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後,星光垂在棕櫚葉間。
舒夏以前忽略了,這世上有部分人其實是在夏天過聖誕的。
當她穿著薄款藍裙子從職場聚會場所出來時,胳膊上撈著一件剛換下來的紅短袖衫,頭上還戴著毛絨絨的聖誕帽,此刻,她終於接受被調職到偏遠之地的事實。
潮熱海風吹起帽簷毛須掃到額上,癢癢的,有些詭異。
她趕緊摘了帽子。
明明市場上有許多夏款聖誕服飾,不知道公司行政部是怎麼安排的,戴這東西差點叫人熱死。
進入十二月,赤道以南的天氣卻越來越熱,恐怕聖誕老人到了這裡也得把雪橇甩飛,考慮是否換一塊衝浪板。否則老人撐到煙囪邊就汗流浹背了,把禮物一扔,這三十九攝氏度的聖誕節誰愛過誰過吧。
然而,這座神秘的海島老城仍是遠藏南太平洋的極樂之地,旺季吸引全球無數遊客,碼頭遊輪吞吐量與日俱增,毫無衰弱趨勢。
作為旅遊業從業者,旺季加班太多,短暫放鬆竟讓人有種偷偷摸摸的不安,果然,一通電話給舒夏打了過來。
“主管,出事了出事了!專車司機走捷徑穿過德爾裡奧莊園私家綠化帶,跟一輛路過的豪車撞上了,那是一輛阿斯頓·馬丁……”
電話裡的女聲慌慌張張,每句話自帶感歎號。
舒夏閉眼。
……好吧,她就知道。
她絕不能安心過一次節日,但凡還留在這行業裡一天。
“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揉了揉額頭,立即到路邊攔車。
“沒有人員傷亡,但遊客們到公司大發牢騷,事故耽誤了行程,他們沒辦法趕去聖地亞哥了,鬨著要投訴……”
“好,我知道了,你先安撫他們的情緒,我馬上回公司。”
掛了電話,舒夏匆匆上車。
她習慣了,這行業就不存在真正的假期,人像馴鹿,聖誕前夕還要跑來跑去,不是在處理問題就是在處理問題的路上。
“主管,這裡!”
舒夏剛到公司,一道花花綠綠的身影迎來,先將她拉去了大門外僻靜一角。
棕發女孩的漂亮五官擠得皺巴巴:“太糟糕了!我考慮到今晚遊客逛山上景區是自由活動,就暫時把他們交給司機,然後去跟男朋友吃聖誕晚餐,誰知道他們出了小車禍!現在錯過離島,明天聖地亞哥的行程也被耽擱,後天複活節島更不一定能趕上……”
阿爾芭,本地西語導遊,懂說中文,年紀輕輕就擁有多國“領兼地”經驗,一個牙尖嘴利的女孩,這會惹了事卻不敢去化解怒火。
“先彆急,”舒夏拍拍她的肩膀,穩聲道,“司機怎麼說?”
“他說是那輛阿斯頓·馬丁的失誤!車主也提出私了給補償,當場留下聯係方式就走了。”
舒夏稍頓:“就沒了?”
