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夜(1 / 1)

船與島 小雪鐘 6352 字 3個月前

酒吧暗光下,費爾南多坐在桌對麵,譏諷一笑。

“我很想知道,我什麼時候說要喝酒了?你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對電話自說自話的癖好?”

“我隻是說你正在找酒吧。”

晦暗不明的燈下,路西奧在喝古巴的朗姆酒,視線遊轉在角落某一處。那兒,白色身影剛過去跟一個穿紅裙的朋友講話,是女性朋友。

“是的,一個對酒精過敏的人竟會找酒吧,多新鮮的事。”

路西奧應付道:“彆喝酒就行了。”

費爾南多隨他的目光看去,又瞧瞧他的白襯衫,不太理解:“什麼進展?你們都穿上情侶裝了。”

“隻是碰巧都是白色,”路西奧不以為然,“但你非要這麼說的話,那我也無話可說。”

“……”

舒夏從阿爾芭那兒返回,到路西奧斜前方坐下,跟桌子右側的費爾南多打了招呼。

看清楚那張臉後,她驚訝地問路西奧:“你的朋友……不是聖誕夜那晚的乘客嗎?”

費爾南多在關鍵時刻總是不會掉鏈子的,從容不迫地說:“經常搭車,所以認識了。”

舒夏點點頭,表示了然。

這位朋友客氣禮貌,在氣質上還跟路西奧莫名有著同一種道不明的貴氣。舒夏心下感歎,帥哥們就是有天然優勢啊,五官好看到一定程度還能讓氣質憑空上一個台階。

不過,隻簡單聊了兩句,她就能看出費爾南多是那種對不熟人群較疏離的人——又或許是像電話裡所說為私事不愉快,總之她識趣地把聊天對象轉回到了路西奧。

“看,有一個漂亮女孩要唱歌了。”舒夏示意瞧立式麥克風那邊,眼光流轉微妙,“男人們可都是為了聽這個女孩子唱歌來這間酒吧。”

台上,一個穿著大麵積露膚紅裙的女孩正調整麥克風。

阿爾芭,智利出生的西班牙裔,能歌善舞天賦無疑是與生俱來。

這樣漂亮的拉美女郎在雅咖陌還不算少,出沒率最高的區域就是這條酒吧街。

上一任市長雷耶斯從任職開始就格外重視酒吧街治安,環境最惡劣的街道沾旅遊業的光而有了不錯風貌,稅收可是真漂亮。

因為它曾是著名的紅燈區。

盧國性服務業從上世紀二十年代持續到1967年獨立,經過漫長時間鬥爭,終於銷聲匿跡,曆史的痕跡卻留在了這條酒吧街。

這條街,在遊客間有著高居不下的人氣,遊走過太多令人神往的異域女郎。儘管美麗的人們都在戰亂的硝煙與時間的長河中湮沒,這裡卻因曆史建築保存完整而成了頗有人文風情的街區,現在也是一些女權主義者聚集談話的地方。

當舒夏把目光撤回來時,發現路西奧並沒有在看美麗的歌者,而是在看她。

“我有點好奇,”她說,“路西奧,像你那樣的工作是不是可以常換不同的車開呢?你老板的車庫裡一定有各種各樣的豪車。啊,想想就真過癮。”

聽到這話,路西奧的目光有了點莫測意味。

他頓了頓,似乎是發自內心地隨意感歎了一句:“擁有那些車,其實並沒有什麼意義。”

舒夏差點沒忍住笑。

除了仇富,舒夏想不到對方有什麼理由這樣帶著輕視和不屑。

畢竟,這語氣該是以頂層富人身份說出來的,而這位司機先生是不是多慮了呀?

她故作玩味:“這是仇富?”

路西奧:“我嗎?”

