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夜(1 / 1)

船與島 小雪鐘 5338 字 3個月前

阿德裡安看看手表時間,低聲提醒:“先生,你接下來的行程是去一間餐廳……”

路西奧抬手示意不急。

阿德裡安照他吩咐的去辦了。

接著,他讓司機把車往前挪一點。

灌木叢擋了外麵視線。路西奧下了車,繞到駕駛座車門外。

他提示司機去後座。

司機茫然,仍是動作利索地照做了。當司機在車後座坐下時,駕駛座上的路西奧也落座了,把車停好,這時,穿著白裙子的身影穩步下了台階,正往這邊來。

路西奧降下車窗。

趕到車邊的人一見他的臉,止步,驚訝道:“……路西奧?”

駕駛座上的人開門走下來。

他看見她的反應較平淡,繞過旁邊穿黑西裝的保鏢,示意她跟他走到旁邊去講話。

“你怎麼會在這裡?”

舒夏跟著他走開幾步,迷惑地回頭,看看那輛車:“難道你的老板就是……”

“是的,”路西奧說,回頭看一眼車,“他正在跟人談工作,你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我會替你轉達。”

“原來你是他的司機。”舒夏有一絲遇上熟人的慶幸,“我能耽誤多久時間?”

“幾分鐘。”

兩人朝辦事廳背後的廊下走去,僅僅十幾英尺路,途經種滿天堂鳥的花壇,纖長橘黃色花瓣兒投下繁亂的陰影,人影穿梭其間。

灼目夕陽下,路西奧側過臉,察覺這女孩打扮得比平時更精致,不像是忘了二十分鐘後就要在附近餐廳跟他見麵——為那神奇的藍色馬鈴薯。

可現在她還在“加班”。

以此推算,她應該是準備好要失約了。

“加西亞先生,”在這種社交場合,舒夏還是客氣地稱呼他,以公事公辦語氣說,“我知道,這次綠石島會以原價退票,但遊客的精力也是精力,叫人白跑一趟實在太糟糕了,你們知道嗎?有些人是專為綠石島才來盧國的……”

休假日的她總算不必穿細高跟鞋,隻踩一雙厚底鞋,此刻站在路西奧旁邊,終於察覺到更加明顯的身高差距。

旁邊還有些白人男士錯身經過,舒夏被迫穿流在高大身形間,感覺自己幾乎被種族優勢所裹挾了。

路西奧隨手替她擋了一下,兩人走上長廊,找個位置坐下來。

“據說相關負責人事先把通知工作完成了,你們似乎該按流程辦事。”路西奧說。

“可我們客戶的情況比較特殊。”舒夏並未急著說團內有個癌症患者的事,以免即刻誤入煽情催淚演講場合,她隻是認真望著對方眼睛,“我需要爭取一下上島機會。”

路西奧了然。

“如果要改變這位島主的想法,恐怕需要有說服力的理由。”

舒夏拿出用以溝通的官方友善語氣:“好,是這樣的,你知道,我是我們公司的計調部主管,我剛跟碼頭相關工作人員說過,你們這樣臨時禁行並不合適,但由於規則允許特殊情況,所以接下來我不會再談是否合理——”

她側身,麵向他。

路西奧雙腿交疊,坐姿隨意。在舒夏的視野裡,這個人身上毫無貴重飾品,卻隱隱散發貴族氣質;修長手指搭在一側膝蓋上,神態自若,坦然傾聽的姿態像極了新聞上那些政客。

在他身後的背景裡,大洋國際郵輪有限公司的巨大LOGO鮮明地立在大廈頂端。那是雅咖陌少有的現代化高樓建築,同樣屬於綠石島島主。玻璃幕牆上,一個個方塊堆疊起橘紅色光芒,如藍色天幕中燃燒的火海,遊人在島北任何一處都能看見它的所在。

舒夏短暫晃神,收回視線:“從利益上來說,我們國內那邊的遊客量占市場極大比例,在網絡自媒體如此發達的今天,隨便一些負麵評價就能掀起一陣輿論風波,影響綠石島剛起勢的旅遊口碑。”

大廈玻璃反光交錯投疊在她的珍珠白連衣裙上,裙麵光澤更像珍珠質地了。

路西奧隨意理了理自己的白襯衫領口,漫不經心道:“綠石島的持有者不是專做旅遊業的,旅遊這部分收入隻是他投資個人土地資產的利息。”

“那他當初為什麼開放上島?”

“也許為了彆的什麼理由。”

“好的,不論這位富豪是喜歡熱鬨還是彆的什麼,既然開放了,就該負責吧?”

