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周日,通宵未眠的我們乾脆約在早上十點半見麵。
但當我九點提前赴約時,發現陳最也已經等在聖誕樹下。
我們望著彼此,相視一笑。
“你怎麼來這麼早?”我問。
他說:“和你一樣的原因。”
我們心照不宣地揚唇。
接著,我倆都跟呆瓜似的,原地罰站片晌。
分明相交已有幾日,幾個小時前還在線上暢所欲言,結果不知怎的,此刻的我們竟同時浮出拘謹。
沉默中,我們不約而同的開口:
“你吃早飯了嗎?”
“一起走走嗎?”
笑容再度掠過我們的臉。
陳最回答我:“沒吃。”
我拍板:“那我們先吃早飯,然後再一起走走?”
他沒有異議。
我們走進了一家茶餐廳。
菜單被遞過來,有事可做後,流動在我們之間的那似有若無的尷尬總算開始消融。
點餐權被自然讓渡給我。
我勾選菜品前,向陳最確認:“真讓我全權做主啊,萬一點的菜你都不喜歡怎麼辦?”
他說:“那下次換你嘗嘗我喜歡的。”
第一次約見才剛開始,他就已經在明目張膽預定下次。
我還怎麼拒絕?
我欣然接受了點餐的任務。
先點了一壺茶提神,然後一屜屜蒸格被端上來。
蝦餃皇,紅米腸,蒸排骨,薑汁小籠包,最後還有一份乾炒牛河。
本來還擔心有點多,結果陳最一招手說:“再來個臘味煲仔飯。”
“不是吧。”
我些許挫敗地看向他:“一個你愛吃的都沒撞上嗎?”
他卻在笑:“恰恰相反,全是我愛吃的,所以再點份主食下飯。”
我很是懷疑:“真的假的?”
“真的。”他一本正經說,“騙你我吃飯頓頓被放香菜。”
我眼睛一亮:“你也不愛吃香菜?”
他說:“非常討厭。”
“我也是!”
共同的喜忌令我增添了幾分信心,我告訴他:“其實我早餐也超愛米飯來著。但怕你覺得奇怪,所以才補了個炒河粉。”
他臉上閃過明顯的驚喜:“我也是,不然我們把乾炒牛河換成糯米飯?”
早晨愛吃糯米飯,我脫口而出:“你不會是江浙人吧?”
他頷首:“我是鹿城人。”
我不可思議:“我也是!”
如此奇巧,他一時也詫然盯住我。
對視的瞬間,他調侃:“這些年我們真是在渝城受苦了。”
渝城喜辣,連早餐店的麵條都浮著油辣子,喜甜的江浙人在這裡真是要命。
“就是!”我深有同感:“我每天早上都靠蒸燒賣過活。”
“戰友啊。”他相見恨晚地朝我伸出手。
我沒多想,順手就與之交握。
掌心相觸的那瞬,輕微的電流炸開,我們才陡然回過神。
微妙叢生,得來不易的自然氛圍一瞬被打破。
我輕輕的深呼吸:“我們口味這麼一致,以後可以做飯搭子。”
“沒準不止是飯搭子。”
他問:“你最喜歡的電影是什麼?”
我最喜歡的電影其實是《情書》,但我腦中閃現的卻是《楚門的世界》。
我盈盈看著他:“你這是一道送分題。”
他應該也想起了他的微信頭像,恍然地“啊”一聲,轉而問:“那你平時最喜歡的娛樂方式是什麼?”
我腦海pass掉小紅書和小說,告訴他:“散步,我喜歡邊聽歌邊散步。”
他無聲“wow”:“我也是。”
“少來。”我才不信。
他辯駁:“我聽歌晨跑,四舍五入沒差。”
這個人是真的很懂得如何取悅我。
我笑意難藏,故意考驗他:“那這樣,我們一人選一首最喜歡的歌發到微信。”
我想試試他的招式極限,更想看看他遭遇滑鐵盧時的模樣。
我們拿起手機,在音樂軟件裡徘徊許久。
確認對方選好後,同時發送。
答案躍出屏幕的一瞬,我錯愕地抬頭看向陳最。
《遙遠的她》
《遙遠的她》
提議的那刻,我壓根沒想好要選哪首歌,更未設想過這次的答案還能與他一致。
直到打開歌單,我才因那句“我已習慣每個傍晚去想她”,而選定這首發送。
居然,居然!
