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1 / 1)

夏夜九點半 棲遙 6963 字 3個月前

窗外依舊暴雨如注,滴答滴答打在車頂。

車窗玻璃上彙聚起流動的水幕,未曾停歇,切割開車內車外兩個世界。

車內一片安靜。

靜到了呼吸可聞的地步。

不知道是因為這輛車的底盤更高,還是因為開車的人技術過硬,車輛行駛得好像更加穩當,在狂風驟雨中穿行,亦如履平地,不感顛簸。

梁月聽偏頭去看窗外的景。

車內有陣很淺淡的檸檬香,卻又不是常規的清新,略帶一點切開果皮的辛辣和刺激,混雜著隱約的薑辛。

她看著窗外流動的黑色,想。

挺合適的香。

把那份沉鬱和冷淡掩藏在看似平靜的皮囊之下,連香都開始偽裝。

想到此,她又幾不可察地向左側投去一眼。

那人的右手鬆鬆扶在方向盤上,骨節修長,手背筋骨分明,腕上戴著一隻黑色的表。

指針流金,表盤在暗夜裡閃爍。

低調得恰到好處。

隻是粗略一瞥,還未觸及更多,梁月聽就倏然收回視線。

速度之快,甚至像是觸電。

上車前,她站在雨幕中怔愣半晌,陰差陽錯地成了最後一個,隻能沉默地坐上副駕駛,偏頭不讓自己去看他。

看起來平靜,實則心亂如麻。

大概她自己也不會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在麵對某些被刻意塵封的記憶時,還是會心緒飄飛難言。

在這看似安靜,實則暗流湧流的氛圍下,她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長氣。

而駕駛位的男人坐姿隨意,眉眼平靜,動作不疾不徐,完全看不出是在狂風驟雨中行駛的人。漆黑的眼睫垂下,看不出情緒。

安靜的氛圍一直持續到後座的人出聲,打破沉寂。

田甜喝了口熱水,左看右看,好奇地問:“這荒郊野外的,你們是在哪裡找到的救援?”

“就是之前說的那個地質勘查工作站。”盛子讓坐在邊上,“沿著大路往前走了大概三公裡,就看見了。”

“噢。”田甜點點頭,“事業單位就是不一樣,還管救援。”

其實本來應當是由駕駛位上的那個人來出聲解釋的,但他神情平靜,恍若未聞,不像是要準備開口的樣子。

幾秒後,司機師傅笑了一聲,解釋道,“小姑娘,這你就不懂了吧。其實人家那兒全稱叫中國地質調查局野外工作站,緊急救援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

“噢……”田甜拖長尾音,了然似的點頭,而後開始好奇地詢問他們路上的經曆。

但梁月聽卻沒再聽進去。

地質調查局,野外工作站,緊急救援。

這幾個詞連起來,好像怎麼也跟林照野扯不上關係。

這個念頭在大腦中盤旋數秒,又被強行壓下去。

梁月聽低頭,在沒有信號的手機屏幕上點點劃劃,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許是已經遠離風暴中心,靠近工作站了,屏幕頂部的信號欄忽地亮起一格。

聊天軟件從紅色的無互聯網提醒,變成不停旋轉的圓圈,十幾秒後,消息提示音一聲接一聲地響起,未讀信息一窩蜂地湧進來。

聽到手機提示音響,後座聊天的三個人紛紛停下對話,掏出手機。

司機師傅給家裡人通了電話,盛子讓和田甜開始回複消息,甚至來不及改成靜音模式,鍵盤聲劈裡啪啦,敲得很響。

車上氛圍一時嘈雜起來。

隻有駕駛位的男人,動也未動,神情平靜,自始至終都沒有反應。

他的手機隨意地扔在駕駛和副駕駛位中間的操作台上,屏幕向下,斜斜卡住,連亮都沒有亮一下。

不經意地察覺到這一點,梁月聽頓了兩秒。

她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垂著眼,無意識地落下,隨便點進了一個聊天框。

真是隨便點的,指尖落在語音條上的時候都還在出神,完全沒有注意對麵是誰。

音量鍵在之前撥打救援電話的時候被開到最大,此刻誤觸之後,一個陌生的男聲倏然在車內響起,響亮而又突兀。

“聽聽,最近有空嗎?上次約會聊得很愉快,我想再跟你吃頓飯,我們或許可以再發展試試看……”