路西奧聽得出她語氣裡虛假的友好,她其實有一點點不耐心了——藍莓汁一樣的嗓音下壓著一層黑胡椒粉,有些嗆口。

他提醒她:“今天通知倉促,是因為下麵負責與各旅行社交接的工作人員沒有協調安排好。”

“碼頭卻強調是島主臨時的意思,並提醒我們這事沒有協商餘地。”

“或許……”

路西奧背靠欄杆,港口深水一陣陣拍打著濕意在下麵的石壁上。

他說:“背後另有什麼特殊的事,導致島主不方便讓異國遊客們上島?”

舒夏若有所悟:“不管是什麼特殊的事,總之是島主自己的私事不是嗎?”

舒夏明白,彼此工作職位不同,現在立場不在一邊。

他一直在幫他的上司說話。很明顯,他隻當這是一場公事談話,他不過在跟一個陌生人理論。

舒夏的笑容稍微疏離了些:“我想,你們會認為上島隻是這些遊客微小的娛樂之一,算不上什麼,臨時出通知也影響不大,但對那部分人來說,遠跨半個地球,從他們的國度飛來這太平洋一隅就為一觀夢中風景,一段行程的輕易更改就失去了這個夢,對有的人來說則是永遠失去,比如,一位癌症患者。”

說“失去”時,舒夏覺得他聽得雲淡風輕,眼中的平靜仿佛是他從未在這世上體驗過任何一種“得到”的困難。

路西奧專注地看著她,在她連續講話的時候。

溫柔餘暉落在這東方女孩的黑瞳與黑發上,如此靈動,每一刻都流轉出生機。

舒夏被盯得不自在。

她想了想,委婉語氣滿含暗示:“不好意思,我並不是在對你指責,你知道我說的是你的老板。”

路西奧早已習慣了她的嗓音隨語氣變換。

她本人更是習以為常,無所察覺,進入下一說服階段,把嗓音轉得更柔和些:“其實我能理解啦,這不能全怪綠石島,畢竟一直以來上島遊玩都很玄,凡是起風刮浪、雷電天氣、台風、水管爆裂……任何意外都能阻礙上岸,私人機場都經常關閉,更彆說碼頭。這是很正常的——”

分明是長期練習出來的友善,卻真像是很善解人意的樣子。

“現在,我這裡有準備好的解決方案,是從雙方角度衡量考慮做出的。”舒夏清清嗓子,“島上有一個供本地居民往返的碼頭,我想知道你們是否能破例讓我們的遊客從那裡靜悄悄上島呢?這一批遊客畢竟不是散客,又有專業管家、導遊負責行程,且隻是少數人,並不會給安檢增添太多麻煩。這隊人裡有很難應付的自媒體從業者,我相信大家都不希望事情往不好的方麵發酵。”

用官方商談語氣時,音色則是冰凍過了的一顆顆藍莓,冰塊漸次落入玻璃杯中,發出的仍是清脆悅耳聲響。

聽舒夏講話的人常因聲音的甜美而忽略了眼神的重要性,以及氣場的決定性。其實,烏黑的眼瞳、鎮定的磁場,都可暗暗散發出有如巫術般蠱惑人的掌控力,目不轉睛凝視過來,眼光仿佛能穿入瞳孔深處,這就跟某些常年遊走在演講場合的政客似的,儘管舒夏可沒學過催眠。

她又說了幾段話收尾。

聽她發表完講話,一段安靜注視結束,路西奧起身。

他再看她片刻。

頎長高大的身材遮擋熾熱的餘暉,陰影擋了刺目斜陽。

對視後,他說:“好,那就按我麵前這位小姐說的做。”

舒夏怔住:“誒?”

路西奧稍頓:“……我的意思是,我會轉達你的原話給我的老板。我認為他會讚同。”

舒夏仰起臉看他。

她有些猶豫,語氣甜中捎了一絲酸的風味:“是嗎,你這樣想?我還以為你不會認同我的說法。”

“為什麼這樣認為?”

舒夏起身,似笑非笑試探道:“你剛才全程儘心替你的老板說話。”

“不,”路西奧揚起嘴角,“我是跟你一邊的。”

車內,後視鏡角度調整,一隻手整了整衣襟。

路西奧看著鏡麵調領帶,對副駕駛座的阿德裡安吩咐:“讓這一隊人上島吧。”

後座的律師奧古斯丁麵露猶豫,插話說:“明天加西亞家族的人就要過來,我們得提前禁止新的遊客上島。若是舊墓地的遷葬事宜沒談妥……你知道,加西亞那邊有多麼粗劣暴躁,任何衝突動靜都將流露在公眾麵前……”

“你有什麼好的建議?”