“怎麼會?”我驚喜交集。
陳最黑而亮的眼睛凝住我:“這是我歌單第一首歌。”
這刻,無言的視線交纏,訴說了千言萬語。
“這麼驚訝。”他問我,“你希望我們答案不一樣嗎?”
我笑著搖搖頭:“不是。”
我坦言:“隻是……我以為你喜歡的不會是這種風格。”
他:“你覺得我會喜歡什麼樣的?”
“唔……”我略微沉吟,“應該是首英文歌,有點浪漫的文藝腔調,比如——”
我想到了:“《La La Land》那首《City of star》。”
我認為,就算是情歌,他喜歡的也該是這種,現實與理想碰撞的爛漫遺憾。
“那喜歡《遙遠的她》的我,讓你失望了嗎?”他一瞬不瞬看著我。
“好像更滿意了。”
我眼睫撲簌:“國語接地氣,我喜歡煙火氣。”
旋即,我看見笑意在陳最身上瘋長。
他笑得像一株迎風舒展的綠植,提前帶來了春天。
那勃勃生機吹到我身上,給我主動出擊的勇氣。
“你說得對,沒準我們不止是飯搭子。”
我問他:“你過年回鹿城嗎,也許我們還能做旅伴?”
他:“你哪天回?”
我:“我打工人,得年二十九。”
他:“巧了,我也是。”
我眼睛彎起來,已經快忘了開心以外的情緒。
他順勢道:“春節我打算去鹿一中逛逛,你母校是哪所?”
我不知第幾次驚歎:“我們竟然還是校友!”
“你哪一屆?”
“16屆。”
“天呐,我也是!”
……
我們越聊越深,越聊越驚奇——我們身上居然有如此多的共同點。
我們都是鹿城人,同一所高中同一屆。
我們都喜鹹甜、討厭香菜,我們都愛聽張學友,我們都最愛看《老爸老媽浪漫史》。
我們都喜歡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獨自遊蕩。
我和他甚至,曾在高中的同一天,同一個位置,拍攝過同一次落日。
我們的相遇仿佛命中注定。
雖然我用“lebenslanger schicksalsschatz”作了我整個青春期的名片,但實際上我並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什麼“天命之子”。
從前我深信,真愛之所以令千萬人向往之,正是因為其虛假而不可得。
但這個周日的早上,我的宇宙發生一次大爆炸,重塑了我的世界觀。
我開始相信“lebenslanger schicksalsschatz”真實存在。
此時此刻,就在眼前。
——陳最。
我們相見恨晚,有說不儘的話想要彼此分享。
從寂靜無人的早間茶餐廳,路過人聲鼎沸的電玩城,途徑酸甜苦辣的超市貨架,與五彩斑斕的衣帽店擦肩。
“高中的時候,我怎麼會完全沒注意到你?”
我歪頭望著陳最,奇怪道:“沒道理沒印象啊,你這款應該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誒。”
“你也一樣。”
他亦露出費解模樣:“感覺你應該沒少上主席台演講,我居然現在才認識你。”
但其實,我整個中學時期都灰撲撲的,總自卑低著頭。
他沒注意到我,何其正常。
我垂目,慶幸輕喃:“還好是現在才認識。”
他沒聽清:“什麼?”
我重新抬頭看他,微微一笑:“也許現在才是認識的最好時機。”
他好像被我的話擊中,忽然頓足,長久地注視著我。
我們正好停在商場的下沉式滑冰場之上,冰場音樂縈繞耳畔:
“I used to hear a simple song
我曾習慣一人簡單如水的生活
That was until you came along
直至你的到來 打破了這首“獨奏”
Now in its place is something new
我的生活增添了新的生機
I hear it when I look at you
當我目光注視著你 聆聽著它的降臨”
微妙曖昧的火星在閃爍,我們的目光與身體都好像被下方的冰麵急凍,變得機械不自在。
我一下轉過身,麵向滑冰場。
我看著冰麵上隨樂飛馳的人們,心中怦然地轉移了話題:“真羨慕運動細胞發達的人,他們像自由飛翔的鳥。”
他抬肘輕撐欄杆,側身麵向我:“你也可以。”
我忍不住看他。
他問:“想試試嗎?”