阿爾芭:“沒了……”
“我們的司機就這樣算了?應該報警走流程的。”舒夏轉過臉,透過玻璃窗看那邊攢動的人影,“問題不隻是車的小損失,客戶不滿,公司還要倒貼機票、酒店、門票……你們這個團等於是白做了。”
阿爾芭雙手捂頭:“那怎麼辦!今晚我就該全程陪同的,那個司機根本不熟悉路線……”
舒夏看了看手表時間。
她又拍拍阿爾芭的肩,溫聲安撫道:“沒事,你先聯係計調,今晚加班更改行程。聖地亞哥的活動可以刪減,但複活節島一定要保住。明天最早的票馬上安排,聖誕期間各段路程交通班次有限要抓緊時間。然後,你把司機給我叫來——”
她頓了頓:“我要聯係那位豪車車主。”
阿爾芭點頭,小步跑開了。
舒夏理了理頭發,看向大廳裡一團混亂的人影,踩著高跟鞋穩步走去。
這個私人定製輕奢旅遊團隻由六人組成,都是國內來的白領,一個比一個嘴巴厲害,值班前台之一在那兒點頭哈腰插不進一句話。這次為他們定製的南美各國小眾遊,從聖誕到元旦行程緊湊,這些人又在盤山公路上困了近兩小時,早就積夠了怨氣,正逮著一處發泄呢。
舒夏保持不快不慢的步伐過去,笑容滿麵開口:“抱歉,各位——”
嘈雜人聲間,一道動聽女聲插入,伴隨著高跟鞋的清脆聲。
發表意見的幾人稍靜,從沙發上轉過臉來。
公司臨著海岸,旋轉門開合間湧進大把涼爽海風,風是鹹的,襯得那嗓音尤其甜。來人說話間走近,帶來一種情緒穩定、甜美大氣的氣場。
“我是計調部主管舒夏,這次代表公司對大家深表歉意……”
毋庸置疑,以這樣動聽的嗓音開場是天然有溝通優勢的。
何況,還配有這樣一張符合大眾審美的標致麵孔。
很年輕,眉眼、唇、臉都由順滑曲線勾勒,眼鼻折疊度足以撐起立體的骨相。這美貌雖沒有攻擊性卻也不缺乏特點,杏眼彎成虹,眼波流轉間將在場所有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舒夏一眼辨出其中領導人物,那個穿著白襯衫的短發中年女人。
她不著痕跡朝那領導走近些,環顧四周,先笑著占了說話時機:“我說大家怎麼都等在這裡還沒回酒店休息呢!看來地陪已經通知到各位了吧?今晚島北零點整有聖誕煙花表演哦。”
語氣平緩,沒一點著急意思。
白襯衫女人眼睛一斜,打量她片刻,蹺起了腿:“煙花表演?”
“對呀,本地剛流行起來的網紅打卡點,從海灣看大洋星空特彆清晰,最近海邊還有藍眼淚呢,配上煙花秀拍照不知道多好看,大家這次真的是趕上了……”
舒夏側身,坐在沙發扶手上,單手輕搭靠背,稍高些的視角方便她綜觀每個人的表情:“本地網站上可以看到很多人都在發的,隻是國內旅客間還沒有興起,我看這勢頭就快火啦,下次再有這樣的煙花盛況得等到明年聖誕節呢!”
旁邊有人尖酸一笑:“嗬,聽懂了,意思是說去智利的行程搞亂了,臨時又給我們安排彆的計劃敷衍是吧。我們說了不接受調整!小姑娘,你知道嗎?我們本要去巴西南部的Gramado過聖誕,人家聖誕氣氛好,治安也比這裡好得多。”
旁人立即搭腔:“我就說地接旅行社不靠譜!真不該信那個外國網紅旅遊定製師阿爾芭……”
前台聞迪把馬黛茶備好了,舒夏招手示意聞迪挨個遞過來。
她繼續笑著說:“大家先喝點水,耽誤這麼長時間真是辛苦了。這事怎麼能是臨時的呢?計調為大家定製的旅遊計劃裡,每個環節都有優質備選方案,為的就是應付這種意外情況呀。”
馬黛茶用來讓人靜聲緩氣,舒夏接著徐徐勸說:“其實我個人建議啊,聖地亞哥那邊本就不適宜停留,我前不久才在那兒被搶了香水,就在城中心,誰敢信呢?從店裡出來還讓櫃員給我包了個買菜的口袋做掩飾都沒躲過。大家出來玩還是要優先考慮治安啊。”
這話一說,幾人才議論起來。
瞧她那坦誠語氣,誰聽得出本人是臨時當編劇的呢?
舒夏繼續道:“其實要說怪誰,今晚還得怪對方那阿斯頓·馬丁車主,對吧,車是怎麼開的呀,豪車也不能這麼囂張,出了事不幫忙把大家送下山,自己先一溜煙兒走了。誰不急著去過節呢?不過,話說回來……還是希望大家能理解啦,旅遊小事故是不可避免的,百分百完美無缺的旅程是抽獎的運氣,對不對?”
一段段柔聲說辭下來,客戶態度鬆弛不少,隻是嘴上還揪著不放:
“誰撞誰還說不定呢!在車上那會我們太困了,都在閉眼休息,一出事司機先放那車走了,我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的司機說話顛三倒四,彆是酒駕吧?調監控給我們看看啊!”
