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藍(1 / 1)

船與島 小雪鐘 6352 字 3個月前

舒夏開始自願加班了。

明明十點半就能走,她卻拖拉半小時,直到時針轉至十一點,才放下那些本該在半月後處理的小事。

依舊是在深夜時間,她看見路西奧開車出現。

可令人頭疼的是,她甚至還沒上車,就又接起了工作電話。

看樣子,接下來整段車程就要在電話裡處理工作事務度過了。

她以抱歉的眼神看向路西奧,在接電話的過程中倉促坐上車。

“……好彆急,小秦,我來捋一下這件事情哦。所以目前的情況就是,她們在當地紅燈區擅自脫團旅遊,去消費了幾隻鴨,回國後查出惹了病來投訴旅行社並鬨賠償,怪導遊當時沒拉住她們是嗎?”

“……好的好的,我明白啦,這種事多了去了,你先這樣……”

“對,不要去吵,其實你換個角度想哦,這件事裡沒有誰是絕對錯的……”

永遠都是那樣以鎮定、溫柔、和平、甜美的聲音處理那些雞毛蒜皮的麻煩瑣事。

纖細聲線像純白的羽翼絨毛,片片飄落,似要覆蓋世上每一個陰暗洞穴裡暴躁可怖的野獸。

快到公寓時,通話的人才終於放下手機,順便看看時間。

她不好意思地轉頭,瞧向駕駛座上始終沒說話的人。

路西奧在安靜開車。

那張側臉,無論怎樣看都如此精致,側麵瞧鼻梁,懂或不懂美術的人都能瞬間體會到“完美比例”的寓意。人種原因,皮膚幾乎白得發冷,在他臉旁的車窗外,夜海更顯得黑了。

舒夏試著問:“我是你今晚的最後一個乘客嗎?”

“……算是。”他說,“明晚還加班嗎?”

“加班,但不會留在公司,”舒夏想,赴郵輪晚宴需要乘船出海,該算出差吧——“我明天出差,不在雅咖陌。”

尾音有點倦怠。

“聽起來好像比加班更累?”

“如果與工作無關,熱鬨好玩的社交對我來說還是有吸引力的。”

“看來是有很多人的場合。”

“是的。”

舒夏用簡單一個詞回答,不想再談這話題了。上流圈層的社交晚宴、造價幾十億的頂奢郵輪,她自己都不了解,想必路西奧對這類話題也沒什麼表達欲。

她就想跟他聊些普通上班人之間的話題。

但路西奧似乎從不抱怨上班與上司的事。

舒夏放鬆地靠在座椅上,留意到他的車窗常常是關著的,不會有海風透進來,車內香氣帶著點礦物味,聞起來很淡,有涼意卻沒冷感,很舒適。

“你看起來不太喜歡那種場合。”路西奧瞧了瞧她的神色。

“是這樣,可總在公司加班也很枯燥,還比不上外出更有意思呢,除了要跟煩人的上司近距離打交道以外。”

“有多煩人?”

“拿這世上任何一個討厭的詞形容都不會錯的。”

一想到要和那個油膩的總監去應酬,舒夏就感覺太陽穴發脹。想想中年男人隨口說出“小舒今天的聲音有點怪,怪迷人的”是什麼樣子啊!

“你的上司們都那樣嗎?”

“偶爾也有很體貼可愛的,我隻遇到過那麼一次,是一位中年女士,每天順手往我的辦公室裡放一支鮮花。”

路西奧似乎無法明確感受她形容的壞與好。同樣是上班人,舒夏其實有點難在他這兒找到一種共通感。

怎麼說呢,以往在茶水間聽那些員工聊天,一旦話題觸及上司、工作,必然有各種各樣的怨氣話題被引燃,但路西奧聽這種話題就像是沒有任何感想。

大概是他有一個很好的上司,而難以對加班的痛苦深刻共鳴吧,舒夏想。畢竟他下班後還能順便開老板的豪車來搭乘客。

“到了,”舒夏收好正在發消息的手機,下車前照例放下二十美金,留個笑容,“謝謝。”