我立刻想起了他光彩陸離的朋友圈,滑雪衝浪跳傘,他就是那隻自由翱翔的鳥。
我根本不會滑冰,但我鬼使神差的就點了頭:“好啊。”
待回過神來,我已經將高跟鞋換成滑冰鞋,站在了商場下沉的冰麵之上。
確切地說,我是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幼童,顫巍巍緊握扶手而立。
“要不……還是算了吧?”我開始後悔。
和crush第一次約會,難道我要在溜冰場上摔得亂七八糟嗎?
我無法想象那個慘烈場麵。
我退縮了:“下次吧,下次我們再來滑冰。”
“彆怕。”
陳最直接拉著我的手,將我牽引入場。
他一手掌住我胳膊,一手緊握我手腕,像隔空虛虛地擁抱著我。
茶餐廳握手的演練,並沒能讓這一刻的我變得更從容,刹那,我周身的血液都在零度的冰麵之上燃燒起來。
本就因打滑踉踉蹌蹌的我,頓時更不會走路。
並不意外地——我迎麵摔在了陳最的身上。
如驚弓之鳥,又似主動投懷送抱。
我緊緊地摟住他的腰,直挺挺撲向他,將他狠狠地壓倒在冰麵上。
我整個倒在他懷中,聽見他悶哼了一聲。
曖昧至極的姿勢,我卻隻感覺到丟臉。
我麵紅耳赤,像鴕鳥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對不起,我是真不太擅長運動。”
“為什麼道歉?”他邊將我扶起來邊問。
我更熱了:“上來就把你撲倒了……”
“江萊。”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語調認真:“我才該擔心和道歉。”
我終於敢看向陳最。
他眼裡亦幾分不自在:“頭腦一熱,怕你覺得我故意投機想占便宜。”
感受到他的忐忑,緊張與羞恥奇妙的飛散。
我佯裝警惕地問:“那你是嗎?”
陳最立刻舉起雙手,以證清白:“清湯大老爺明鑒。”
我揪著他的衣服笑彎了腰。
他好像鬆了口氣,笑眼問我:“還繼續嗎?”
“當然。”我煞有介事點頭,“剛剛的豆腐總不能白吃。”
他輕快笑出聲,旋即重新引我飛馳——如果忽視我展臂趔趔趄趄學步的滑稽的話,也勉強算幼鳥在努力飛翔吧!
這個下午,是我最尷尬卻也最勇猛的時刻。
我一次次地將陳最撲倒在地。
雖然他說他有占便宜之嫌,可我內心卻在竊喜,我能夠理所當然地與他突飛猛進。
我們不斷的摔倒失敗,我們卻一直在暢懷大笑。
又一次,他悄然地鬆開我的手。
我終於在這世界尋準重心,自由地在冰麵滑翔起來。
“我學會了!”我興奮得如同小時候收獲第一個洋娃娃。
陳最一把握住我的手,帶著我在冰麵恣肆飄舞。
時間與距離都被拋棄,冰刀劃過的也不再是冰麵,更像浩渺宇宙裡,我們正一起低空飛行。
等我們再走出商場時,外麵天都已經黑了。
我輕輕歎氣:“都怪我太笨了。”
“一點也不。”
陳最說:“你跌倒那麼多次都沒放棄,相當於一次就學會了滑冰。”
他誇讚我:“很厲害。”
“哪有。”
我矯作地偷笑著:“因為我的笨拙,我們錯過了晚霞。”
他:“你好像有點遺憾?”
我點頭:“嗯,渝城冬日的夕陽多麼寶貴。”
渝城的冬季鋪天蓋地的霧霾與陰雨,每次太陽露麵,整個城市的陽光下都會長滿渝城人。
難得最近連續大晴天,今天我們第一次“約會”,我本想和他一起見證一場城市日落。
本來我們完全能趕上這場綺麗。
如何不遺憾?