男聲響起的那瞬間,梁月聽就手忙腳亂地想要停止退出,偏偏被持續湧進的消息擠得手機卡頓,無法操作——

直到強行鎖屏後的好幾秒後,才緩緩停止播放。

語音消息戛然而止。

但該聽的也聽的差不多了。

“……”

車內安靜片刻。

連後座的人都不再說話。

盛子讓和田甜雙雙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來,先是瞪大眼睛震驚地看向她,然後十分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個驚訝中夾雜著一些心照不宣的眼神。

從後視鏡中看見了全程的梁月聽:“……”

她儘量若無其事地放下手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餘光裡,連駕駛位上那人都投來一眼,眉眼依舊平靜冷淡,沒什麼溫度,也沒什麼情緒。

好像隻是被這聲音打擾,隨意地投來一瞥。

僅此而已。

呼吸倏然一窒。

梁月聽徹底偏過頭,把他扔在視線之外。

小插曲過後沒一會兒,就到達了目的地。

“中國地質調查局野外工作站”幾個字在黑暗中閃著光,男人將車開進大門,乾脆利落地將越野車倒進車位裡。

發動機熄火之後,顯示盤上指示燈熄滅,他抬手將車門開鎖,終於開口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到了。”

語調平緩,聲音平靜,毫無波瀾。

然後他推開車門,下去了。

除此之外,再無他話。

梁月聽坐在車裡,拿著手機的那隻手五指攥得很緊。

本來應該鬆一口氣的。

但卻莫名感到一股鬱氣,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讓人難以喘息。

駕駛位那一側車門關閉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甚至讓人輕微有些耳鳴。

“聽聽姐?下車了。”田甜從中間挪到車門邊,喊了她一聲。

梁月聽迅速回神,眨了眨眼,側身推開車門,應了聲好。

許是條件原因,工作站不算大,起碼跟城市中的事業單位建築不可一概而論,兩三層樓高的普通建築,白牆黑門,牆皮略潮,院落不大,是水泥地,三三兩兩停著幾輛車。

甚至稱得上是樸素和簡陋。

但怎麼也算是荒原中可以遮風避雨的安全感來源地。

一行人剛下車,就有另幾位工作人員迎上來。

“怎麼樣?沒事吧大家?”為首的男人年紀也不大,約莫三十歲左右,戴著工作牌,看著很親切,邊指引他們往裡走,邊自我介紹,“我叫嚴洲,是阿勒泰地區野外工作站的負責人。”

“你好,梁月聽。”

梁月聽象征性地做了個自我介紹,把器材包挎到背上,跟工作人員表示了謝意。

嚴洲搖搖頭說不必,帶著他們往工作站裡走,“你們的車我們去檢查過了,暫時沒有問題,但是由於目前還是風暴影響時期,要等到明天才能處理。”

“沒事,我們不急。”梁月聽說。

嚴洲像是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待了很久的人,很健談,短短幾步路就和盛子讓田甜聊起來了,從被困經曆到對職業的好奇,你來我往,好不融洽。

