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島東部,中高產家庭聚居的海濱,歐式彆墅排成斑斕如彩色積木的世界。海灣最好地段,總統馬丁內斯家族的住宅在聖誕前夜傳出熱鬨歌聲、人聲。
紅色槲寄生下,一張黑白報紙飄落在堆滿佳肴的垃圾桶上,頭條正大肆宣傳新一屆總統競選相關政事,熱火朝天,每個拉丁字母都被阿根廷烤肉的油汁浸透了。
路邊,黑色阿斯頓·馬丁降下車窗。駕駛座上的棕發男人對車窗外說:“費爾南多,替我轉告你的父母,感謝款待,但我實在臨時有事要處理。”
“算了吧,他們可醉得聽不懂一句話。”費爾南多靠在路燈柱邊冷笑,“但明天他們肯定會追問,路西奧是突然跟哪個漂亮女孩去約會了。”
“見一個人就算約會,恐怕隻有一些原始生物會這樣思考。”
“這是聖誕夜;剛才跟你打電話的是女人。”費爾南多以敏銳的洞察力肯定道,語氣有絲得意。
“所以?”路西奧問。
費爾南多開始踱步打量這車:“既然去跟女孩約會,應該先回家換一輛車吧?路西奧,你難道看不見那兩條刺眼的刮痕?”
車上,路西奧正拿手機查看目的地位置,頭也不抬:“對方或許倒正需要我開這輛車去解決一件麻煩事。”
聽到這話,費爾南多的眼角露出了譏笑。
瞧瞧,聖誕夜,開車約會,趕著去跟女孩子解決“麻煩事”。
是什麼事不用多說了。
於是費爾南多又好心地嫌棄道:“那你穿一身休閒黑色,也太不正式。”
“從德爾裡奧莊園的墓地下山來,難道我該穿一身淺色?”路西奧對好友的豔色打量投去輕視,目光一轉,落向不遠處,“有意思,你那位喝醉的叔叔又跟上來了,他似乎想繼續說服你跟‘銀礦女王’的女兒結婚?”
費爾南多立即拉開車後門,坐上去:“開車。”
路西奧冷笑,淡然道:“我不走。反正我是去約會,不急。”
費爾南多升起車窗,催促:“明年不需要我幫你推掉你家的聖誕晚餐了嗎?”
路西奧這才驅車離開了。
遭受輕微損傷的阿斯頓·馬丁,車門下方攜著一塊凹陷,覆了兩條刮痕,而車漆還是這麼新,像極了殘缺的藝術品。
開走一段距離,費爾南多從後視鏡裡見“危險”遠去,撤回視線:“這車到底是怎麼搞的?”
“今晚從德爾裡奧莊園出來,撞到一輛旅遊商務車。”
“就算不想在你家過節日,也沒必要用生命製造意外吧。”
“這麼蠢的借口比較適合你用。我如果要用,會說你住進了ICU。”
“……”
費爾南多感到索然無味,仰靠在座椅上:“所以還真是去處理事故麻煩,無趣的聖誕節。”
“如果不處理,去警局過聖誕節會更無趣。”
很快,車到了夢之島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所在地址。
距機場不遠的郊外景區,明亮落地窗內,大廳入口所對應的前台人影晃動。
舒夏一口茶水也喝不下去。
負責改行程的計調是替休假同事加班的,什麼情況都不清楚,每個問題都得請教舒夏。
舒夏陪坐在工位旁,也快被那些票務信息弄得頭暈了,手下所有團都在走,事故層出不窮,滿屏“República de Luna(盧納共和國)”的標示填充視界,黑色星星一樣令人眼花。
計調似乎是困了,國家代碼LN打成1N,連護照本數量都數錯。
舒夏暗咒,該死的阿斯頓·馬丁車主!今晚她本該在海景公寓裡舒舒服服泡澡享受節日,重溫電影《Home Alone》,而不是在這裡看讓人痛苦的路線數據。
十一點整,前台聞迪終於快步過來:“舒主管,那位車主好像到了!”
