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與盾(1 / 1)

夏夜九點半 棲遙 3926 字 3個月前

03

光陰倒帶回十年前。

二零一二年。

梁月聽搬到南城的那天,也在下雨。

綠皮火車搖搖晃晃,光是坐在座位上就可以感知到車輪的轉動,穿過交錯的軌道,鳴笛聲一下接一下,帶來輕微的耳鳴。

她坐在窗邊,從方形的火車玻璃往外看。

窗外是陰雲密布的小城景色,淅淅瀝瀝的雨連綿不絕,落在年歲已久的瓷磚地上,房屋老舊,色調昏暗,一切都仿佛被框在一定比例的取景器裡,陌生得像一場夢。

也許待會兒就不像了。

因為她沒帶傘。

十六歲的少女一個人搬家,東西有限,力氣也有限,一個黑色的行李箱就是全部的行囊了。

麵前的小方桌上擺著一部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示有一條信息,來自董淑和。

【公司裡忽然有點事,走不開,給你轉了點錢,自己打車回去吧。家在巷子裡麵,車開不進去,叔叔讓你哥去接你。】

不過短短幾行字,就有好幾個灼到她的眼睛。

“家”,“你哥”。

梁月聽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把手機屏幕摁滅,接著去看窗外陰雨連天的南城。

這裡所有的一切,都跟這場雨一樣煩人。

她這樣想。

好在這場雨還算識趣,在她到站前停了。

梁月聽拖著行李箱出站,剛走出火車站大門,就有外麵蹲守的本地男人圍上來問她搭不搭車,皮膚黝黑,身材健壯,說話還帶著點口音。

“不用。”梁月聽搖頭,提著行李箱繞開他們,沒管他們不依不饒地跟在她身後問美女去哪裡,隻是蹙著眉加快了腳步。

走了大約半條街,才把人都甩掉。雨水在早就老化碎掉的磚塊裡安了家,一有不慎踩上去,就會引得它們憤怒,被猶帶泥點的水滴濺了一身。

甚至還有的濺到了鎖骨上。

梁月聽強忍不耐煩,在街邊站了二十分鐘。

但很顯然,下雨天的出租車是全世界最俏的東西,要不就是沒車,要不就是有客。眼看著雨又快要下起來,她蹙著眉,去街邊還開著的麻將館問路。

“你好,請問林海雲家怎麼走?”

“林海雲?哪個林海雲?”牌桌上的中年男人吞雲吐霧,打出一張二筒,慢半拍似的反問了一個梁月聽答不上來的問題。

好在他對麵燙著方便麵似的波浪卷的女人接話,“還有哪個林海雲?那個在國有企業做高管的呀。”

那男人嗤了一聲,很是不屑,嘟噥道:“什麼高管,還不是在外麵亂搞,然後把三兒接回來……”

到底是女人敏銳一些,上下打量著她,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在男人手臂上掐了一把,還低低噓了一聲,男人才倏然反應過來似的,收了聲。

梁月聽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像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鬨劇,在腦海中記下女人給她報出的路線,拽著行李箱就往外走,對身後的竊竊私語置若罔聞。

不算遠,約莫二十分鐘就能走到董淑和說過的那個巷口。

電線杆立在巷口邊,上麵張貼著亂七八糟、重金求子的小廣告,一張疊一張,嶄新的蓋住破爛的,再被雨水打濕,一撕就會爛成破碎的紙條。

梁月聽艱難地拽著行李箱走到馬路對麵,手掌被崎嶇路麵造成的阻力磨得發疼,停下來休息的時候,瞥見對麵蹲著一個人。

天陰沉沉的,沒有什麼光,那人穿著一身黑,蹲在巷口旁的牆根底下,雙腿略分,姿態隨意,手臂伸直,散漫地搭在膝蓋上。

全身上下都是嚴實的黑色,連衛衣兜帽都拉到頭頂,微低著頭,看不清臉,隻能遠遠地瞥見一點冷白的脖頸和下頜。

像個神/經病。

這是梁月聽的第一反應。

下雨天的不回家,蹲牆根底下裝什麼酷。

正想著,雨又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了。

如短暫的絲線,輕而緩,綿綿不絕,擦過臉頰。

梁月聽蹙起眉,嘖了一聲,摩擦得發紅的手心複又覆上拉杆,拽著行李箱往前走。

巷口極窄,最多不過供兩個人並肩通過,兩旁是水泥糊起的房子,還有一條繩子拉直,當作晾衣杆,雨水積在破碎的磚塊中間,一踩就濺起帶著泥點的水花。

巷口有個坎,不高,就是一般道路和居民區的分割線,但下了雨,邊緣濕滑,梁月聽拖著行李箱,拽了好幾下,滑輪卡在邊緣,就是上不來。

行李箱很重,單手拎著拉杆,手心被磨得發痛。

上上下下反複多次,她也來了火,蹙著眉往上猛力一拽!

