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次在樓梯間裡鬨得不愉快之後,梁月聽就沒怎麼再單獨跟林照野一起走過。
她不再在療養院蹭晚飯,到點就背包走人,一方麵是不想再跟他有接觸,另一方麵是,初來乍到,她確實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至於林照野,頂多就在飯桌上偶爾見一見。
但是兩個人都不說話的。
滿桌的菜肴邊,隻能聽見林海雲對於工作和同事的抱怨,還有男人慣常的、對於時事的高談闊論,中間穿插著董淑和招呼這個吃菜,笑著給那個夾菜的聲音。
但是沒有人領情。
時常是林照野和梁月聽一人坐一頭,默不作聲,草草吃兩口就算。
更多的時候,林照野都不在家。
梁月聽不知道他在乾什麼,偶爾在療養院看見他,也偶爾看見他的朋友們,但她都不怎麼掛心,瞥一眼就算了。
畢竟她也很忙。
忙著社會實踐,忙著找日記本,忙著轉學要用的手續,還忙著應付何家那兩個小女孩。
又一次碰壁後,她蹲在夜晚的台階上,仰頭看星星,看好多好多年前的光芒閃爍在此刻,忽然覺得,人的習慣好像都是會改變的。
仔細想來,日記本丟了好像已經一月出頭,漸漸的,她也慢慢習慣不再寫日記了。
接下來是什麼呢?
習慣孤身一人,習慣心存隔閡,習慣麻木不仁嗎?
她不知道。
像被溫水慢煮的青蛙,在徹底的死亡來臨之前,都是毫無所覺的。
正想著,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梁月聽眨了眨眼,活動了幾下因為仰望太久而酸澀的脖子,點開手機屏幕看了幾眼。
來自一個許久沒有聯絡過的號碼。
【聽聽,這周末爸爸和阿姨有點事,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帶小雅,你有空嗎?可以幫幫忙嗎?】
梁月聽頓了幾秒,一時沒有答複。
倒是手指滑動,往上翻了翻。
她跟這個號碼的聊天記錄簡直少得可憐,隻用一兩下就滑到頂了。
梁國棟上一次給她發消息還是一年前,那時候正處於他和董淑和鬨離婚的時期,連跟她的語氣都不太好,隻是生硬地問她去哪兒了,而她沒有回,他也沒有掛心。
梁月聽坐在台階上,感覺石頭的涼意透過衣服,侵染到了她身上。
夏天已經過去了嗎?
那不然,晚上怎麼這麼冷。
又對著天空發了會兒呆,就在梁月聽準備徹底忽略這條短信,上樓回家之前,同一個號碼又發來幾條信息。
【小雅之前見過你一次,很喜歡你的。而且她現在已經基本可以自己管自己了,隻是需要有人看著,不會讓你有太大負擔的。】
【你記得你以前也老是一個人在家嗎?要是那時候有人能陪你就好了。】
“要是那時候有人能陪你就好了。”
梁月聽看著這句話,動作一頓,忽然沒來由地想笑。
這算什麼?
打親情牌嗎?
果然還是一家人最懂怎麼傷人。
梁月聽頓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在聊天框裡敲下回複。
【周六上午,你把她送過來吧。】
-
周六的遊樂園總是分外擁擠。
兩個小女孩興奮地跑在前頭,時不時看看賣糖葫蘆的攤兒,時不時又在掛滿氫氣球的小販旁邊停留。
她們後麵跟著一胖一瘦,看起來不太情願的兩個男生。
“乾嘛啊。”趙陽在她們後麵走的有點累,喊道,“乾嘛非要我們陪你們來遊樂園啊,這都是小孩子玩兒的了,我們這年紀都不玩兒這個了。”
何星星順手拿起一個麵具,衝他吐舌頭,“就是要多運動,看看你自己,再不走走,都快有十個尖尖兒重了!”
簡堅“誒”了聲,扶了扶眼鏡,“尖尖兒是你能叫的嗎?這麼漂亮一個小姑娘,怎麼這麼不禮貌呢?”
眼看著另一個小男孩橫衝直撞,要衝過來把何星星撞倒,簡堅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衣領,把人拉過來,讓她躲過一劫。
“要叫哥,知道不?”簡堅揪著她衣領說。
何星星被扼住了咽喉,還是寧死不從,繼續吐舌頭,“就不叫就不叫就不叫。”
“隻有那種又帥又酷的人才能當哥哥。”
何月月幫妹妹掰開簡堅的手,認真道,“隻有照野哥哥才是哥哥,你不是,你是尖尖兒。”
簡堅:“?”
趙陽也不服,“不是,憑啥啊?那我是啥啊?”
兩個小女孩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開口道,“你是胖子!”
