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1 / 1)

夏夜九點半 棲遙 3763 字 3個月前

10

夜晚的末班車依舊人少,公交車搖搖晃晃,緩慢地駛過山路,月光混著路燈暖橙色的燈光,從半開的窗戶裡傾瀉進來,拉長又縮短。

梁月聽依舊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看暗色的光點從腿上一閃而過。

與昨天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人站在後門口,而是在她身旁。

她單手纏著耳機線,不動聲色地猶豫半晌後,盯著窗外,不大自在地開口。

“你為什麼又等我?”

她旁邊的人看起來比她放鬆得多,半靠著椅背,仰了仰頭,微微闔眼,在短暫的瞬間露出些微的疲憊,然後又迅速被平靜的神情替代,半輕不重地反問道,

“你覺得呢?”

……我覺得個屁啊。

梁月聽無言,偏開頭,不想再跟他講話。

“我覺得你腦子有點問題。”

林照野也不惱,輕飄飄地點評道,“還挺記仇的。”

不然呢?

梁月聽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移開視線,將耳機塞到耳朵裡,偏頭看向窗外,不理他了。

這次的路途還算平靜,山路蜿蜒,路邊有夏夜晚風,乘客上上下下,沒有再出什麼幺蛾子。

公交車到站,隨著一陣尾氣的聲音,後車門打開,一前一後下來兩個人。

這感覺實在太詭異。

明明兩個完全沒有關聯,連走在一起都沒有話講的人,卻要一起走過同一段路,甚至走進同一扇家門。

梁月聽已經許久沒有經曆過這麼煎熬而又尷尬的時刻了。

夜晚的小鎮幾乎已經入睡,隻留下零星幾扇窗戶還亮著,路過樓下時,能聽見一星半點電視機的聲音。

路燈不算太亮,隻能堪堪照亮腳下的一段路。兩個人的影子一前一後,在水泥地上,被燈光拉得很長。

走到樓下時,梁月聽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她站定,回頭,把背包往背上提了提,看著他,“就到這兒吧。”

林照野單手插兜,在她身後兩步的地方,也緩慢站定,略一低頭,挑眉望著她,意思是在問“什麼”。

“就送到這兒吧。”梁月聽重複了一遍,“我要上去了。”

空氣又安靜幾秒。

有風從兩人之間的空隙中吹過,輕聲作響。

頓了好幾秒之後,林照野才反應過來她意思似的,極其輕微地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問她,

“你不會以為我是專門送你的吧?”

梁月聽愣了一秒。

“就送到這兒……”林照野學著她的語氣,輕聲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倏爾笑了,看著她,“你是上去了,”

“那我去哪兒呢?”

“……”

梁月聽頓了兩秒,接著,後知後覺地抿起了唇。

她怎麼知道他的啊!

他一天到晚不著家的,她從療養院回來的時間已經夠晚了,但從來沒有在家裡看見過他。

昨天晚上也是,他隻是把她送到樓下,然後看著她上去,直到她洗完澡入睡了也沒見回來。

誰知道他今天又要早回了?!

她還以為是他對讓她守口如瓶這件事不放心,特意等在門口刷存在感,提醒她記得這件事呢。

而且看林照野那神情,他肯定是知道她會這麼想的,就憋著這股勁捉弄她呢。

梁月聽抿著唇,瞪了他一眼,罵道,“林照野,你真的有神經病。”

說完,她就轉身邁步,匆匆轉頭上樓了。

單元樓的燈隨著她的腳步聲亮起,一層又一層,將地麵映得很亮,有橙色的暖光落在身上。

林照野抬眼,看著少女的身影在鏤空的磚牆後閃過,匆匆忙忙,步伐邁得很快,像是不想再跟他有交集似的,還有幾分像貓和老鼠裡,湯姆貓生氣時走路的姿態。

看了幾秒後,少年垂下眼,唇邊帶了點不明顯的笑意,跟在她後麵,邁步上樓。

-

三樓的聲控燈好像壞了,梁月聽用力跺了幾下,也沒見亮。

在包裡翻找鑰匙的時間,有的人仗著腿長,已經到了她身後,在本就昏沉朦朧的黑暗裡,壓下一片更深的濃重。

林照野也不幫忙,就這麼散漫地往邊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看她翻找。

神/經病。

梁月聽又在心裡罵了一句。

說起來也稀奇,這竟然是他們第一次一起站在這扇門外,一起“回家”。

……真晦氣。

梁月聽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在包裡翻。樓梯間本來就沒什麼光,燈一壞,就更黑了,她包裡東西又很多,鑰匙小小一個,翻來覆去也找不到。

林照野看著她從包裡翻出錢包、本子、相冊的時候都沒說話,直到看見她掏出一本巨厚無比的書時,才扯了扯嘴角,問她,

“你平時經常在外麵露營嗎?”