“我開玩笑。”她昂起下巴,直言,“富人有什麼可仇視的啦,頂層有錢人未必過得有常人想象那麼好——我父母從我很小就教我這個道理,資本世界腥風血雨。”

他們甚至,就死於資本爭端。

因此,舒夏說這話毫不彆扭,完全發自真心,出自肺腑。

她還進一步解釋:“就比如說本地德爾裡奧家族那類富人吧,擁有權勢財富,卻太過危險,叫人避之不及,就算我們普通人天降機會能結交認識,我也不會有一點慶幸的想法。”

“……”路西奧沒接話。

對麵的費爾南多倒是突然笑了一下。

舒夏換了輕鬆語氣探八卦——她是個對緋聞豔事感興趣的人:“講到這個,我有件事很好奇。路西奧,我接觸過的富豪少,所以不太明白……”她低頭,湊近些,“像你的老板那種人,是不是養著很多座那樣的小島,背後有著很多很多的情人呢?”

興許是酒精刺激了多巴胺,舒夏開啟了粉紅色的話題。

“為什麼會這樣猜?”

路西奧將手肘撐在膝蓋上,也傾身靠近些,在暗藍色燈光下觀察她的眼。

“去智利參觀詩人聶魯達故居的領隊,我聽他們說,聶魯達花費了幾年時間精心打造與摯愛情人的居所,期間居然還仍與第二任妻子維持著婚姻關係……我就很疑惑,凡是有身份地位的男人總這樣嗎?”

智利外交官聶魯達的詩不僅在智利家喻戶曉,也從安第斯山脈傳到了太平洋深處。盧納人都聽說過聶魯達和他的詩歌,流傳其數不清的風流韻事,這可是個到處豔遇,沒了情欲就無法寫詩的男人。

路西奧意味不明笑一下:“判斷一個人也許不能隻通過標簽。”

“某些標簽很有參考意義。”

“如果根據一個標簽就能推測一類人,那麼……”他停頓一下。

“中國女孩都像你這麼健談?”

“那你得先回答我,西班牙男人是否都像你這麼帥?”

先投入海麵的隻是一塊小石子,帶起小漣漪,但敏捷接話的人反手掀起了浪。

好吧,舒夏是自知觀點占下風才轉移話題。

“準確說,是西班牙和中國混血,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路西奧端起酒杯,“智利出生。”盯著她淺抿一口,“西班牙長大。”放下酒杯,“祖籍西班牙,祖輩從上世紀就來到盧國定居,我目前是盧納籍,在本地居住。”

舒夏:“……”

她咳了咳:“看來,一個人的自我構成可能是很複雜的呢。”

“盧納很多人都是這樣,這屬於曆史文化背景原因。”說這話時,他垂下眼,彩光穿透棕色碎發落在額間,顯得黯。

他又盯著她的黑瞳緩緩說:“有很多人會不喜歡複雜的人。”

以舒夏的性格,當然第一反應就換清甜嗓音安慰道:“沒有這個說法吧。都說血統複雜的混血更容易出頂級帥哥美女呢!看來果然是這樣。其實,也許一個人越複雜,氣質可能就越吸引人,對吧?”

路西奧笑了一下。

“聲音這麼好聽,是因為天生嗓音特彆,還是因為太會說話?”

舒夏想,他可還沒見識過她嘴甜呢。她認真發揮可不一般。

酒吧歌聲迫使他們需要靠很近說話,這正是環境的妙處,理所當然,順其自然。

他近距離在她旁邊說:“所以有人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嗎?”

她近距離看著他的眼:“同樣的話,我能反問你嗎?”

桌對麵的費爾南多屢次想走。

可要緊的私事還沒談,他得留在此處,像工作時在法庭中央耐心等一切對話結束。

舒夏抿唇笑了,坐直,不再持續這個話題,將視線對上酒館燈光下唱歌的女孩,開始專注聽歌。

哦,那樣的美女,路西奧居然不看一眼,還真的在這裡專注跟她聊天。

或許本地類似長相看多了,那對他來說很尋常吧,舒夏猜。

可他對麵那位朋友呢?一個淺金色頭發的斯拉夫男人,也不會被這樣強烈的拉丁美洲異域美所衝擊嗎?居然一直低頭劃手機,隻在台上碰巧唱到《Fernando》時才抬了頭。

好吧,俄羅斯的冰雪覆在幽涼的藍眸,阿爾芭卻是一朵熱烈的南美玫瑰,渾身都沒有雪的痕跡。

手機陡然震動,舒夏回過神,拿出來一看,頓時覺得頭疼。

她盯著聊天頁麵歎息,真想裝看不見。

路西奧:“又要加班嗎?”