奧古斯丁思索:“……如果實在要避免本島混亂的風險,我們得主動去瓦爾帕萊索會麵。”

“那就安排行程。”

“先生,我們沒必要這樣,那是加西亞家族活躍的地方……”

“奧古斯丁,”路西奧回頭,強調,“你很清楚,我一直以來都反感不歡迎的人拜訪我的私人住地。”他轉過臉,看向阿德裡安,“照我說的去辦。”

“好的,先生,其他遊客呢?”

他稍微思索:“今天已經拒絕部分遊客,不要突然改為全麵開放。去通知碼頭,明天恢複正常。對了,費爾南多走前是否交待什麼事?”

阿德裡安點頭:“馬丁內斯先生說晚點會單獨聯係你。”

車窗外,不遠處有海豚出沒,引起遊人爆發式歡呼,不同膚色的人潮像浪一樣撲去沿海棧道上,一時間拍照、尖叫不斷。

舒夏緩慢逆著人潮返回。

阿爾芭嘴裡全是流水賬介紹詞,翻來覆去地講述,拙劣地拖延時間:“雅咖陌城是在幾個世紀前由一個外來土耳其人取名,雅咖陌,即yakamoz,形容夜裡海水波光粼粼的畫麵。外麵有許多人稱雅咖陌為珍珠島,正是因這座大島的形狀太過圓潤、海岸線光滑流暢得名……”

一眾遊客聽得昏昏欲睡。

好在舒夏帶來的是好消息,阿爾芭露出獲救表情,不枉她先前跳了好一會弗拉門戈。

照阿爾芭常年參與那些罷工、遊行社會鬥爭的脾氣,要是對彆人早就吵起來了,畢竟伺候不了這麼麻煩的遊客,可她又講究“義氣”——既然客戶們是相信她才來盧納跟她的團隊玩的,她不是沒底線的網紅,不想讓人失望。

跳舞不算什麼,以前有出境領隊弄錯航班時間後為緩解客戶候機的焦躁,甚至在人來人往的國際機場裡講脫口秀兩小時,做這行沒點花裡胡哨的才藝可不行。可以什麼都不精,但得什麼都會來點兒。

悶熱的廣場上,隊內遊客經曆了煩躁、絕望各種情緒交替後,喜極道:“舒主管,你可真有辦法啊!幸好今天把你等來,全碼頭居然隻有我們這隊人最後熬到能上島,看來還得靠你!回頭我要給你們領導寫感謝信!我愛你!”

舒夏:“……”

這不是之前吵得最大聲的人嗎。

黃昏餘熱裡,舒夏目送一隊遊人在客運中心碼頭遠去。

雅咖陌地形是中間高四周低,屬濕潤亞熱帶季風氣候,夏季海濱偶爾會遭受台風摧殘,今年台風卻毫無影蹤,以至於氣溫持續飆升。

她在暑氣裡靜靜看著那輪椅女孩消失在藍色中,朝向生命最後一次的美景。

如果說做這行還留有什麼單純的初心,那就是無數個類似的此刻了。

她轉身,一輛車剛停下。

正是先前那輛賓利,車上隻有一人了。

駕駛座上的棕發男人看看日落方向,天暗下來,已近藍調時刻。

他單手懶懶搭在車窗上,再看向舒夏:“怎麼辦?舒主管好像錯過了跟人約定好見麵的時間。”

舒夏抱臂站在原地,繞著彎彎的語調反向揶揄道:“可是同樣失約的男士怎麼好意思提醒我遲到了呢?這個時間,你不也在這裡嗎?”

“那不一樣。我之前本就要趕去餐廳,隻是碰巧遇上你談公事。”

“不管怎樣,我們雙方都碰巧失約了,對嗎?”

“但幸好你的事辦成了。”

他表達善意的話討得了舒夏的笑意。

“那麼……”她停頓。

“那麼?”他問。

穿漂亮白裙的人眼波微妙流轉,聲線美而柔和:“藍色馬鈴薯泥加了洋蔥碎,拌上本地海邊牛肉,再淋上希臘橄欖油,有這道特色菜的美味餐廳,我們還去嗎?”

“當然。”

路西奧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傳聞他們會給特彆漂亮的女顧客送招牌飲品,你不應該錯過。”

舒夏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又稍微克製表情。

她坐上車,理了理卷發,昂起下巴瞧向他:“你應該更早些推薦給我的,那樣我就能每天免費喝飲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