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來到了那間甜品店。
同一個靠窗的位置,同一杯甜膩的熱可可,並且,我以同樣審視的目光看著同一個男人。
或許是我的眼神有些犀利,陳最看起來頗有點心虛。
“彆這麼看我。”他說,“會讓我有種出軌被老婆逮捕的感覺。”
我揚眉:“沒準真是呢?”
“你不覺得此情此景熟悉麼?”我環視甜品店,惡趣味捉弄他,“前天我們就是背著你老婆在這兒約會的。”
陳最的表情瞬間變得精彩而又生動。
正是此時,服務員端來一客草莓千層。
服務員應當聽見了我的話,八卦地睖巡我和陳最的臉,多站了好幾秒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為了還原我們上次的“甜品店會晤”,我特意隻點了熱可可,並沒點其他。
我不由看向陳最。
“我點的。”
陳最把蛋糕推到我麵前,收起全部的玩笑與漫不經心,“雖然你說不用,但我還是覺得應該拿出點道歉的誠意。”
他歉然道:“抱歉,我應該給你添了些麻煩吧?”
他態度誠懇,我今夜本也是為了一個確切的答案而來。
我收起調侃姿態,朝他張開一個巴掌:“五次,截止今晚,你總共問我要了五次聯係方式。”
陳最先是訝異睜目,旋即尷尬窘迫地閉了閉眼。
“連續騷擾女生五次,還沒心沒肺的忘記……”他負疚歎息,“我這個人真是有點糟糕過頭了對吧?”
我沒有假惺惺地否定,畢竟前幾天我真的快被他弄瘋了。
“嗯,是有點過分。”
我直拳出擊:“我每次遇到你,都會變得更混亂更糊塗。”
他一雙眼歉疚的看著我,促使我說出了更多的心裡話。
“起初我覺得你就是個撩過就忘的大渣男,後來我以為是我長得太路人臉,最後……我從整蠱節目一路猜測到《楚門的世界》。”
我把我的心路曆程完全剖給他看,帶著幾分委屈,也蘊含著點巧妙的控訴。
“絕對不是。”
陳最俯身靠近我,凝視我的臉好一會兒,說:“你絕對不是路人臉,是讓人印象深刻的臉。”
這是重點嗎?
這話多少有點哄人的糖衣炮彈嫌疑,但我依然被取悅。
我含笑往椅背上一靠,提醒他:“少轉移話題。”
“是真心話。”他強調。
我說:“我更想聽點其他方麵的真心話。”
他會意,立刻為我解疑答惑:“首先要申明,這不是《楚門的世界》,我也不是惡意耍人的大渣男。”
我抱臂不語,等著他的下文。
他吸了一口氣,和盤托出:“三年前我出了一場車禍,腦部受創,患了短期記憶障礙。”??
“通俗的說,就是我每天醒來,都會失去前一天的記憶。”
仿佛是為了昭彰其話語的真實,他直視我的眼睛,“我想,這大概就是我乾出那些荒唐事的原因。”
這與我的猜測基本吻合,可是——
我不解地問他:“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會連續五天都找上我?”
倘若他的記憶會清空,他應該在我第二天回到聖誕樹的時候,就不再出現,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之中。
然而,他不僅出現了,甚至每天從不失約。
這實在不像一個失憶者該有的行徑。
在我的追問之下,陳最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搖搖頭,坦誠道:“我不知道。”
他說:“我唯一確定的是,我最近的日程表,指引著我來到這個商場。”
“你每天都靠日程表行動嗎?”我問。
他頷首:“否則我會很茫然,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好奇心占據絕對上風,此時此刻,我完全沒想過他說謊騙我的可能。
我隻是驚訝道:“不會像電影裡那樣,記憶就永遠停留在車禍前一天,然後反複重複那一天的日程嗎?”
“沒有那麼戲劇浪漫。”
他笑笑:“每天醒來,我先會有個混沌時刻,之後我能大概想起車禍前的基本人生經曆。”
“那車禍後的經曆呢?會不會偶爾也能冒出一些熟悉的記憶碎片?”
