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藍(一更)(1 / 1)

船與島 小雪鐘 4271 字 3個月前

舒夏轉身就走。

路西奧對身邊賓客記者們簡單打發幾句,脫離了熱鬨中心。

那暗紅色裙裾移動得很快,在夜海背景裡,如海麵一躍閃現的海豚,輕巧踏上樓梯,敏捷往上一層甲板去。

她扶著白色欄杆,穿著高跟鞋走得噔噔響。

路西奧停下腳步。

他轉過臉,抬手,摁下了旁邊的電梯開關。

電梯門再打開時,迎麵來的舒夏稍不注意,差點就撞向一個人。

一看見那張臉,她便往後靠,背脊卻抵住拐角的欄杆。

高層廊道刮著大風,紅裙往一側刮起,連同披散到腰間的長卷發也在飛揚,隱隱動搖著什麼。

“抱歉——”

她先聽到的是這樣一句話。

一般來說,隻要不是到了最糟糕的情況,舒夏都不會當麵對人黑臉,也不會輕易把柔和的聲線變得尖細。

此刻,她站定,也是緩緩地、熟練地扯出了習慣性的微笑,嘴角弧度、眼角弧度趨於完美:“真巧,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加西亞先生。”

路西奧盯緊她神色的變化。

附近有海員正在搬運東西,來來回回地忙碌,發出細微噪音。

他看了看電梯:“我們能找地方坐下來談談嗎?”

在舒夏試圖找措辭來拒絕時,他直接說:“因為不希望你對我有不必要的誤會。”

“我的態度重要嗎?”

“很重要。”

那目光如細密的漁網,而舒夏卻想即刻逃離這片海。

她隻想逃避。

沉默片刻,她轉開臉,看著下麵熱鬨的宴會人群。

她不看他,在冷鹹的海風中,意味深長道:“這艘船真是有一個好名字,天堂鳥號。天堂鳥是盧納的國花,象征自由,是不是意味著在這艘船上相會的人都可以好聚好散、各自體麵呢?”

說完,她盯著那綠色的眼眸又看了片刻,就要走掉。

路西奧伸手攔她,她一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他隨她退了兩步,阻止沒有用,索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觸覺酥麻那一下,舒夏停了。

黑色西服近得遮擋視野,寬闊的胸膛像一麵牆。

在這手臂試圖抽離時,路西奧低頭說:“隻占用你一點時間。”

舒夏蹙起眉,抬眸看他。

電梯開了,又關上,直往頂層甲板升去。

兩分鐘後,舒夏坐在了高層觀景露台上。船舷外,遙遠的雅咖陌老城在天際儘頭閃著金色的光,朦朧成團,像夜間散發著柔光的珍珠,點亮虛幻的夢境。

她習慣性地先撿起話題。

“加西亞先生,既然這艘船都能是你的,那綠石島……也是你的吧?”她故作語調輕鬆,“從來都沒有什麼老板上司,對不對?你是不是有裝窮小癖好?還是說你喜歡惡作劇捉弄人?或者……”

路西奧不得不打斷她亂七八糟的猜測:“猜了這麼多,為什麼沒想過那種原因?”

舒夏看著他。

他說:“擔心影響什麼。”

她冷淡地笑一下:“這樣的富豪也會有擔心的事?富人先生可千萬要把眼界放寬點呀!在基尼係數5.1的盧納國,貧富差距如此之大,數量最少的那小部分富人占據了絕大部分資源,先生,你就是屬於那一階層的人,這沒錯吧?而你卻在私下跟我玩司機扮演,可真奇怪。”

路西奧知道她健談、善溝通,卻不知道這類性格的反麵是擅長譏諷。

現在他觸發舒夏這一麵了。

大段酸話衝擊而來,聲音仍然甜,就像仙人球上開出的被刺環繞的花。

“你想了解更詳細的嗎?”

“不需要,先生。一個普通人可沒必要了解那麼多與自己無關的東西。”

路西奧看著她,語氣輕而緩,試著說:“或許了解後就會有關了?”

“你想聽到什麼樣的回答呢?尊敬的、富有的加西亞先生。”舒夏微笑,“叫我為錢跟一個裝滿秘密的富人往來,知道不會有結果還要把曖昧玩下去?隱瞞身份一定很有趣吧?捉弄對你有興趣的人,看她知道真相時吃驚的樣子或許很好玩?我懂,富人們隨便跟一個女性曖昧,既不需要想象未來,也不用考慮明天……”

路西奧並不抗拒這個過程,他甚至正願意看她一步步泄露少見的情緒。

“把你的不滿都說出來吧。”

舒夏暗暗咬牙笑著:“該說點什麼的是你吧?是不是該講講你對我隱瞞身份的原因呢?”

路西奧移開視線,直視前方的夜海。

郵輪還在航行,在公海的邊緣迂回,璀璨煙火如星星落滿海麵。

“抱歉,我們剛認識那晚,在車上談話可以得知你對我‘這類人’的看法,那時候我不想立刻暴露對自己不利的方麵。”

“不利什麼?”