陳最看著我若有所思。
片刻,他拉扯我一下:“跟我來。”
我心有狐疑,卻還是選擇相信他,跟隨他的腳步。
陳最帶我來到一輛大G越野旁。
他替我打開車門:“帶你去個地方,去不去?”
天色已暗,又是初次一起出行,其實不太安全。
但我思忖片刻,拿出手機道:“那我和室友說聲晚點回。”
他做了個請便的動作。
我給室友敏敏打了個電話。
然後我深吸一口氣,不無忐忑地坐上了陳最的車。
越野一路疾馳,離城市越來越遠。
冬夜風大,車窗緊閉,潺潺流動的歌聲包裹著狹窄車室。
我們默契的都沒有講話,仿佛都在靜靜欣賞音樂。
約莫一小時後,城市被甩在身後,越野車往山上開去。
我心中打鼓,終於忍不住問陳最:“我們這是要去哪?”
他調謔說:“現在才擔心是不是晚了點。”
我偏頭,看見他嘴角浮出笑意,心一下就穩住。
——起壞心的騙子不可能是這副做派。
我翹唇:“好吧,是有點晚。那你預備把我綁去哪?”
他笑笑沒答,幾分鐘後車停在半山腰。
他終於說:“到了。”
我隨他下車,然後——整座城市的霓虹煙火就在我眼底閃爍。
“好漂亮!”我脫口讚歎。
陳最走到我身旁問:“現在還覺得遺憾嗎?”
因我遺憾錯過落日,他就補我滿城煙火。
還能如何更圓滿?
胸腔掀起猛烈潮汐,我沒有作答,隻粲然的看著他。
他亦一瞬不瞬注視我半晌。
我怕自己淪陷,背身靠住車前蓋問他:“你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
他說:“來這拍過日出。”
我:“漂亮嗎?”
他:“沒有此刻漂亮。”
我莞爾:“我不信。”
他立刻點亮手機:“明日晴,你可以親自檢閱。”
什麼意思,他是要約我在這裡過夜,一起等日出嗎?
我側目:“你兩天一夜沒睡了,確定還撐得住?”
他說:“試試看唄。”
我輕抿唇沉吟,最後豁出去了:“好,試試就試試!”
然後,陳最從後備箱拿出露營剩的果酒和瓜子,我們邊喝酒邊欣賞城市霓虹。
這裡視野開闊,風景絕美,我不由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留戀。
哢嚓一聲,陳最問:“我也能拍一張嗎?”
我不解:“乾嘛問我,這裡好像不是我私有吧?”
他說:“因為我想拍你。”
“為什麼?”我問。
他頓了瞬,說:“記憶會消失,但我想留住你的樣子。”
滿城的霓虹都在他眼底閃爍,叫人目眩。
我溺在他的目光之中:“明早拍怎麼樣?”
我提議:“如果我們能堅持到明早日出,就一起拍張合照。如何?”
“好。”他眸光閃動的看著我。
於是天亮既是挑戰,也變成了吊住我們的胡蘿卜。
兩天一夜沒睡的我們,在山坡上熬到半夜。
半山的風凜冽又刺骨,最後我們還是轉移陣地到車裡。
我們以一罐接一罐的冷酒抵抗本能睡意。
萬籟俱靜,漸漸地,外麵連風聲也消失了。
我以為是黎明前的寂靜,卻不知曉,是人體的本能將我放倒。
——困意疊加酒勁,我在空調的烘烤下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一個噩夢。
我夢見醒來天光大盛,而陳最忘了我,忘記了這如夢的一天。
我豁然驚醒。
彼時,車座已被放平,我側躺在車裡。
而陳最就躺在我的對麵,他黑亮的眼睛裡有我的倒影。
他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我。
噩夢被擊碎,我驚喜地挺身坐起。
“陳最,你還在!”我激動得聲音發顫,幾乎要熱淚盈眶。
這個人好像真的有魔法,讓我哭更讓我笑的魔法。
我因他的依舊清醒而快樂到眩暈。
卻未料想——
陳最笑微微看著我,平靜的目光中蘊含探尋。
“早上好,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問:“能先和我講講昨天的故事嗎?”
我的笑容刹那凝固。
陳最他,好像已經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