“什麼?”梁月聽還埋著頭在找,沒怎麼懂,蹙著眉,隨口答道,“露營?沒有啊。”

林照野視線在她包裡眾多不需要帶出門的東西裡掃了一圈,閒道,“那你怎麼把全部家當都背在包裡?”

“……”

梁月聽頓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意思。

他在說她包裡沒用的東西很多。

梁月聽又停了好幾秒。

其實平心而論,這句話算是一句很正常的話。

頂多是帶了點譏誚和嘲諷,但從林照野這樣的人的嘴裡說出來,也顯得再溫和不過了。

但是黑暗好像會放大人的情緒。

此時此刻,梁月聽站在這裡,站在這個她來了許久,卻還是不熟悉的地方,忽地感到難堪。

“你為什麼把這麼多沒用的東西帶在身上?”

這句話好像有什麼魔力,好像是阿裡巴巴與四十大盜裡麵那一句咒語,牽扯出眾多前塵舊怨,迅速將人從稍顯輕鬆、稍微放鬆警惕的場景裡拉出來,回到冰冷而又陌生的環境裡。

一時間沒人有說話。

黑暗的樓梯間裡,呼吸可聞。

良久,梁月聽偏頭,在一片黑暗中望向他,沒什麼情緒,卻一字一句地輕聲道,

“關你屁事。”

聲音很輕很輕,沒有具象且明顯的憤怒,一如她這個人一樣,清冷疏離,卻看起來尖銳異常。

其實是有一點突兀的。

氣氛好像倏然就冷下來。

她這句情緒不算太好的話像一把利刃,立刻劃開了這片因為兩個晚上的對話而稍顯緩和的,脆弱的、短暫的、本就不穩固的聯結。

幾乎回到一開始的冰點。

又過了幾秒,梁月聽握住鑰匙,把翻出來的東西一個又一個,重新妥善地放進包裡,然後背在身上,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再度偏頭看他,

“不隻是你一個人覺得領地被入侵了,林照野。”

這是她今晚第二次喊他名字。

依舊連名帶姓,卻和前麵那次完全不同,完全沒有任何戲謔、生氣的意味,隻有平靜。

平靜到幾乎讓人難以辨彆。

林照野的神情隱在黑暗裡,看不清。

但梁月聽也不想看清。

“你不會因為一時沒看好,而弄丟很重要的東西。不會走在街上,對著全然陌生的麵孔,耳邊還要聽那些指指點點。”

“也不需要隨時把重要的東西帶在身邊,防止再度感受莫名其妙丟東西的恐懼。”

“最重要的是,你不需要擁有那種,每分每秒都準備好,要離開這個地方的勇氣。”

黑暗的樓梯間裡一片寂靜。

梁月聽握著鑰匙的手攥得很緊,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

“我理解你對自有領地的捍衛,防備,也理解你對我的敵意。”

她把鑰匙插進鎖孔裡,在旋轉扭動的前一秒,平靜地說道,

“但我甚至不像你。”

“我沒有領地。”

就算打開這扇門進去,會有人招呼寒暄,但也是無謂的負擔。

她才是那個入侵者。

背井離鄉,孤身一人進入彆人的領地,孤獨感甚至更重的“入侵者”。

所以她需要把所有對她而言意義非凡,關係重大的東西,都收攏在一個小包裡,像袋鼠肚皮上的口袋,跟著她早出晚歸。

因為她遲早會離開的。

一陣對梁月聽自己來說幾乎是失態的言語過後,林照野依舊站在原地,沒說話。

他不置一詞地站在一片黑暗裡,看纖細的少女背著極重的雙肩包,擰開厚重的門,進入一個看似明亮溫暖的地方,掛上平靜禮貌的麵具。

好像確實是那種世俗意義上的“一家人”。

但其實他們都清楚地知道。

這個地方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