我像個好奇寶寶,求知若渴地撐桌望住他。
而陳最有問必答:“很遺憾,不能。不過……我有時候看見一些東西,會有熟悉的‘即視感’。”
“比如這裡。”他指一指桌麵,“我們是不是真的來過這裡?”
我對他眨眨眼睛:“我說了啊,前天我們就是在這兒偷情的。”
他顯然品出了我的醉翁之意,立刻笑了。
“陳最審訊大會還沒結束嗎?”他問。
我煞有介事地點頭:“當然,我是最嚴苛的法官。”
他偏頭低笑了一下,旋即才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雖然我失憶了,但我確信我絕對是單身。”
我質疑:“你的記憶都不可靠了,怎麼確信?”
“因為自從我記憶受損,我就不再和任何陌生人建立關係。”
他凝住我,低聲緩語道:“就連以前的親朋,也都很少再聯係。”
他說,為了不造成類似最近的麻煩,這三年他幾乎都是獨自行動。
我感到耳朵發癢,心中蕩漾。
卻還要佯裝不在意地反問:“這麼說,我是那個例外咯?”
“嗯。”
陳最極認真地回答:“也許是我的潛意識,驅使我每天走向你。”
他的眼睛誠摯而明亮,我在其中沒有看見輕浮的謊言,隻看見了微小卻清晰的我自己。
為什麼這個人能將撩撥的話語說得這樣正經?
每次的甜蜜襲擊,都自然而直擊我心。
我看著他的眼睛,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就已經先開口。
“我相信你了。”我聽見我說。
然後,他輕快地笑起來,我也跟著揚起唇角。
我們就這樣看著彼此,忽然之間,誰也沒有再說話。
唯有甜品店浪漫斑斕的音樂在流淌:
“And there's a dazzling haze,
一陣目眩神迷,
A mysterious way,
一種不可思議,
About you dear,
關於你親愛的,
Have I known you twenty seconds,
我究竟是剛與你邂逅了二十秒,
Or twenty years?
還是已經同你相識相知二十載,
Can I go where you go?
我能否從此追隨於你?”
微妙的氣流在我們之間湧動。
他作出了誠實的解釋,而我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或許又到了該道彆的時候。
伴著黴黴的嗓音,我吃完了盤中的草莓千層。
“好了——”
我主動打破我們之間的寂靜:“我吃光了你的歉意,完全原諒了你。”
我說:“今天,就到這兒吧。”
“好。”陳最沒有異議。
他紳士地為我拉開店門,很有分寸地將我送到那棵聖誕樹下。
他說:“我們在這裡再遇,也在這裡道彆吧。”
我點頭,以一個淺淺的笑代替“再見”。
我正要轉身離開,他卻又開口。
“那個,我能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我頓足看向他。
“你的名字。”
他說:“建立關係的第一步,互換姓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嘩啦啦——
冬月的風拂過聖誕樹,懸掛頭頂的許願牌雀躍地跳起舞來。
“江萊,我叫江萊。”
我笑容燦爛的回答他,然後飛奔而去。
我像一隻剛學會展翅的小鳥,在霓虹閃爍的城市儘情飛翔。
怎麼辦啊?我好像已經完全被這個人所俘獲。
今天不顧一切,讓他再度掃我的碼,明明是想要借此盤問有關他的一切,挖出他的真實麵目。
他的一切回答都分明非常荒謬,是隻可能存在於“楚門世界”和“騙局世界”的答案。
可我竟然覺得合情合理,竟非常相信那就是我要的真相。
“車禍”、“每天清空記憶”、“和親朋都不聯係”,“隻有你是例外”。
這些詞彙連在一起,我往日聽了,一定都會輕蔑地諷刺一句:弱智殺豬盤。
但莫名的,我就是相信陳最。
畢竟,我隻不過是個,每天擠早高峰、住廉價合租房、存款都不足五位數的苦逼打工人。
我一沒車沒房沒存款的三無社畜,殺豬盤選中我圖什麼呢?