氛圍一下子就熱鬨起來,距離被拉近了。

梁月聽緩慢落在後麵,沒出聲。

跨進工作站建築物一樓大門的時候,她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

暴雨還在下。

那個人從車上下來之後就不見了蹤影,此刻環顧四周,才在燈火微弱處尋到他的身影。

他立在遠處的屋簷下,身上那件黑色大衣幾乎快要融進夜色裡,身姿頎長挺拔,脖頸微垂,不知在望向哪裡。

抬手時,袖口下滑,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指間一點火星明滅,在黑暗中十分明顯。

……還在抽。

看來是沒戒掉。

這個想法不合時宜地從腦海裡冒出來的時候,梁月聽自己都愣了片刻。

怔愣間,她遠遠望見那邊走廊上又來了個男人,湊過去跟那人講話,還低頭借了個火,像是聊起來了。

方才他孤身一人站在暴雨夜色中的那點寥落感,忽地就散了。

……什麼寂寥感。

想多了吧。

梁月聽這麼想著,收回視線,垂了垂眼,進門去了。

野外工作站是為服務地質勘查工作人員而建立的,新疆地大物博,礦產資源豐富,靠近邊境線的阿勒泰地區尤其,荒漠眾多,人煙稀少,工作站也幾乎建立在荒野無人區。

夜已經深了,風暴還在繼續,他們一行人無法立刻離開這裡,也沒有冒著生命危險前行的必要,於是受嚴洲邀請,在這裡留宿一夜。

條件當然稱不上好,員工宿舍一般的房間,用田甜的話來說,就是“自從高中畢業之後就再也沒住過的上下鋪”,但好在熱水等基礎設施都齊全。

梁月聽先是檢查了設備有沒有磕碰,再將今天拍的視頻和照片導入電腦,確認素材完整並備份。做完所有的一切之後,她才收拾東西去洗澡。

洗完澡後已經是淩晨一點,工作了一天,又因為意外而折騰了一晚上,難免困倦。

但在床上躺了半小時左右,還是難以入睡。

困,但睡不著。

這是她的常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用褪黑素助眠已經成了習慣。

梁月聽起身在包裡翻找藥片,卻半晌都沒找到,蹙著眉站在桌邊,有些惱火地仔細回想之後,才倏然想起,可能是收拾東西時比較匆忙,裝到了田甜的包裡。

可她這會兒人沒在。

梁月聽抬手掩住嘴,小幅度地打了個哈欠,下樓去找人。

樓梯依舊是水泥地,燈泡是最老式的那一種,孤零零的發光管外罩一層透明材質,直接裸/露地掛在頭頂,卻依舊昏暗。

年輕人好像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繼近八個小時的車程、五個小時的拍攝,和意外被困的經曆之後,還能在深夜興致盎然地坐在樓下大廳裡聊天。

“咦,聽聽姐你還沒睡啊。”

還沒等梁月聽發問,田甜就先注意到了她,興致勃勃地衝她招手,很是興奮,“我們在這兒學危急情況下的緊急聯絡方法。”

梁月聽掃了一眼,木質大桌上擺放著一個平板,屏幕上正播放著視頻,標題是“如何使用手機進行緊急呼叫”。

約莫還是今天被嚇著了,準備學點什麼東西。梁月聽不太感興趣,但也沒打擊這倆年輕人的積極性,隻是移開視線,擺了擺手表示拒絕,問,“我褪黑素是在你那兒嗎?”

“哦哦對,我之前好像看見了,我幫你找找。”田甜把包拿過來,低頭翻找。

盛子讓在一旁認真學習,在關鍵處暫停了視頻,念著上麵的文字,“同時按住手機鎖屏鍵和兩個音量鍵五秒鐘,待出現緊急聯絡標誌後持續三秒,會自動撥打緊急聯絡電話……”

他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甜甜,你設置過緊急聯絡人嗎?”

田甜還在低著頭翻包,掏出了紙巾、梳子、口紅、氣墊等一係列小玩意兒,生動形象地詮釋了女孩子的包裡什麼都有這一道理,“設過吧應該,好像是我媽。”

盛子讓攤手,“那你給我試試,我的沒設。”

“在桌上呢,你自己拿。”

盛子讓哦了一聲,張望兩下,起身把長桌另一邊的手機拿過來,照著視頻顯示的方法慢慢嘗試,邊試還邊念念有詞。

“找到了找到了。”

田甜從包裡掏出小藥瓶,起身遞給梁月聽,還貼心小聲勸了幾句,說她失眠就應該去看醫生調理一下,總依賴藥物也不是個事兒。

梁月聽笑了一下,應付似的說好,然後轉身去牆角的飲水機接了杯溫水。

田甜蹦跳著回去了,看盛子讓操作手機。

但沒過兩秒,梁月聽聽見她錯愕地問,“誒?你這是誰的手機,不是我的啊?”

“啊?”盛子讓也懵,拿給她確認,“桌上就隻有這一個手機啊,不是你的嗎?”

