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夜(1 / 1)

船與島 小雪鐘 5061 字 3個月前

舒夏本以為路西奧說贈送飲品是開玩笑,沒想到是真的。

阿爾芭以前倒是說過,她這種長相在種族大混合的本地人審美裡還挺受歡迎,他們喜歡均衡舒展的東方麵孔,厭倦了過於高挺或深邃的五官特征。

想到這裡,舒夏向桌對麵的人問出好奇已久的事。

“路西奧是混血吧?”

本時區天色漸晚,棕櫚樹擋了半邊黯淡霞天,夕陽餘暉映在一張精致的頜麵上,更顯立體卻也更顯柔和了。

“有一部分中國血統。”

“果然是這樣。”

舒夏欣賞著那張華麗的、濃鬱的混血麵龐:“所以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有種熟悉感……你會說中文嗎?”

“能聽懂一些。”

舒夏表情微僵:“那麼,平安夜那晚在公司,我當眾跟經理通電話諷刺你,你其實知道?”

路西奧停頓:“現在知道了。”

“……”

舒夏清清嗓子,假意將視線投向窗外看風景了。

餐座麵臨十字路口,有著敞亮視角,可見斜對麵市場的熱鬨景象。雅咖陌最大的集市就緊鄰這美食購物街區,旁邊還有古董市場、手工市場,是撿漏的天堂。舒夏曾在那邊淘到過殖民時期的一把軍.刀,有著漂亮的幽綠色刀柄,圖紋危險而迷人。

她再把視線轉回來,落向純淨的綠色眼瞳。

跟服務生講話時,舒夏第一次聽到路西奧說西班牙語。

耳朵酥麻了一下。

富有節奏感的西語,音樂般的韻律,以低沉迷人嗓音講出來。舒夏對這門語言的掌握程度隻到能用日常用語,剛才算是她第一次領略到這門小語種的動聽了。

桌對麵的男人就坐在那裡,垂眸翻閱菜單,很尋常的一個畫麵。

或許是氣質太不一樣了,舒夏沒來由地體會到某種奢華氣場,就像一陣風沙迷了眼,再睜眼,見對方隻是與她坐在這間本地中檔餐廳內,周圍都是下班的年輕人在用餐,三三兩兩低聲聊天,說著庸碌散漫的日常。

舒夏知道自己想多了。

富人們可都在海邊一線海景餐廳用餐,才不會發現本地煙火氣的小餐廳呢。

他穿著尋常的服飾。

那些剪裁合身、高級舒適的視覺暗示,不過是她鍍了濾鏡的錯覺。

白衣倒是從花花綠綠的背景裡脫穎而出。

本地人穿衣豔麗鮮明,飽和度高,與遍布整座城的棕櫚風景極搭。街上那些穿花襯衫、及膝牛仔短褲的男孩經過,戴墨鏡、叼香煙,蓋一頂巴拿馬草帽,整天無所事事,舒夏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度假區的土著居民。這類人沒有教養和涵養,腦子裡永遠隻想著辦派對釣性感熱辣的拉美女郎。

倒也正常,雅咖陌是一座太過古老的舊城。也許與政府刻意維護旅遊形象有關,這遠洋小島被國際最新潮的年輕文化所隔絕,電子設備行業發展落後,網絡信息相對也不夠發達,因此本地是相對閉塞和無聊的,年輕人總以熱辣的性吸引來打發漫長夏日。

舒夏聯想到什麼,把視線對了過去。

那麼路西奧呢,審美也是喜歡那種風情萬種的拉美女郎嗎?在這裡與她一起吃晚餐,僅僅是出於一位單身男性下班後的無聊,還是會有一點彆的感覺?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招牌的特色飲品,狀似漫不經心:“你常來這裡嗎?”

“偶爾。”

“是一個人來?”

路西奧沒有直接否認:“我很少有機會一個人待著。”

他這麼說的時候,舒夏那種奇異的感覺又冒出來了。

她天生是個對氣氛很敏感的人,對“人”所在的氣場變化有敏銳直覺,不自覺掃一眼周圍,卻沒看見什麼特彆的人,納悶地轉回臉來。

“在想什麼?”路西奧問。

“噢,沒什麼。”她彎起笑眼,故作對他那句話不在意,“隻是感歎英俊的男性果然不會孤單,平時一定有數不清的漂亮女孩可約,從來不缺新鮮感吧……就是不知道每一次的吸引可以持續多久?”