“啪嗒”一聲響——

滑輪越過路邊低坎,重重落在青磚塊地上,撬起鬆動的磚塊一角,濺起蓄積的雨水。

猝不及防的濺水還帶著泥點,在空中劃過幾道迅疾且難以預設的弧線,梁月聽下意識閉眼,防止泥水濺到眼睛裡。

直到感到褲腳和發尾都遭了殃,約莫這場無妄之災過去,她才緩慢睜開眼。

但麵前不是昏沉的天色,也不是晾著棉麻衣服的巷口,而是一片黑色。

梁月聽頓了頓,緩慢抬眼。

視線劃過黑色的衛衣領口,劃過凸起的喉結,停在麵前的人臉上。

方才蹲在牆根下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在眼前壓下一片黑色的陰影。他身量極高,梁月聽要略微抬頭,才能看見他的臉。

那人略微仰了一仰頭,衛衣兜帽往後滑,露出帽簷下一雙漆黑如墨的眼。

他眼尾略微向下,雙眼皮褶皺極窄,整個人顯得極其鋒利,此刻光是沉默不語地盯住她,就能感到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沉默地對視幾秒後,梁月聽看著他垂眼。

他的視線緩慢而又漫不經心地掃過她手裡握著的行李箱,濕透後暈成深色的褲腳,還有濕透的發尾。

停留數秒後,最後回到她的眼睛。

全程都很安靜。

他明明未置一詞,她卻能感知到那點微妙的嘲諷。

那種情緒很奇怪,像在看櫥窗裡殘破的模特,看裹著光鮮外衣,內裡卻殘破腐爛的人一樣,好像能穿過皮囊,直直望向內心。

……有種被冒犯的不悅。

梁月聽蹙起眉,不再想跟這神/經病糾纏,緊了緊握住行李箱拉杆的手,準備繞開他往裡走。

剛邁出兩步,那人長腿一邁,眼前又壓下一片熟悉卻煩人的黑色。

——他又堵在她麵前。

逼仄的巷口被堵了大半,根本避無可避,梁月聽那股火一下子竄上來,抬眼盯著他。

“乾嘛?”

麵前這人神情冷淡,眉眼平靜,對上她疑惑又惱火的目光,隻是扯了扯嘴角,盯著她,緩慢伸出手指,慢悠悠地向下點了點。

梁月聽蹙著眉,順著他指的方向往下看。

黑色衛衣下麵是一條黑色運動褲,略寬鬆的落在腳踝處,褲腳邊被濺了幾處泥點,約莫是剛濺不久,甚至還看得出濕潤的感覺。

頓了頓,梁月聽抬頭。

他神情依舊平靜冷淡,略帶不耐地開口。

“道歉。”

聲音低緩,但吐字清晰,乾脆利落。

甚至能從中窺見他並不友好的情緒。

這句話一出口,梁月聽就倏然敏銳地察覺到了端倪。

董淑和短信裡的那個巷口,那個故作親密的“你哥”,瞬間就在此刻跟眼前的人對上了號。

如果說這場相遇由於她是個外來人,所以才無法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的話,那這個理由對林照野就絕不可能成立。

他在這裡就是為了等她。

或是因為繼母要求,或是因為父親命令,無論如何,都是為了等一個小城裡從未出現過的、步履蹣跚的陌生麵孔。

他絕不可能錯認。

但他還是這樣了。

毫不猶豫,懶得掩飾地把敵意掛在明麵上,隻是他天生一副不太在意的冷淡麵孔,衝散了這份不友善,才看起來像平靜的模樣,隻是悄然地掛上了幾分嘲諷和譏誚。

梁月聽沉默良久,任由無聲的火星在兩個人之間飛濺,任由這場無聲的對峙持續下去,成為曠日持久的戰爭開端。

最後的最後,她仰起臉,笑了一下。

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假笑,甚至連眼睛都沒彎。

她看著他,慢悠悠地吐字。

“你做夢。”

空氣寂靜一秒。

然後梁月聽拽著行李箱側身,硬生生從他身旁擠過去。

身影纖細,但骨骼堅硬,甚至能從擦肩的瞬間中,感知到她瘦削的肩膀和手肘骨頭。

行李箱滑輪發出噪音,伴隨著雨滴砸在水坑中的聲音,在青磚地上滾遠,隻留下一個脊背挺直的背影。

像是什麼絕不服輸的預告。

林照野站在原地,垂眼看了看褲腿上新濺上的泥點,神情晦暗不明。

良久,他很輕地嘖了一聲,單手把衛衣兜帽往下扣了扣,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

這就是她和林照野的第一次見麵。

充滿了少年時代幼稚卻明晰的敵意,以一種沉悶的基調貫徹了整個青春期,像典故裡最鋒利的矛和最堅硬的盾,是自相矛盾,無解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