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車(1 / 1)

夏夜九點半 棲遙 4720 字 3個月前

09

後來林照野多久上的樓,梁月聽不知道。

反正她回家後經受了一頓董淑和的打聽和林海雲的寒暄,從療養院環境、工作內容,再到感受與心情,都被問了個遍,還被質問為什麼不回家吃飯,她壓著脾氣答完之後,才得以去洗澡。

從浴室出來之後,客廳已經一片漆黑,微微亮著的鐘表指針指向零點,林照野還是沒有回來。

梁月聽擦著頭發往臥室走,路過緊鄰著的房間時,沒忍住,從敞開的房門裡投去一眼。

次臥,比她的小房間大很多,規整的四邊形,家具簡單,灰黑色調,收拾得乾淨整齊,甚至整潔到不像有人住。

書桌上空空如也,書本都規整地擺在書架上,筆規矩地收拾在筆筒裡,衣櫃門緊閉。月光從窗外落進來,照亮整齊到幾乎沒有褶皺的深黑色床單,讓人感到一種酒店客房式的生冷和空蕩。

梁月聽頓了一秒,倏地想起踏上樓梯前的那一眼。

十七八歲的少年站在樓下,穿一身黑,寂靜無聲,幾乎要融進夜色裡。

也是如此一般的冷。

握著毛巾擦頭發的手停了片刻,又忽地回神,複動了起來,將濕潤的發尾包裹進柔軟的毛巾,蹭動著,梁月聽收回視線,抬腳進了自己的房間。

僅僅一瞥就夠了。

他們的關係就隻到這裡了。

-

次日清晨,何家門口。

“你為什麼這麼沒精神?”何星星拆開旺旺雪餅,咬了一口,鼓著腮幫子,疑惑地瞥她,“黑眼圈好重哦!”

何月月在吃仙貝,聞言瞥一眼,“是不是熬夜後起太早啦?”

“不是放暑假嗎?你起這麼早乾嘛?”

“上班。”梁月聽今天換了條黑色工裝長褲,不嫌臟,直接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左手托著下巴,邊打嗬欠,邊從兜裡掏出最後一包零食。

“說不說?再不說以後我真不來了。”

兩姐妹吃零食的手頓住,轉著眼珠子,對視了一眼。

何月月:“不就一個本子嗎?你乾嘛這麼在意,再買一個不就得了。”

梁月聽打哈欠的動作倏然頓住,停留一秒之後,儘量裝作若無其事地合上嘴,眨了眨眼,睜開了因困倦而眯起的雙眼。

好像一瞬間就不困了。

“不一樣。”好半晌,她才這麼說道。

何星星眨眼:“有什麼不一樣的?不能買個一模一樣的嗎?”

梁月聽坐在樓梯上,抬眼,看了她們一會兒,最後很輕地呼出一口氣,起身,伸手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垂眼時,幾不可聞地回答道,

“沒有一模一樣的。”

“啊?什麼?”何月月沒聽清。

“沒什麼。”梁月聽側身看褲子乾淨了,轉身下樓,腳步極快,背對著她們揮揮手。

“走了。”

照例是戴著耳機上公交車,到了地方就開始忙碌。今天有了新任務,在一樓檔案室整理資料,把檔案按序擺放。

檔案室燈暗,書頁揚起的灰塵也多,梁月聽感覺眼睛都要因此近視了,還被灰塵嗆得咳嗽不止時,檔案室陳舊的防盜門被推開,走進個同樣戴著誌願者工作牌的小姑娘。

麵孔陌生,但清秀稚嫩,看起來應該同齡。

“你好,我叫方丹丹,是新來的誌願者。”她衝梁月聽揮手,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還有點拘謹,不敢直視她,對視一眼後匆匆移開視線,盯著地麵。

“你好。”梁月聽說。

女孩兒在她身邊蹲下來,自覺地分走一摞,好奇地找話題道:“你也是常寧中學的嗎?”