路西奧喝水,盯著她。

他說:“被吸引的感覺隻有過一次,至於持續多久,目前還沒有辦法預知。”

對視在沉靜中持續幾秒。

舒夏不置一詞,笑了一下。

她抱著大半個挖空的葫蘆,插上銀製吸管,開始從葫蘆中吸一種用馬黛樹葉子泡的飲品。

這是風行整個拉丁美洲的馬黛茶。其實不算茶,就像老婆餅裡沒有老婆,馬黛茶裡沒有茶,據說以前去巴拉圭找礦的西班牙殖民者們從原住民那裡發現了馬黛茶,此後才在拉美風靡起來。

這飲品令人心情平靜。

終於,期待的菜肴上來了。這道以藍色馬鈴薯和牛肉為主食製作的特色菜,美觀且複雜,食材比路西奧提及的多出不少。

她嘗過後篤定道:“現在它是我最喜歡的本地美食了。”

“在這之前最喜歡什麼?”

“一種超大的三明治,但我不記得西語怎麼說。”舒夏微微歪頭,撐著下頜想了想,“它裡麵包含了每次都能讓我吃到撐的牛肉量,還有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蔬菜。重點是藍莓醬!又酸又甜,可以很好地平衡牛肉的油膩感。”

路西奧正在喝藍莓汁,葉狀玻璃杯中的淡藍紫色液體冰涼沁人。

“你說的藍莓醬,應該是從綠石島來的。島上有藍莓樹種植園,出口遠銷海外。”

喜歡吃藍莓的舒夏對綠石島有點興趣了,她早就聽說藍莓樹是盧納國樹,本地藍莓出口遠銷各地。

“島上藍莓林有多寬呢?”

“占全島陸地麵積1/5。”

“是矮叢灌木還是樹?”

“是樹。”

舒夏記得在政治區域的劃分上,綠石島所在的澳白鎮也屬於雅咖陌城,這相當於一個鎮規模的島,竟被一個人用金錢全買下來了,她單是想想就知道那位島主多麼有錢了。

路西奧為這樣的人工作。

他該見了多少世麵。

聽說,頂級富豪們對私人司機篩選嚴格,不僅得有高素質、強能力,有時甚至對外形有具體要求,並且得是極熟悉雅咖陌的本地人。高要求必然帶來高薪資,富豪們資金實力雄厚,這類工作一定也就相對穩定吧,舒夏想,這在治安如此混亂的雅咖陌可不容易。

哦,治安,叫人頭疼的詞。

她早晚會被這個詞逼回國內。

手機屏幕又亮了,她抗拒在跟路西奧共進晚餐時還頻頻被工作乾擾,狠心開了靜音模式,接著聊感興趣的事。

“路西奧,你不認為那座綠石島有些可惜嗎?明明占著最好的珊瑚礁風光,卻不像彆處那樣大肆開發。”

緊跟著,她又自我否定:“當然,能購買一座島的人也不在乎那部分收入吧。我就是出於曾就讀的專業感到可惜,既然旅遊資源那麼好,為什麼不利用起來呢?除非——”眼珠轉出靈動弧度,她轉而意味深長地探八卦,“那小島隻是有錢人私下養的一個花園……平時用來度假、散心和跟情人約會,似乎倒是很不錯。”

路西奧輕笑一下。

他當下沒有即刻滿足她的探究欲,反過來問起她的事:“能告訴我你完整的中文名字嗎?”

“舒夏。”

由於成長經曆複雜,舒夏以前還有幾個彆的名字呢,她沒說。

“年齡也能說嗎?”

“抱歉。”

路西奧點頭,表示理解:“彆介意我的問題。我隻是擔心年齡差距過大,假如才十七,我們相差七歲的關係坐在一起用餐聊天不合適。”

“……”

好吧,看在他這樣拐彎抹角誇人的份上,舒夏昂起下巴,潦草且模糊回答一句:“畢業工作快兩年啦。”

她不意外的是,路西奧跟她猜的年紀差不多。

“為什麼來到盧納?”

“因為工作需要。”她補充,“……雖然這本是可以拒絕的。”

“一個人來這地方?”路西奧頓了頓,眼中多了些探究意味,“為什麼?你應該知道最近很不樂觀的內政與外交局勢。”

——怎麼像查戶口?