她表露出遺憾:“是的,有一點事故需要調解。跟你之前見過的情況類似……一位領隊細心地收好了全團遊客的護照,卻唯獨弄丟了自己的,隻能目送遊客們離開機場,現在需要協調重新安排人……總是那些事。”

路西奧回想之前種種情況:“你的工作內容就是負責調解?這是假期時間。”他不太理解,“這明確包含在工作範圍內嗎?”

舒夏:“並不是這樣。”

“或許你可以試著放棄一些沒必要的差事,那既跟你無關,也不會給你帶來直接利益,對嗎?”

“……是這樣,但有點難。”

新人計調慌慌張張地求助,她可沒辦法不管。

舒夏不知如何向西方文化背景下成長的人解釋自己的情況,本質上,她有一個從中式文化裡發酵出來的靈魂,不可能完全按他所說判斷利益、強調自我的方式處事。

路西奧沒有再多說,表示理解:“去島南嗎?我送你過去吧。”

“你也喝了酒。”

“沒關係,費爾南多願意開車,他一滴酒也沒碰。”

費爾南多抬頭:?

費爾南多在思索後衝舒夏點頭,神態淡然:“是的,畢竟那輛車是我的,我來開走也很正常。”

路西奧:?

舒夏笑了笑,目光對向路西奧:“不用了,謝謝。隻是很抱歉,我要先走了。”

路西奧隨她一起站起來:“沒關係,我也有事要辦,明天再見。”

“好,那明天見……”舒夏匆匆收拾東西,拿起包包——

等等。

嘴巴回答太快了。

誰說明天要跟他見麵了啊。

她看著對方自然而然繞出桌位,一副安排得理所應當的樣子。

酒吧外,海濱晚風攜走了一切沙礫的燥熱。

沿海地區在夏天優勢明顯,晝夜溫差大,海陸風到夜間從海麵吹來,一陣陣掃走酷暑熱氣。

舒夏出來後,經理助理的車剛好到了,阿爾芭也結束兼職工作,穿紅裙的身影一路飛跑出來撲向不遠處的男友懷裡。

路西奧他們的車經過舒夏麵前,停了一下。

這大概是路西奧老板的另一輛車,一款不太低調的車型,舒夏不覺多看了幾眼。

是費爾南多在開車,近旁副駕上的路西奧降下車窗,還沒開口,舒夏故意借先前的玩笑打趣:“你朋友的這輛車看起來很漂亮,審美真不錯。”

“不要誇費爾南多。”

一個溫柔的命令句都被他說得這麼坦白誠懇又悅耳,一雙清澈綠眸直直看過來。舒夏稍怔,笑了一下,配合地把目光專注落在他身上。

她意味深長道彆:“明天見。”

到達公司後,舒夏沒想到隻會差使人加班的經理也加班了。旺季太忙,計調部所有工位忙得起飛,眉毛胡子一把抓,騾子和馬都在溜。

高層深夜會議結束後,經理經過舒夏辦公室:“還在加班啊!”

這位經理說話依舊是很親和的,就像來通知吃飯了一樣,卻忘記正是她自己叫人家來加班的,順手給舒夏一份文件:“小舒啊,這件事也就適合交給你這麼勤奮的人了,你稍微跑一趟,啊。”

舒夏熟練地遮掩不耐,起身,拿起文件夾,微笑著翻開。

“什麼事呀?”