舒夏端起冰水喝了大半杯,理理微亂的頭發,起身往大廳走去。
儘管帶著火氣,卻還是迅速用深呼吸平息了怒意。
大廳接待來客的區域有一些休閒桌椅,靠著落地窗,那些座位空蕩蕩,可以直視外邊。
外麵,聖誕樹下光影撲閃,舒夏先看見了從駕駛座走下來的人。
那人關了車門下來。
人很高,穿一身黑衣黑褲,名模一樣將衣褲襯得英挺平整。
大家同時看清了那張臉。
那一刻,舒夏非常明確地感受到,身旁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大家原本對引起加班的肇事者充滿怨意,這一刻困倦的眼睛卻明亮了起來。
視野中央,棕發碧眼的年輕男人有著高加索人種典型的麵貌特征,深眼挺鼻、冷白膚色,或許帶了東方混血,舒夏從一些五官線條和比例中察覺出一點天然的熟悉感。
她稍怔,看了看那款車型,注意到的確價值不菲。
剛才下車過程中,車主擋住了後座,舒夏這才看到後麵還下來了一個白衣男士。
如果隻是一個帥哥走來,當然不至於這樣誇張地矚目。
但兩個高大帥哥同時出現,自然形成一排不容忽視的氣場,攜風夾勢,無形磁場扭曲起來。
旋轉門開合間,清涼海風湧入。前台值班的中國姑娘結結巴巴用英語跟來者交談,沒說兩句,將黑衣男人引到了舒夏這邊。
另一個人則獨自留在前台,以淡然看戲目光瞧過來。
舒夏看著那從駕駛座下來的男人走到麵前,直覺判斷他就是電話裡的人。
“你好,先生。”舒夏起身,保持軟甜語調,配以慣常笑容陳述道,“我在這裡等你二十分鐘了。”
來人不疾不徐地,從容不迫地在桌對麵坐下。
眼眸稍抬些,對向她。
她說話時,那雙翡翠綠的眼瞳專注看著她,綠寶石一樣的吸引力伏在眼裡。
路西奧掃一圈周邊。
他再看她,腔調懶懶的,回應她在電話裡說的話:“看來,果然很多人加班。”
舒夏不理解這人為什麼這樣放鬆,他可是肇事者啊。
她也坐下,清清嗓子,拿出麵對警局般的嚴肅態度,儘管語氣仍有著習慣的友善:“如果我麵前的車主能遵守交通規則,大家今晚就會好過得多,不是嗎?”
“小姐,你的理解似乎有誤。今晚中途從聖誕晚宴上被叫離席的人是我——”
“所以你更應該吸取教訓,對不對?”舒夏截斷他的話,用“好心點醒”的語氣笑著說。
路西奧似乎正要接話,舒夏轉頭勾勾手指,柔聲叫來那邊的前台:“聞迪,可以把我們的司機帶過來啦。”
這時,另一位前台卻匆匆忙忙跑來說:“主管,司機走了!他剛才還在你的辦公室等著呢,我過去就沒見著人影了,出來一看,電梯已經停在停車場樓層……”
舒夏凝眉,乾咳一下,瞧了瞧桌對麵。
她趕緊起身走到旁邊,雖是用中文卻也壓低了聲音:“彆急,我這邊先打電話,你趕緊去停車場把人帶回來。”
——對彆人的柔聲細語都是巧克力的絲滑聲線質地。
——對他說話卻是裹了巧克力外衣的酸味曲奇,又乾又澀口。
路西奧聽得出來。
他放鬆坐姿,背靠座椅。
舒夏用中文通完了電話,結束後,再回頭看過去:“先生,稍等,司機馬上就來。他是一個很老實的師傅,不太擅長追究責任和維護個人利益,但這件事還得按流程來。”
路西奧聽她微笑著諷刺他。
“所以你在等我理賠道歉?”
舒夏抿唇笑著應答:“今晚,你的駕駛失誤造成我們旅遊團錯過最後一班下島的船,並影響了明天去智利的一係列行程。我們的客戶受了驚嚇,需要本公司對這場敷衍結束的事故給出解釋、道歉與相應賠償。”
“原來我今晚乾了那樣的事。”他若有所悟的語氣顯得意外。
舒夏保持微笑:“先生,請問事故發生後,當我們的司機跟你溝通時,你是否匆匆留下聯係方式就離開現場了?”