“對,先看看!”
這時,旁邊的白襯衫女領導擺弄著手指甲,慢聲發話了:“行吧舒主管,不為難你,今晚隻把這事故交待清楚就行。車禍是小車禍,事可不是小事。”
舒夏對她點點頭,又看看時間,保持清甜嗓音的優勢安慰道:“當然沒問題,大家放心,稍等警方調查就好啦,我一定會說服肇事方來對各位表示歉意,另外我們的計調也會加班調整好剩下的行程。現在送大家去看煙花秀的車到了,先放鬆去玩吧。”
說到這裡,幾人才陸陸續續起身,還有些不滿,但終究是撤銷了投訴,慢騰騰收拾隨身物品準備離開了。
氛圍稍微放鬆下來,算是沾了點聖誕前夜的祥和。
遠遠地,隔著落地窗的阿爾芭正在觀望。
她以前沒見識過舒夏這種性格的人——在這個需要跟無數種人群打交道的行業,如魚得水應付一切,語言組織能力極好,懸念式敘事講道理的高手。總監私下總說這女孩潛藏有當政客的天賦,因為懂講廢話。就是那種,其實核心也沒說什麼,有時隻用很緩很自然的語氣翻來覆去說“沒事啦”、“哎沒——事——兒!”“這算什麼呀”諸如此類簡單套路的話,但說話腔調就是極具安撫力、說服力。
像那藍裙子與甜美笑容的對比,明明是沉靜如海的深藍,卻與親和氣質形成一種微妙的均衡。
往外走的過程中,白襯衫女領導瞥來一眼,哂笑一下:“還是你這小姑娘情商高、懂溝通,怪不得年紀輕輕當領導呢。瞧瞧那些人,一個前台溫溫柔柔隻會道歉沒半點主見;司機又跟吃炸藥包似的,剛開口自己先急了!還有那副主管……”
舒夏微笑應對著,徐步將一行人往外送去。
等送走了人,她鬆下肩膀,轉頭,見司機過來了。
臉上柔和笑意頓時收斂。
“竟然沒讓對方車主知道他給我們造成多大麻煩?就這樣放人走了?”
司機的眼神左避右閃:“這,對方也表示了會賠償修車嘛!我想,人家過節日趕時間,而且今晚現場又沒人受傷,就沒再糾纏,記了車牌就先算了……事故本來就算是我們自己倒黴嘛……”
“把車主的聯係方式給我。”
司機一愣,不大願意:“不用了吧……”
“給我。”
司機在她堅定的眼神注視下磨蹭一番,被迫出示手機號,還想要撤回,被舒夏敏捷的手指奪去了。
“對方說英語嗎?”
由於複雜的曆史原因,本地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當然,英語也是日常語言。
司機點頭,露出糾結臉色,還想阻止,舒夏直接照撥了號碼。
這會,大廳裡的員工們仍在談論剛才的事,很是吵鬨。
舒夏轉身,徑直走到門外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下。
海邊冷杉樹被裝飾得五彩斑斕,上麵掛滿最粲煥的串燈與最綺麗的飾品,好像隨時要在抑塞而煩懣的生活中掉下驚喜小禮物來。
可加班的舒夏沒時間幻想禮物,倒是在短短時間內想清楚了關於理論損失、商榷賠償的要點。
電話接通了。
聽筒裡並未即刻出現人聲,隻傳來背景裡的模糊音樂。
或許是在聚會場所,舒夏分辨出一點清脆碰杯聲。
她先禮貌出聲:“你好,請問是今晚山路事故的肇事車車主嗎?”
一旦跟陌生人溝通正事,聲線又自然切換到甜味,不需準備,不必刻意,習慣偽裝成自然。
那頭聽到這話,一時沒搭腔。
“是這樣的,我這邊是專車司機方的旅遊公司,關於今晚的車禍事故需要跟你協商一下。”
聽筒那邊持續靜了兩秒。
終於,對方開口了,有些疑惑:“還有什麼需要溝通?”男聲懶懶的,不緊不慢,“我說過了,你們不用賠錢。”
舒夏:“?”