然後還沒等趙陽反應過來,倆小丫頭片子就飛快地跑遠了。
“……我真服了。”趙陽無能狂怒。
簡堅笑了一會兒,看向後麵那個神情平淡倦怠,慢慢走來的人。
“沒睡好?”他問。
林照野站定,抬了抬下頜,喉結滾了一滾,避重就輕地答,“就那樣吧。”
“你這天天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還答應陪她倆來什麼遊樂園啊。”趙陽勸道,“回去補覺吧你。”
“沒事。”林照野過了會兒才答,長腿邁開,繼續往前走,“反正回去也睡不著。”
他身後,簡堅和趙陽對視一眼,互相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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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星星和何月月這兩姐妹像是不會累的,跳樓機和過山車玩兒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趙陽實在餓得不行了,硬哄著她們去吃飯,幾個人才得以找到個座位坐下。
“是真累啊。”趙陽癱在椅子上感歎,疑惑地回憶道,“我們小時候體力有這麼好嗎?”
“我倆肯定沒有。”簡堅給出肯定的答複,伸手指了指對麵,“這位才有。”
林照野半靠在椅背上,姿態散漫隨意,聞言很輕地挑了挑眉,輕聲道,
“練出來的麼。”
他這句輕飄飄的語句一落,簡堅和趙陽的動作都一頓。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雖然他這句話來得隨意而又毫不掛心,像成年人回望童年時期自己的創傷,輕飄飄,甚至笑著一筆帶過,
但是他們全都知道,他話裡的那句“練出來的”,究竟指的是什麼。
那是一段纏繞著紗布和繃帶,混雜著傷口和血液的回憶。
一時間,他們坐的這桌,在遊樂園露天餐廳的嘈雜裡,安靜得都顯得有些奇怪了。
還好何家兩姐妹飛快地從點餐處跑過來,拉起林照野的袖子就走。
“快來。”何月月一臉神秘,說,“你猜猜我們在這兒看見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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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吃這個口味的冰淇淋,你買錯了!重新去給我買!”
餐廳裡,一個正在大喊大叫的小女孩很容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似乎是看與她同行的人並不理他,陳小雅開始變本加厲,原地撒潑般大吼,
“你買錯了!!!我不要香草味,我要草莓味,你重新去給我買!!!”
她身前,一個身材纖細的長發女孩站在原地,沒有什麼反應,也沒說話,就那麼看著她。
“你去給我買!你去給我買!爸爸不是說你會照顧我的嗎,不是說你很好的嗎?你去給我買!!”
她把手上的香草冰淇淋往地上一扔,不住地跺著腳,就地蹲下,反複鬨著。
饒是遊樂園餐廳這樣嘈雜的場所,都快被她攪得不得安寧,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
遠處餐桌有人喊了一聲,“能不能彆吵了?”
“你怎麼帶孩子的啊?給買一個不就行了?你這樣吵著,我們都不好受啊。”
近一點的,有人正站在冰淇淋排隊隊列裡,目睹了全程,小聲跟同伴說,“這小孩第一次說她要吃巧克力味,第二次說要吃香草味,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每次都說買錯了,讓這小姑娘重新去給她買,但其實根本就沒買錯,單純折騰她呢。”
“這姑娘脾氣還是真好,事不過三了吧……要我我就扇她了。”
“而且她看著年紀也不大啊,也就十幾歲吧,估計是這小孩兒姐姐。”
“但是也沒聽這小孩兒叫過她啊,一口一個喂的,沒禮貌……”
梁月聽就那麼站著,沒去清理,也沒去哄她,抱著臂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平靜,淡然,連氣都懶得生。
陳小雅見狀,更急了,氣得連忙使出小孩兒自認為的撒手鐧,屁股往地上一坐,就開始在地上打滾。
手和腳不住地錘著地麵,大聲吼,“你去給我買!你去給我買!”
梁月聽挑眉,看了她好幾秒之後,輕輕歎了口氣,從旁邊拽了個椅子過來,坐下,後背靠在椅背上,就那麼看著她。
完全一副毫不在意,看戲的姿態。
陳小雅一邊哭一邊鬨,還不小心滾到剛剛自己摔的那個冰淇淋旁邊,染上了融化的冰淇淋液,把衣服弄得濕噠噠而又黏的,惡心得很。
她“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坐起身來,“你這個壞人!你就是壞人!怪不得你爸爸不喜歡你!怪不得你爸爸不要你!”
梁月聽眉眼一凝。
她依舊是那個坐著的姿態,神情變化也極其輕微,隻是從毫不在意的看著她,變成目光實實地落在她身上,但莫名讓人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凍住了。
小孩子的情緒極其敏銳,看這招有用,陳小雅變本加厲,
“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寧願要我都不要你,你還不知道為什麼嗎?”
“你媽媽破壞彆人家庭,是壞人!你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
一時間,餐廳都寂靜下來。
無數桌人的目光望過來。
大人,小孩,無數道視線,像劃開空氣的利刃,直直地劃過她的臉,留下一道一道看不見的破痕。
梁月聽看著她,半晌,倏然偏頭,扯了扯嘴角。
接著,少女從椅子上起身,兩步邁到她身前,單手揪著她的衣領,小臂用勁,將這個六歲的小孩從地上拎起來,然後大步向門外走去。
動作乾脆利落,走路帶風。
小臂肌肉繃緊,纖細的指尖擰得極緊,將人懸空拎起,不允許任何反抗。
唯一一次腳步略鈍,是她視線從人群中掠過,倏然停在一個熟悉的人身上時。
林照野半倚在門邊,單手插兜,平靜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