路西奧安靜地看著她。

舒夏倉促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繼續看著黑暗夜幕說:“從小到大,我習慣了被家裡人隱藏身份。我身邊的人也都是這樣,活著就要時刻對環境懷有警惕。”

“所以你像提防彆人那樣提防我?”

舒夏思索後,怒火消了些。

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之前和他待在一塊總感覺暗處有人盯著似的,那除了是一些保鏢還能是什麼。

這倒是正常的,剛認識,他這樣的人的確不該隨便向普通人暴露真實身份。而正是因為她理解這情況,更感到一種無奈,她在意的是另外的事。

這隻是露水般短暫的曖昧。

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也不是她理想中的人。

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裡沒了明顯情緒:“那麼,加西亞先生,關於你的家庭背景,你大概也是不願意跟我聊的吧。”

舒夏想弄明白他背後是哪個家族。

盧納是個隻有幾百萬人的環礁群島小國,高產階層都是那些有名的家族,有線索供了解的話,並不是一點都不能探聽到風聲。

本地每個古老家族都有龐大族群分支,姓氏就那麼些,比如馬丁內斯、德爾裡奧等等。馬丁內斯在國內算是在主流道路上從商起來的高產階層,家族裡還出了現任總統馬丁內斯;德爾裡奧則神秘多了,民間傳什麼奇聞異事的都有;至於彆的家族,也是各有各的發家曆史……

路西奧隻簡答一句:“我跟家裡關係不太好。”

舒夏知道他不願意說了。

她疏離地笑笑:“出於曆史原因,這裡階層固化有多嚴重,你很清楚。本地聚集不少靠礦石、石油自然資源發家的富豪,都是真金白銀的富豪,他們的孩子打從出生起就不被允許與彆的階級往來,隻能跟圈內人結識、深交,你很清楚自己的命運,為什麼耽誤彆人?”

路西奧對此毫不避諱。

他承認道:“坦白說,是這樣。甚至實際情況還要複雜得多。”

舒夏正要接話,他又說:“但我想知道,這世上是不是所有事情都可控?”

說這話時,他的視線不自覺落下,自然而然地,聚焦在了那飽滿潤澤的紅唇上。

空氣變得乾澀而緊繃起來。

對視間,舒夏不自在地僵坐在原位,脫口而出:“……如果你隻是想隨意收集消遣玩物,那我要告訴你,你打錯主意了。”

闊少隻是一時興起逢場作戲。

她卻可笑地設想了更多的事。

“你怎麼確定我是找消遣?”

“這還用說嗎?”

路西奧停頓了幾秒。

“那麼,這場消遣,可能比我預判得更認真一點。”

認真,一點。

舒夏安靜地看著他。

通常,一個人長相出眾的重點是輪廓清晰,打從第一次見到這人她就意識到了,五官清楚是多麼好的先天條件,明確才足以抓人目光,以至於她此時還有迷失在那雙透亮瞳仁中的風險。

沉默之後。

她緩緩起身,又露出了微笑:“好吧,加西亞先生,我明白了。”

夜間起了大風,海上風起浪湧,郵輪的平衡翼不能對頂層起完全的穩定效果,微微搖晃,她扶住了欄杆。

船還在公海邊緣徘徊、迂回,似乎在找來時的那座島。

路西奧觀察著她的神色:“現在還是不高興?”

“沒有,”她維持著笑容,儘量用平和的語氣說,“隻是今晚我受到的衝擊不小,需要一些時間緩緩。等我們改天見麵再接著談這件事,好嗎?”

在每一個社交場合,舒夏都是這樣委婉應對人的。

而她心裡實際想的是,路西奧,我們似乎就隻能到這裡了。

-

兩人一起上了碼頭,宴會上喝過酒的路西奧叫上司機送她回去。

港口出發不過幾分鐘路程。

氣氛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搭車的夜晚一樣,沒多大變化,兩人坐在後座不發一言。

下車時,舒夏照例放上那二十美金,客氣道彆。

路西奧盯著她流暢、客套的動作,看向車窗外的她。

他的語氣有些不確定。

“明晚還能再送你嗎?”

舒夏熟稔偽裝出一副輕鬆尋常的樣子:“我明晚不一定加班。何況,知道真相後還讓豪車車主送我回家,二十美元怎麼付得出手呢?”

酸話模式一旦開啟好像就很難暫停。

隔了車窗,路西奧沉默地看著暗紅色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裡。

天亮前,一盞喇叭型銅座台燈被按滅了。人還睜著眼,躺在床上看窗外明朗的星空。

夜風吹得雜誌唰唰翻頁。

舒夏翻了個身。

她發現比事實更糟糕的是,自己其實有一點點認真了。

明明隻是小曖昧,是鬱熱煩懣生活裡的一點豔遇小樂趣——

起初就像她在熱鬨的跳蚤集市意外淘到一把精美軍.刀,令人驚喜的玩物,她帶回家,一次次地細看把玩,漸漸對這東西著迷了。原來這其實是一件神秘的古董,做工精致超乎她想象,當初僅用二十美金就買到它實在是不現實。這屬於不靠譜的撿漏,是她做的一個夢,她得把刀扔掉才能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