舒夏意味不明一笑。

她清楚,浮在彼此間淺薄的曖昧氛圍還並不足以打開海麵下陳舊的冰川世界,她才不會因為看見一張好看的臉就馬上往外倒私事呢。

她疏離地笑一下,聲線仍是甜的、柔和的:“如果我說,是想來盧納欣賞炸彈與槍火的風景?”

路西奧的目光在流轉時受了一下阻礙,微小的停滯就像他生平問任何一個問題都未曾遭遇回避。

但他對這話沒有負麵反應,也沒有相信的意思。

他想了想,將手肘撐在桌麵。

接著,他輕勾一下手指,示意她靠過來些:“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嗎?”

舒夏配合地前傾些,微側著臉,做出傾聽姿態。

耳邊,嗓音自帶粗糲線條感,在低音區域極具磁性,這樣溫熱的近距離,會把心電圖拉成安第斯山脈的起伏——

“其實,關於眼前這位小姐的一切,隻要我想,就可以得知全部,相信嗎?各種方麵,就像對這盤子裡的每類食材都能看得很清楚一樣。不過,”他保持緩慢語速,“我還是想自己從她口中問出來。”

舒夏有點恍惚,倒影怔在那明明是綠色的眼中。

某種莫名的涼意襲來。

漸漸有冷霧在背脊處凝結不散,像深夜裡大海延緩降溫後的冷。

這時,對方笑了一下。

他退後,眼中幽暗散去,壓著嘴角笑意。

他在她渙散的目光中玩味道:“我是說,我會占卜。”

氣氛驟然放鬆下來。

什麼啊!舒夏埋怨地瞧他一眼,下意識用中文嘟囔道:“我還會算卦呢,真是的。”

話題擱淺至此。

關係像港口將至未至的船。

離開餐廳時,天黑了,燈紅酒綠的街上淌著不間斷的霓虹燈河,在熱鬨中帶走寂寞的白晝餘熱。

款式老舊的敞篷跑車、老爺車因旅遊業而成為主流,這些被稱為“古典車”的上世紀車型,每年定格在無數遊客的風景照裡。

上車前,舒夏打開手機聲音,發現阿爾芭發來的消息。

阿爾芭提醒:夏夏,今晚我在酒吧演出,你記得來聽我唱歌!

她頓時止步,這才想起要緊的事。她俯身,趕緊向車內的人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朋友在附近酒吧找我有事,看來我今晚不能搭你的車回……”

說著,路西奧的手機響了。

舒夏及時閉口,用手勢示意他先接電話。

路西奧拿起手機。

他接了電話,放在耳邊,聽幾秒鐘,不緊不慢應聲:“遊戲廳?酒吧?我沒什麼可推薦的。”

電話那頭的費爾南多一怔:“……什麼遊戲?你在說什麼?我要談晚宴相關正事……”

路西奧:“你今晚就一定要喝酒嗎?費爾南多,分手沒必要買醉。”

費爾南多:“?”

舒夏在旁邊等待時,無聊看著街角流浪漢喝酒及遊客拍照的景象。搶劫偷竊的事每天都在發生,她一看見那些遊客隨手拿起手機自拍就替人頭疼。

電話裡的費爾南多:“誰分手了?我單身二十七年以來……”

路西奧:“算了,就這一次,下次彆找我。”

費爾南多:“……”

那頭,費爾南多立即平靜下來,咳了咳:“路西奧,不管你那邊是什麼情況,我需要提醒你,用這些輕浮的話對第一位剛從行政法院結束工作的法官開玩笑並不合適。”

路西奧視線一轉:“好,確定要酒精是嗎,我替你問問——”

聽到這句,舒夏轉回臉來。

路西奧把耳邊手機拿遠些,問她:“抱歉,我朋友是個俄羅斯人,不太了解本地娛樂場所,你有沒有什麼好地方推薦?”還順口補了一句,“我本人平時不常出門消遣,不了解。”

晚風吹亂舒夏的發,雙瞳的光也在霓虹背景中搖晃。

她怔了怔,猶豫後,有些茫然地提議:“啊,如果不介意的話……”

她指了指街尾方向:“——要跟我一起去嗎?我的朋友正在一間酒吧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