“你知道,新一年我們要跟本地大洋國際郵輪公司合作,配合國內綠島集團那邊把亞洲市場帶起來,這些是新合作項目的海上線路方案,今晚你先熬夜把它看完,明天我們開會細說。然後主要的事情是,禮拜一你跟著總監去一趟天堂鳥號郵輪晚宴,跟那邊公司的人打打交道啊。”

“夏夏,你可以的。”經理又馬上換了稱呼,“社交可都得帶上你,你就天生適合做這個,反應快、口條清晰,儀態端正,從不會搖頭晃腦講話——這一點就要比阿爾芭好。你不僅會說話,嗓音還好聽,隻要你想避免,你的嘴裡就不會有一個刺耳的詞跳出來。”

又是加班,舒夏想,這一秒她真不想避免刺耳的詞。

但她仍笑著應了一句:“您過獎了,都是您提點得好。”

加班的公司亮著無數明燈,窗外卻是月輝模糊,天氣預報正提示接下來幾天大風預警。

今晚的天氣就已起了勢。

車沿東部海岸線行駛,車窗關上,風聲消失後靜了下來。

路西奧回頭:“電話裡找我什麼事?”

費爾南多譏笑:“原來你知道是我在給你打電話?我以為那時候你在給你自己打電話。”

“……”

費爾南多又清清嗓子,正色,說道:“下禮拜一,天堂鳥號郵輪的晚宴我不方便去。現在我的家族所有人都很小心,總統大選正激烈,雷耶斯那邊也盯得緊,若是被雷耶斯抓住任何公開接觸的情況,恐怕會引起輿論。不過,等到馬丁內斯競選總統獲勝的結果出來,你的船舶公司跟國防部落實了特種船舶業務及軍船訂單後,我相信所有人都會很快轉變態度。”

“獲勝……你就對自己的叔叔這麼相信?”路西奧神態自若,“距離大選結局還早,雖然我一直偏向馬丁內斯,但德爾裡奧家族的人都認為需要多觀望。”

“關於這個,等會我會詳細跟你說說我所了解到的情況,我相信這會是一些證明你有遠見的消息。”費爾南多轉而問起彆的事,“郵輪首航晚宴,你家族的人應該都會到場吧?”

“相反,我沒有邀請他們任何一個人。”路西奧用平淡的語氣說,“你知道,德爾裡奧家族保持中立觀望狀態,在最終結果出來前不會明確與雷耶斯那邊的政客劃清界限。”

“所以你是在跟自己的家人保持距離?”

車在月光下沿海前行。

在這個右舵駕駛的國度,費爾南多坐在傳統的右邊駕駛位,路西奧坐在這右舵交通的左側位置。

路西奧將車窗僅留的一絲縫隙閉緊:“這很正常,我回國以來從未跟家族成員在公開場合共同露麵過。”

“聽起來挺有意思,一個為你的事業慶賀的場合,卻不會出現你的任何家人。”

路西奧對這類情況早就習以為常:“沒錯,你要是去了,會見不到任何眼熟麵孔。”

“包括今晚那個女孩?”

路西奧立即轉過頭來:“這應該是一句廢話。”

費爾南多還故意稱呼“德爾裡奧先生”,以提醒他的身份背景:“所以你打算向那個黑頭發女孩瞞多久?我不能自我所從事的司法行業提出建議,但我在世俗道德方麵確信,隱瞞可不是一件有道德的事。”

路西奧沒接話,看向窗外。

當然,隱瞞永遠不是一件有道德的事,甚至是他很厭惡的事。

關係卻隻在淺薄的地帶迂回,顯示情況並不簡單——

假如他想要更近一步,那麼,他首先應當向那個叫舒夏的女孩攤開自己的世界。

問題是,假如先攤開了自己的世界,他根本就沒機會更近一步。

——好在,他心裡那點好感是極其微渺的,其實也算不得什麼,搞不好隻是新鮮感上頭而已。也許等不了幾天,他就會對這異域女孩失去興趣。

費爾南多笑了笑,輕鬆地開著車,還在旁邊揶揄:“事情有趣了起來。路西奧,現在我有點好奇了,像你這樣隱瞞下去,等那女孩知道了實情會有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