“沒錯。”
“問題來了,這世上的豪車車主思路都這麼特彆嗎?假如自己是無辜的一方,為什麼這樣大方不計較?你們的錢就不是錢嗎?”
路西奧麵前的水杯一動沒動。
他注視她,慢條斯理道:“有沒有可能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人在特殊情況下會做出特殊舉動,很正常。”
司機被前台帶過來了,舒夏立即將目光從那雙漂亮的瞳孔上撤離。
為讓第三方聽明白,舒夏在對司機說話時也是用的英文:“於先生,”她稱呼司機,“請你從你的視角來簡述一下事發經過,如果對方仍對事實持有意見,我們就去調行車記錄儀的影像內容。”
“這……主管,我——不用說什麼吧,我還有事……”司機大叔看了看坐著的年輕男人,再看看舒夏。
路西奧似笑非笑,指尖慢慢摩挲著玻璃杯。
這時經理打電話來詢問事情了,舒夏先接電話,換了中文簡單交待幾句情況:“……是的,經理,我在處理投訴……嗯,我明白,就算對方蠻不講理、狡辯、社會背景複雜,我們也有辦法應對。這種討厭的人,我來本地後見多了,旁邊就有警局……”
掛了電話,舒夏似乎聽到一點低低的笑聲。
她繼續等著司機。
司機又張了張嘴:“我……”
空凋足夠強效,然而空氣裡那種加班帶來的燥意還是讓十二月更顯炎熱了。
還剩不到一小時就至零點,大廳裡的人都顯出些疲態,無聲觀望著此處動靜。
司機還是像啞巴。
“不如這樣,”等了片刻還沒有進展,路西奧稍微側身,正向麵對兩人,“我來簡述一下事情經過,如果你們的司機對我的陳述沒有意見,點頭表示認同就行。”
舒夏垂眸,看向坐在斜前方的棕發男人。
他的頭發是很淺的棕色,發色在金色柔光下顯得更淺了。
路西奧開始簡單陳述:“你們的司機在山路限速路段超速行駛,轉彎失誤往懸崖邊開,如果不是我的車燈在轉角迎麵出現,他恐怕還來不及反應要轉向。至於結果,他為避開正常行駛的我,撞到了樹乾上——倒是比飛出懸崖好。是這麼一回事,沒錯吧?”
舒夏杵在原地,麵對那雙清澈綠眸的注視,有些僵硬地轉向司機。
她有點不妙的預感。
周圍發出些躁動聲。
“真是……他說的那樣?”舒夏猶豫後問司機。
司機麵對每個人的審視,在緊繃的空氣裡張嘴,要說話,又沒說出來,最後隻悶聲點點頭。
登時,舒夏差點兩眼一黑:“你竟然還真是酒駕……”
“不!不是,我哪會喝了酒還開車!我……我那是困了……”
“怎麼會困?”舒夏更震驚了,“計調提前通知你要帶好這個定製團,你難道沒有休息?”
“那不是在雅咖陌的小賭場隨便玩一玩,不小心通宵了嘛……我也沒想到……”
舒夏扶額,再看司機的眼。
她這才留意到,那深陷的黑眼圈內是一雙明顯熬了夜的眼睛,與這個行業內所有人類似。
“可……你為什麼要說是對方肇事後就跑了?”
“這……事故的確不是這位車主的責任,出事後我就下車找他溝通情況,可他趕時間走,表示不需要報警核驗損失——大家也都知道盧納官方辦事效率多糟糕……當然我還是請他留了個聯係方式,以防他後續又要賠償可以聯係保險。至於我自己,擔心公司怪我疲勞駕駛,就順勢推掉責任,準備自己私下把車修了,反正車是我自己的嘛,那誰知道主管你們會細究……”
說到這裡,所有人終於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環境頓時變得喧鬨,計調和彆的同事開始圍過來對司機說事、評判,一時間鬨嚷極了。
舒夏靜靜從人群中撤出來。
她側身……
目光再次和坐在落地窗邊的人對上。
後者看著她,帶著點趣味道:“怎麼樣,還要查看行車記錄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