梁月聽頓了兩秒,撕下一頁紙給她做登記,“算是吧。”

“算是是什麼意思?”

“……就是轉學來的。”

方丹丹恍然大悟,“呀,那你是新同學呀?我開學高二,你哪個年級?說不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呢。”

梁月聽神情沒什麼變化,起身,把整理好的一摞放進櫃子裡,簡短道,“高二。”

方丹丹也跟著她站起來,神情驚喜,“呀!那我們同年級呀!你學文學理?開學就文理分科,萬一我們還分到一個班了呢!”

“……”

一上午過去,檔案室的八個櫃子隻整理了一半,方丹丹倒是快要把新學校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梁月聽了,恨不得當場給她畫個地圖,用紅筆標注出每一個廁所和可以翻牆出去的地方。

“噢噢對了,我們和高三不是一棟樓,高三整個年級都在最遠離操場的那一棟……”

在去食堂吃飯的路上,方丹丹的嘴也沒停過,好像腦子裡有無窮的資料會冒出來,隨時補充。

梁月聽一邊嗯兩聲,一邊往外走,抬眼看了看前方的路,倏然頓了一下。

療養院大樓和食堂不是同一棟樓,要下樓後路過大門前的一截路,才能到達。此刻梁月聽望著兩個從大門進來,正說著話往樓上走的身影,很輕地蹙了下眉。

“我們學校高二,也就是這屆高三,有幾個很出名的人。我給你說,事跡簡直多到數不清……”方丹丹還在激情講述,正欲繼續,被梁月聽插空打斷。

“欸。”梁月聽抬了抬下巴,“那兩個人,是你們學校的嗎?”

“嗯?”方丹丹俯身眯眼看了看,“……好眼熟,是吧。”

“好像跟我哥一個班的,我去給他送東西的時候見過幾麵。我想想……那個胖子叫趙陽,那個瘦子叫簡堅,平時他們叫他尖尖兒,成績很好。”

梁月聽噢了一聲,目送著他們上樓的背影。

方丹丹疑惑,“怎麼了?你認識他們嗎?”

“……沒有。”梁月聽回神,移開視線,繼續往食堂走,心裡閃過許多疑惑,麵上卻平靜,“不認識。”

-

下午六點,誌願者工作準時結束。方丹丹回家吃飯,到點就拎包開溜,邊跑邊跟梁月聽說再見。

“明天見。”梁月聽在忙,沒抬頭,揮揮手,慢吞吞收拾完最後一點,起身時,她已經跑沒影了。

梁月聽:“……”

她挑了挑眉,拿上包去食堂吃飯。

“今天阿姨精神好吧?看到我倆都能認出來,還給我倆剝橘子吃。”

渾厚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梁月聽放下餐盤,往後瞥了一眼。

巧了嗎這不是。

幾個十分眼熟的人坐在食堂的餐桌旁,有說有笑。開口的那個赫然是趙陽,他旁邊坐著簡堅,還有一人獨自坐在另一側,神情極淡,不似他們輕鬆。

下午的疑惑連同昨天未能得到解答的好奇一齊冒出來,梁月聽沒忍住,多看了兩眼。三個人衣著休閒,正在聊天,餐盤裡的飯菜還沒動,看樣子也是剛下來。

正要轉身時,梁月聽抬眼,看見對麵坐著那人緩慢撩起眼皮,視線越過趙陽和簡堅頭頂,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對。

停頓幾秒。

明明還隔著一個桌子的距離,明明四周嘈雜聲不斷,梁月聽卻無端覺得,自己像偷聽牆角被抓了一般,難得有些尷尬。

她裝作無事地抿了抿唇,故作鎮定地跟林照野對視了兩秒,然後才移開視線,坐下,拿起筷子,給人留一個異常端正挺直的背影。

好像一切偷偷摸摸的事情,都跟她沒關係。

林照野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兩秒,倏爾低睫,幅度極小地勾了勾嘴角。

“煩死了,一想到要開學就想死……”趙陽邊吃飯邊嘟噥著,抬眼一看,頓住,“喲,我沒看錯吧?這位冷麵帥哥,在笑什麼?”