這是她今晚聽到的第一個放鬆聲音,有種不真實感。
略顯慵懶,帶著沉甸甸的磁性,她聯想起潮汐的岸,翡翠綠的林。
“先生,”舒夏花了點時間找回思路,用強調語氣道,“你似乎搞錯了,需要賠錢的人是你。”
聽筒裡透著輕笑的鼻息。
舒夏聽到衣料摩擦聲,對方或許是坐直了,說話聲更清晰了些。
“我記得,大方好像不是什麼必要的社交禮儀吧?小姐,我不是慈善家。另外,我受損的車是一輛新車。”
新車也不能隨便撞彆人啊?
行,這是想賴賬呢。
舒夏聽明白了,留聯係方式是假意,跑路是真心,翻臉不認事。
可惜呢,她沒有司機那麼好糊弄,她的英語可比司機順暢得多。
於是她輕聲細語、故作遺憾道:“那麼,你的車真是很可惜呢,但我的客戶們顯然更可憐,他們無辜被晾在交通不便的荒郊山上一個多小時。”
對話停頓幾秒。
車主理所當然問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舒夏天生嗓音好聽,從小被人誇嗓音,也就習慣了敏銳地分辨彆人的音色。
如果說,一個人的聲音氣質存在形狀,那麼,此刻這磁性音色撒網般鋪來飄忽渺茫、細細密密的風信子香氣,彙織成的,本該是一個年輕大方、有禮貌有風度的異國大帥哥輪廓。
舒夏暗歎,真是遺憾。
好像不搭邊呢。
聽筒裡,低沉嗓音形成一種恣意懶淡的氣勢:“如果我沒記錯,事故發生在德爾裡奧莊園綠化帶,你們的司機算私闖民宅了。”
舒夏隔著電話也微笑,以保持友善語氣:“那麼,請問司機撞上的是空氣嗎?同樣私闖民宅的人也有事故另一方吧?這就是我建議私了的原因,先生。”
關於德爾裡奧家族,舒夏篤定,誰敢惹那兒的人呢?本地赫赫有名的家族,背後的每一段傳聞與曆史可都是幽冷危險的傳說。
想著,她還皮笑肉不笑地補一句:“畢竟,德爾裡奧莊園總不會是你家?”
“當然不是。”對方說。
舒夏抬起手表看看時間。
要命,再等一個半小時就到零點,客人們淩晨返回,她可不想把事情拖到明天趕行程時再解決。
那樣,又會把聖誕節搞砸。
儘管她本人不算喜歡過聖誕,卻不可否認那是本地最重要的節日之一。
環境的歡樂氣氛在夏夜裡沿著一根根燈串點亮,所有家庭歡顏笑語,連她的心情也被點得燥熱起來。可惡,滿世界亮晶晶的襪子、禮物、烤雞、美酒、槲寄生、肉桂……她卻被加班的咒語封印在童話世界之外。
積壓的負麵情緒都找著一處攏了過來,舒夏轉身,走到角落。
她換了語氣:“總之,自己該負的責任還要彆人來點明嗎?按理說,你早該主動找上門商量理賠、道歉,你知道我們這邊的損失嗎?不止一個人今晚因你而加班,肇事者本人卻開著車直接消失了。現在,我的客戶還在等一個解釋!”
電話裡,對方大概被這語氣的驟變弄得莫名其妙,暫未接話。
或許是吃驚於語氣的變換竟會影響一個人的音色。
剛才嗓音是藍莓味的硬糖。
轉眼就是黑咖啡。
過了片刻,舒夏聽到車主問:“所以,你想要我現在就來解決這件小事?”
她恢複甜嗓,柔柔地說:“如果不願意,我們就彆溝通啦,讓我法務部的同事為你準備一張法庭的傳票做聖誕禮物吧,改天見,先生!”
“等等——”
電話那頭,背景噪音稍遠了些,如海水淡淡退去。
兩秒後。
耳邊傳來了更清晰的聲線:“把你們公司地址發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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槲寄生間的飾品熠熠生輝。
深夜暑氣退了去,海潮起起落落,在沙地唰唰作響,一種幽藍的蜉蝣生物時隱時現。
隔了聽筒,兩端未知人種、國籍、職業、身份地位,最多隻辨出聲音好聽。
恰似月下的海,夜幕暗時,卻最能凸顯海平線上島嶼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