田甜撥浪鼓似的搖頭,左看右看,最後在她身後的椅子上發現了自己的手機,拿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記錯了,我剛放椅子上了。”

兩個人錯愕地對視幾秒,接著,盛子讓反應過來,連忙鬆開同時按住三個按鍵,正在進行緊急呼叫的手。

然而太晚了。

五秒又三秒,緊急聯絡的標誌已經消失,電話成功撥了出去。

“臥槽,這誰的手機啊到底,設沒設緊急聯絡人的啊!彆直接打到120去了吧……”兩個人手忙腳亂,連忙想要暫停,卻越慌越亂,沒能成功。

梁月聽剛喝了口溫水,送服了藥片,太陽穴突突疼,疲倦得很,不太想管這兩人深夜鬨出來的烏龍。

都是成年人了,自己惹的麻煩,應該自己解決。

她把一次性紙杯扔進垃圾桶,轉身準備上樓。

然而在她轉身的同時,握在手裡的手機屏幕一亮——

鎖屏壁紙一閃,頁麵切換為被動的、隻有紅綠兩個鍵的選擇頁。

緊接著,響起了來電鈴聲。

與此同時,盛子讓手裡的手機屏幕上也浮現出撥號的對象。

沒有備注,沒有頭像,什麼都沒有,隻是一串十一位的數字,顯示歸屬地為C市。

那一瞬間,大廳裡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難以置信的想法在腦海中逐漸變得鮮明。

……哪有那麼巧的事。

淩晨兩點鐘撥出的電話與響起的鈴聲,和號碼那頭同一歸屬地,同為182開頭的梁月聽。

梁月聽站在原地,盯著手機屏幕上亮著的來電提醒發呆。

在這個完全陌生,從未踏足過的地方,一部黑色的手機,一個出乎意料的,不是來自盛子讓,也不是來自田甜的呼叫。

……答案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除開他們以外,她此刻在這裡仍有交集的,就隻有那麼一個人。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站在那裡,身體僵直,大腦發愣,在滿篇答案中遊移,猶猶豫豫,不敢觸碰。

她身後,田甜和盛子讓麵麵相覷,指尖在掛斷鍵上懸浮,要落不落,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廳掩住未鎖的門忽然被吱呀一聲打開,有風吹進,帶著潮濕的氣息。

來人穿著黑色大衣,裹著一身夜雨寒氣,眉眼依舊平靜,卻難掩倦冷,動作緩慢卻乾脆,像是短暫地進入這裡,隻為了完成一件順路的任務。

視線觸及被盛子讓拿在手裡的手機之後,他動作倏然一頓,停在門口。

氣氛頓時又安靜下來。

屋簷下的雨聲更加明顯了,清脆又迅疾,大顆大顆落在地麵,砸出的聲響連綿不斷,在耳邊浮動。

木質門檻其實不高,對於成年男人來說,更是連頭都不用往下低的輕鬆,然而此刻隔在遠遠站著的兩個人中間,仿佛像什麼永遠也越不過去的鴻溝。

安靜,潮濕,黏膩。

不為人知的暗流,正沉默地在這個未曾預設的異鄉中流動。

像是過了很久,又好像沒有,愣頭青的發問依舊是打破沉默的一把好手。

盛子讓道著歉讓人進來坐,把手機遞給他。田甜抱著平板,小聲問,“……聽聽姐,你是不是認識送我們回來的那個帥哥啊?”

“那是誰啊?”她問。

……那是誰呢。

梁月聽也在想。

一時間,腦海裡閃過無數個畫麵。

積滿水的巷口初遇,行李滑輪濺起的雨水泥點,黑色衛衣帽簷下漆黑如墨的眼。

還有停電夏夜裡潮濕而悶熱的觸感,逼仄房間裡隔著一扇落滿灰塵的紗窗,抬眼望見的剪影。

這些畫麵倏然從記憶裡湧現出來,卻沒有如預料的那般,像是上個世紀末閃爍著雪花點的黑白默片,反而清晰異常,甚至像是昨天。

沉默良久之後。

“……我哥。”

她最後這樣說。

那一瞬間,空氣仿佛靜止,時間被無限製地拉長。隔著一張斑駁空桌子對坐的兩個人,好像都有片刻的愣神。

哥。

他們不一而同地想著這個字。

這是梁月聽二十六年漫長的人生裡,絕無僅有的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