簡堅笑,“冷麵帥哥,說得跟賣烤冷麵的似的。”

懶得吐槽這莫名其妙的名字,林照野脊背往後一靠,收回視線,“沒什麼。”

“不可能!你那臉萬年沒什麼表情,我會看錯?”趙陽不信,轉頭去環顧四周,還把手肘反過來,手掌平舉在眼上眉毛處,模仿孫悟空的模樣。

林照野:“……”

“有隻貓過去了而已。”他敷衍道。

“噢噢,好吧。”趙陽沒能當成偵探,很遺憾地放下手,回身時不經意瞥見後麵的人,停了一下,用手肘撞了撞簡堅,壓低聲音道,“欸?你看那個,是不是林照野那便宜妹妹?”

簡堅回頭,“好像是的。”

“她怎麼在這兒?”

“不知道啊。”簡堅瞄了眼對麵的人,“你說他倆遇見過沒?”

“篤篤”兩聲,林照野屈起手指,敲了兩下桌麵,無言道,“我能聽見。”

“……噢噢。”兩個人忙裝作無事地拉開距離,埋頭吃飯,沒有再說話。

林照野脊背靠住椅背,視線在麵前兩個漆黑的發頂上停留了兩秒,又緩慢上移,落在一桌之隔的另一個人身上。

身影纖細,黑發垂落,脊背挺直。

動作間,隱隱可見單薄麵料下包裹著的肩胛骨。偶然側臉時,甚至能看見纖長的眼睫顫動,如振翅欲飛的蝶。

良久,他指尖交替在腿側扣了扣,收回視線。

-

因為不想碰見,梁月聽硬是磨到那桌三個人都吃完飯,離開食堂約莫二十分鐘後,估摸著再不出去就趕不上末班車了,才慢吞吞收拾東西往外走。

夜色寂靜,燈影晃動。

她踩著台階往下,垂著眼想。

其實說疑惑,也沒有太疑惑。

房門開處,女人孱弱的側影,那人慣常冷淡,卻難得平靜又溫順的模樣,趙陽和簡堅的意外出現,還有話裡的那句“阿姨”,無非都導向同一個答案。

隻是太過模糊,沒有得到確定而已。

不過她反正是答應了林照野,不把這件事告訴林海雲,他應該放心了。

應該也不會再等她了。

想到這裡,梁月聽呼出一口氣,邁步越過最後兩級台階,緊了緊背包帶子,往外走去。

大門外依舊漆黑,晃眼時隻有隨風搖曳的樹影,再沒有人,梁月聽拉書包帶子的手頓了一秒,複又眨眨眼,沒有停留,繼續往前走。

山路算不上寬敞,蜿蜒盤旋,沿著柏油馬路往前走了一段。

入夜稍涼,山風吹過身側,揚起長發,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路燈昏暗,隻能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兩燈之間的地帶像無人顧及的荒地,黑得有些不像話。

……昨天怎麼沒有覺得呢。

梁月聽小心看著腳下的路,抱臂搓了搓手臂,加快了腳步。

公交站台遙遙在望,末班車的車燈在拐角處亮起,梁月聽的腳步卻倏然一頓。

她依舊抱著臂,停在原地,看著站台前蹲著那人。

林照野雙腿略分,手肘搭在膝蓋上,由下自上,抬眼望她。

神情平靜,沒有任何異常,隻是輕輕將眉一挑,等很久似的,輕呼出一口氣,直起身來,食指勾著耳機線,半輕不重地繞了兩圈。

車燈光影從他身上一閃而過,車門“吱呀”一聲打開,伴以尾氣排放的聲響,莫名讓這夏夜熱鬨起來一些。

林照野向前邁了兩步,偏頭,見她還兀自停在原地,有些呆愣的模樣,於是垂眼看她,將頭輕輕一偏,低聲道。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