“不用道謝。”路西奧看看紙幣,又定定地盯著她,“順道而已。每晚可以增加二十美金收入,又不用多付出什麼,這種好事不常見。”

臉太迷人,以至於舒夏聽到這話愣了一下。

她居然下意識想問,那加價的話,你想不想付出點彆的什麼。

-

為那個郵輪宴會,舒夏在公寓裡花了整個傍晚的時間換裝。無論如何,她對待社交還是很認真的。

衣櫃裡除了上班穿的黑白灰棕,以藍色為主,寶石藍、霧氣藍、海藍、鈷藍、蔚藍……各種色度深淺不一。

她本人發色與瞳色都很深,膚白,因此穿衣可搭各種豔麗色彩,可惜職場上的黑白灰占據了日常。

在她挑選衣服時,背景裡的電視有點吵鬨,一個沒有觀眾緣的演員正在費勁表演,顯得有些尷尬,舒夏換了頻道,轉聽盧國政事新聞,耳朵浸泡在總統大選熱火朝天的報道背景音裡。

在對比黑色禮服和紅色禮服後,舒夏最終選了紅色。

一件暗紅色的平領吊帶修身裙,款式極簡經典。

舒夏這張臉,有著遺傳自父母的精致骨相,立體度稍差一點點,在細膩的皮相上彌補了回來,叫人一靠近就能看出美的視覺細節,比如水潤到瑩亮的皮膚。

妝容完備,打扮得這麼精致,她卻不能給真正想展示的人看。

一想到跟那個總監去應酬,舒夏就垮下了臉色。

入夜,海風涼下來了。

島北船舶在夜間歸港,黑壓壓往水上鋪了一大片,如同成群蟄伏的海獸。

相比數千載客量的巨型郵輪,幾百人的中型郵輪更受富人歡迎。眼下這是最奢華的一檔,海員數量與客量相近,接近一比一配備服務人員。

在華麗的露天甲板區域,舒夏暗暗揉了揉耳朵。

身旁總監到哪裡都要當“產品專家”,這會他正在旁邊搖著狹長的香檳杯,把下屬裡的舒夏定為了唯一聽眾:“所以,不僅這艘船名氣很大,同公司的完美號、倒影號等也是有名的大型郵輪,分彆在南歐愛琴海、北歐波羅的海多地往返。這艘天堂鳥號體量小些,走頂端高奢的精品路線,盧國嘛,你知道就是階層分明的,這種豪華郵輪算是專為富人準備的度假工具……”

“看來上這艘船真是我的榮幸啊。”舒夏將視線投向彆處,心不在焉地搭腔,“真要多謝您帶我見世麵啦。”

等到這話,總監滿意了,一邊走一邊搖晃手中酒杯,欣賞地看著她:“嗅到什麼味道了嗎?”

“好酒的味道吧。”

總監搖搖頭:“小舒呀,你還是年紀太小。今晚這空氣裡全都是金幣的味道,GDP的味道。”

“……”

“總監嗅覺敏銳。您說了之後我還是聞不出來,要不怎麼說您才能當大領導呢。”

或許,也的確有GDP的味道。

盧納GDP背後的經濟狀況較簡單,國民對互聯網、電子設備等需求不如彆的地方強烈,國內曆來靠旅遊業帶動GDP。最新GDP總計609億美元,人均1.9萬美元,其中石油、礦石、旅遊業不知拉高了多少。

關於旅遊業,今夜絕大部分人都在聊郵輪這一相關話題。

這艘天堂鳥號,在首航前已頻頻上新聞報道,有頭有臉的政界官員紛紛發來祝賀。這聞名全球的大洋係列豪華郵輪,畢竟算是盧國麵向國際的重要標簽,在一個GDP受旅遊業影響極大的國家,就算國防部長親自來祝賀也不算太稀奇。

