散在桌子上,李邇翻找時會把它們打亂,其中一個被他的手背打飛出去,越過了三八線,飛到了江頌手邊。
他看了一眼,伸手過來拿,小拇指的關節蹭到了江頌的手背,她瑟縮一下,有些癢。
“不好意思。”
又是不好意思。
下午才過一半,他已經對她說了兩句不好意思了。
她看著李邇低垂的睫毛,沒說什麼。
課上到一半,手邊遞過來一張粉色便利貼,李邇側頭看向身邊的女孩,她坐的端正,眼睛晶亮,認真地看著黑板,一副認真聽課的模樣,仿佛這張便利貼不是她遞來的。
他拿起便利貼看上麵的內容:
那條線不是我畫的,你不用管的。
字跡娟秀,和它的主人一樣。
江頌表麵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餘光卻始終瞥著李邇的一舉一動,她看見他在書包裡翻找了一下但無所獲,然後自己放在書旁的筆就被人拿走了。
所以,他不僅沒帶書,連筆都沒有……
那張便利貼被夾在筆蓋上的夾子裡遞了回來,在她的那排字下,多了三排瀟灑潦草的字:
好好聽課,
小同學,
不要和同桌傳小紙條。
江頌的臉唰一下就紅了。
李邇遞完便利貼身子往後靠,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在觀察著她的反應,直到看見女孩紅透的耳尖和泛著粉紅的側臉,才滿意地笑了起來,笑聲很短也很輕,從鼻息裡鑽出來,但江頌聽見了。
她的臉更燙了。
這人…怎麼這樣……
李邇這個人,遲到且早退。
最後一節課上課前就拿著書包走了,走時全班都對他看著,而他做了一個舉動,把全班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江頌身上。
他在起身後輕拍了一下江頌的肩膀,和她說了句拜拜。
江頌那一刻全身都是僵的,她知道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友好,和善。
可偏偏是當著全班的麵做的一個動作。
意味著,她會成為眾矢之的。
雖然她本來就是。
“還挺會勾搭人的。”
這句話是丁薇說的。
她是公認的班花,甚至校花,長得漂亮,家境也好,所有人都捧著她。
她也是第一個孤立江頌的人。
江頌的上一個同桌,是她。
她們初中就同班,初一時關係十分要好,初二逐漸冷淡,初三降到了冰點。
江頌不明白,到底是哪出了問題,會讓她突然討厭自己,針對自己,孤立自己。
張嘯翔嘴比較賤,陰陽怪氣地喊了一句:“喔喲,關係突飛猛進啊。”
周圍男生立馬懂了這話裡的深意,發出刺耳的爆笑聲。
江頌的臉再次紅了起來。
這一次,是尷尬的。
這樣的人總是存在於每個人身邊,說一些令人陷入尷尬的話,收獲一些笑聲,就自以為幽默和智慧,全然不顧彆人的處境。
像隻討厭的蛀蟲。
———
第二天李邇依然遲到,上午第二節課才來教室,更甚的是,他今天直接沒帶書包了,是抱著籃球來的,穿一件白色帽衫,手上提著一個紙袋,他坐下時江頌看見紙袋裡裝著衣服。
“江…頌?”
他略帶著疑問叫她名字,她有些奇怪地轉頭。
像是確認了自己沒有叫錯,又喊了一遍。
“江頌,老師來了叫我。”
聲音帶點鼻音,眼睛也帶著困意,說完就趴到臂彎裡睡了過去。
江頌有些懵,因為還剩兩分鐘就上課了,老師馬上就來了,但她還是點頭了,即使李邇已經閉上了眼睛。
等老師進了前門,她輕聲叫他:“李邇。”
這是她第一次念他名字。
然而李邇毫無反應。
她又喊了一聲,他還是沉沉地睡著。
老師已經走上講台了,江頌伸手戳了戳李邇肩膀,他終於有了動作。
———原本朝向窗戶的臉,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眼前。
眼睛還是閉著,原本的雙眼皮上因為困倦多了道褶,臉頰上印出了衣服的褶皺痕跡,耳朵也因壓力而泛著紅。
這張臉挑不出半點瑕疵,皮膚也好的出奇。
江頌覺得他可以去當明星。
她出神了幾秒,突然想起自己要乾什麼,又伸手去推了他一下。
根本喊不醒。
也或許是他根本不想醒。
江頌泄了氣。
還老師來了叫他,他又不怕老師,叫也叫不醒。
直到那節課的下課鈴響起,李邇才皺著眉從睡夢中醒過來。
他一整節課都保持著麵朝江頌的姿勢,迷茫地睜開眼,似乎一時之間還不太能適應強光,右手的手心捂上眼睛,強撐著抬起了頭,而後用手揉了揉眉心,身體往後靠到椅子上,放空了一會兒,才撂了一個眼神到江頌身上。
沙啞的聲音從江頌側後方傳來,像被海浪衝刷過的沙粒。
“小同學,你真不夠意思,不是讓你叫我嗎。”
他還倒打一耙了。
江頌停下手中的筆,輕聲說:“我叫了。”
班級裡有點吵,笑聲聊天聲夾雜在一塊兒,她的聲音顯得空遠又渺小。
李邇像是沒聽見一樣,突然靠近過來,左肩碰上她的肩膀,手也搭在她身後的椅背上,“什麼?”
江頌被他的動作嚇到結巴:“我…我說…我叫了…”
李邇的臉就在她旁邊,全世界的聲音都在此時消失不見,隻剩他的。
他輕笑,笑聲像一根羽毛一樣撩撥著江頌的心。
“你就是用這個聲音叫的?”
“……”
“你不適合叫人起床,適合講睡前故事。”
李邇看著眼前頭快低到桌子上的人,決定不逗她了,他退回去:“下次叫不醒我,就直接推我一把,實在不行,打也行。”
江頌低低地說了聲:“我推了……”
“你力氣太輕了,推的力氣跟按摩沒兩樣。”
所以他當時就是有意識的,知道她在推他,就是不醒。
李邇說完這句話就拿著紙袋和籃球離開了,沒再回來。
再見到他是在中午,江頌隨著人潮一起去食堂。
因為家的距離實在有些遠,來回一趟,一中午的時間就沒了,所以她中午都在學校食堂吃。
去食堂會路過籃球場,李邇在裡麵。
中午十二點的陽光有些曬,陽光透過發絲,熱意爬上頭皮,有些癢。
江頌眯著眼睛看過去,和站在籃球場外的所有人一樣。
李邇換了身衣服,穿一套黑白色的球衣,上衣背後有他的名字,名字下方是大大的“12”。
其他人的球衣都是藍黃色,所以他在其中十分顯眼。
他額前的發被汗濕,皮膚有些紅,胳膊的肌肉線條明顯,小臂因充血而青筋凸起,荷爾蒙爆棚。
和他打球的是彆的班的男生,江頌不認識,他們看起來關係不錯,配合也很默契。
李邇能很快交到朋友這件事她一點也不意外,他身上有一種遊刃有餘的自信,有比任何同齡男生都強的少年意氣,所以在收獲朋友的同時,李邇還收獲了無數少女芳心。
當然大多數是因為他那張臉。
在李邇投出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後,籃球場圍欄外的一眾女生發出熱烈的歡呼聲,他的名字被一個個甜膩嗓音念出,有人打聽他是哪個班的。
於是在吃完午飯,回到教室,江頌看見桌上多了一個粉色信封。
信封上工整地寫著“李邇收”三個字,其中李邇的名字是用彩色筆勾勒過的。
用來封口的愛心貼紙昭示著少女的綿綿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