而這係列豪華郵輪的擁有者,隻是一個年僅二十多歲的男人,從未在公眾麵前露過麵。

大家無法確定,今晚在聽完船長發表講話後能否看到他現身。

記者們拿著記事本四處搜尋重要人物的蹤影——由於船上有海陸空三軍的政客,每位記者經嚴格安檢,入場免去任何攝像設備、電子設備,隻許進行不公開露麵的紙上采訪。

“聽說了嗎?外麵都在傳大洋國際的持有者也是綠石島的島主,那位先生……好像是姓加西亞?”

“加西亞是父親那邊的姓氏嗎?可我聽說本地加西亞家族早就遷去了智利。”

“加西亞不是一個少見的姓,興許是彆的有來頭的人物吧。”

西班牙家庭裡,一個人的姓氏部分往往由父親和母親的姓氏共同構成,母親的姓放在最後,平時被稱呼的一般是靠前的父姓。

舒夏對記者們口中的那個姓氏有點敏感,加上年齡、綠石島等等相關信息,不免有些疑惑。

她又想了想,儘管盧納國小人少,卻也不至於這點圈子還能撞上同一人。

於是她把關注點轉回跟旁邊幾位高管的聊天。那是郵輪公司的一群管理層人員,個個都是棕發美女,總監聊得非常開心。

舒夏知道,總監帶她來就是讓她協調社交的。由於這位領導的情商會致使他偶爾說出一些令人沉默的話,這種時候,就需要一個嗓音柔和、說話體麵又靈活的人來圓場。

總監自以為舒夏這樣儘心配合是對他身份的諂媚,不知有些人隻是天生習慣了調解氣氛、給人解圍。

“小舒,有沒有男朋友啊?之前聽說你還是單身,我認識幾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可以介紹給你。”

總監顯得非常大方,以一種恩賜的態度表示對她的認可。

舒夏忍住冷笑的衝動,表麵上落落大方道:“多謝總監好心,可惜我最近有感興趣的人了。”

“誰啊?我們公司的?”旁邊同事小顧立即湊過來問。

旁邊幾個同事也紛紛好奇地看過來,難掩發亮目光。

“最近?該不會是本地人吧!這麼快嗎?舒主管!你才來一個月……”

舒夏笑著搖搖頭。

她又說:“他住在盧納本地,是一位私家司機,工作比較穩定,待遇也不錯。”

總監一時無法接話。

聞言,眾人也沉默,交換了一下眼神。

“咳咳,”總監停頓後說,“如果是有本地度假區房產的土著,條件也許倒不會差,可我給你推薦的都是行業精英啊,不考慮嗎?”

“謝謝您,好意我心領了,可我就喜歡平凡簡單些的人,想過踏實穩定的生活。”

總監撫摸著下巴思索半晌,費解地打量她,嘖嘖嘴。

“行吧,雖說是司機……但能讓有能力的美女看上,肯定也是適合過日子的老實男人吧!改天聚餐帶來給大家看看唄?”

語氣看似平和,實則浮著難以輕飄飄的嘲弄。

旁邊幾個同事也露出一些模糊探究的眼神。

舒夏笑笑,隨意用兩句客套話對付過去了。

郵輪劃破夜霧,黑暗中如巨獸在海上平穩前進。

高層露天甲板,船舷邊走過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

男人穿一身黑色,平整禮服修飾著完美的寬肩長腿身材,在暖光下的地板上扯出濃黑影子。

突然,他頓步,緩緩轉頭——

定睛往下俯看片刻。

那一雙翡翠綠的眼瞳朝向甲板上衣著綺麗的賓客們,打從辨認出其中某個人影開始,目光瞬變。

“在看什麼?”

身後靠近一張東方麵孔。

穿海藍色船長製服的卡洛斯過來時,見路西奧正握一隻笛形酒杯杯柄,人弓身前傾,手肘搭在白色欄杆前,盯著下麵某處觀察。

路西奧沒有應聲。

卡洛斯沿著他的目光看下去,並沒發現什麼特彆的事物。

“走吧,我們該下去了。你得去見見你的賓客們,彆把應付記者的事都交給我。”

路西奧沒動。

卡洛斯站定,再次沿著他的視線看下去:“怎麼,見到熟人了?”

路西奧眯緊眼眸。

接著,他抿一口香檳,像是自語了一句:“似乎不太妙。”

卡洛斯很快捕捉到他視線聚焦的所在,也觀察著那個穿紅色禮裙的人影:“是不想見到的人?”

“不是。”

“是想見的人?”

卡洛斯看他的表情也不像。

“那麼,是不該見到的人?”

路西奧沒搭腔。

卡洛斯了然,露出一副讀懂了故事的樣子,淡然道:“噢,是那種情況吧,在外麵招惹的姑娘?費爾南多竟說你對女人不感興趣。”

“……”

卡洛斯低頭看看手表:“好吧,或許首航也不是非要你出現。當然了,你要是現身接受采訪,肯定比我講話更有新聞價值,畢竟大家都在期待你。”

路西奧站直。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再看一眼下麵,似乎在做決定。

卡洛斯:“還要下去嗎?或者是先回避?”

“不,”他放下杯子——

“我從不回避。”

說完,他轉身,沿著潔白的階梯去了下麵甲板。

-

今晚,舒夏總感覺哪兒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觀察四周又沒發現什麼。

總監還在跟幾個西班牙美女聊天,忽地,周邊浮出一陣異樣騷動聲。

“來了來了,那位加西亞先生……”

“看,就在船長那邊……”

有的人,天然具有特殊氣場,所在之處,無形吸引力將牽引所有熱度彙聚過去。

在那眾人環繞的船長身邊,出現了一個同樣吸引眾多目光的人物。

他被眾星拱月般圍繞。

幾乎是瞬間就有數不清的記者和貴賓上前圍攏了。

香檳塔前的賓客們將目光齊刷刷對過去,交談間都在圍繞“加西亞先生”展開話題。

這邊,總監還處於跟一位旅遊部門高官的談話裡,在舒夏身旁詫異地問話:

“小舒,看什麼?來你說說看,這條南太平洋線路你怎麼看?”

“小舒?傻望什麼呢,都在等你發表幾句看法……”

舒夏杵在原地。

她緩慢地闔了闔眼睫,從闌珊光彩中定位那個不斷被遮擋的身影。

那個縱然衣著光鮮、不同往常,卻令人熟悉的身影。

她不覺邁步往前,試圖去看清、確認被人們討論的主角,是否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原本是想先靜聲過去的,誰知,一個侍應生從她麵前經過,不小心跌倒,摔碎了一堆杯子,嘩啦啦啦……

連續的清脆聲響引起近旁不少人看過來。

眾人矚目之下,動作利索的侍應生迅速收拾現場狼藉,狼狽地離開了,留下一圈好奇目光。

而由此處在熱鬨中心的舒夏,恍惚抬頭,下意識往某一處看去。

動靜發生後,人群中的那個人當然也像賓客們一樣循聲看了過來——

彼此視線終於交彙。

舒夏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失焦的斑斕背景仿佛在那人背後疾速退去,被一個慢鏡推得越來越遠,整個視界隻有他停在中央。

晚宴燈光變幻為幽藍色,將那雙眼瞳映成了限定的藍寶石。

這讓舒夏想起一個景觀,西沙群島的龍洞,有著令世人震驚的三百米深度。

像他現在的眼瞳。

藍洞是一條濕潤的入口,神秘美麗,如海洋的眼,可它太深,海水無法循環而成了死水,裡麵藏滿古生物的殘骸。

很迷人,卻不是她人生藍圖上規劃的風景。

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舒夏就隱約意識到,彼此命運的小小交集要成為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