我深信,他就是因失憶才讓我給撞上的一張彩票。
邂逅的第五次,我完全地陷入了陳最。
一路上,我不斷地點開關閉又點開微信。
五次邂逅,兩次會麵,今夜我才終於覺得真正認識了他。
我有點期待,他接下來將會給我發送怎樣的消息。
直到下地鐵,我憧憬的時刻終於到來。
他問我:【安全到家了嗎?】
我想了想,直接把帶站名的地鐵站台拍給了他。
他:【辛苦了。】
我:【小貓疑惑.jpg】
他:【走這麼遠來見我。】
我:【為什麼覺得我是特意去那見你,沒準我就在那附近上班呢?】
他:【難怪我的日程天天叫我去那。】
我現學現賣:【那辛苦你了】
他亦然:【小貓疑惑.jpg】
我的嘴角有點壓不住了:【每天這麼努力的來搭訕我。】
秒回被打斷,我猜測他可能和我一樣,正在會心一笑。
我走在橙黃的路燈下,眼開眉展地仰頭眺望天空。
往常的冬季都灰撲撲、霧蒙蒙,但今年的冬季卻意外的濃墨重彩,近來每天都是大晴天。
當我行至公寓樓下,掌心輕震,陳最又回複我了。
【那明天我們都省去努力,直接見麵好嗎?】
我坐在樓下長椅,指尖翻飛:【我倒是沒問題,但你確定你可以“省去努力”?】
他:【能。我們現在定好地點,這次我不刪我們的消息。】
!
他提醒了我一直忽略的一件事:【你每次第二天就消失,是因為會刪除我們的聊天記錄嗎?】
他:【嗯。】
我:【為什麼?】
刪除意味著不感興趣,可若不感興趣,為什麼他又反複地搭訕我?
他隔了會,才措辭嚴謹地回:【我猜是擔心傷害到你。】
我問:【那現在呢?不擔心了?】
他這次回得很快:【這次不甘心打敗了擔心。】
我猛地放下手機,用被夜風吹得冰涼的手掌,捂住我越來越燙的臉頰。
隻有這樣,我才能抑製暗湧的心潮。
【明天我們還能見麵嗎?】
在我平複心情之際,他又主動拋來誘餌。
我毫不猶豫地上鉤:【[位置]】
我給他發送了聖誕樹的定位:【就約在這裡吧!】
他:【去你其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的】
我們認識後的第一次“約會”,我當然希望去一個更有意思的地方。
但——
我回複他:【怕某人迷路。】
他每天都會清空記憶,我們每次的相遇又都發生在那棵聖誕樹下,我擔心一旦換地方,我就會弄丟他。?
也許他讀懂了我的擔憂,亦或他也有同樣的憂慮。
我們達成了一致。
他說:【好,明天見。】
我挑選了一個“晚安”的可愛表情包發送。
而他認真的回複我一句:【晚安。】
我終於克製不住,捂住臉,坐在長椅上激動跺腳。
我感到,屬於我的crush已正式拉開序幕。
我難以抑製心中的喜悅,飛奔回家,拉開衣櫃立刻開始挑選明日的穿搭。
其實這種時刻,我應該敲開隔壁臥室的門,讓小姐妹敏敏幫忙一起參考的。
但我有點害怕。
陳最就像我偷偷準備,對所有人秘而不宣的一場考試。
我害怕一旦將我們的奇妙邂逅告知他人,就會破壞這份幸運,就會打破這個奇跡。
事以密成,我隱秘地擁護著我們的奇遇。
內搭外套靴子,粉底口紅香水,我甚至連美瞳的款式也仔細地挑選了。
我反複“預製裝扮”,直到淩晨兩點,才終於覺得萬無一失,長舒一口氣躺進了被窩。
不出所料,我失眠了。
我反複回想起今晚分彆時,陳最期待地問我姓名的瞬間。
誰不喜歡做被優待的那個“例外”呢?
我想,應該就是那一秒,我徹底地淪陷了。
我輾轉反側,一麵期待明日的約見,一麵又有些隱隱的擔憂。
明天真的會順利嗎?他每日被清空的記憶,真的不會造就意外嗎?
陳最說過,車禍後這三年的記憶,他什麼都沒能記住。
那昨天的“抱歉”、“例外”、“建立關係”,他會不會都已經忘記了?
他是不是已經忘記我們的約見,是不是……也已經忘記了我?
我整夜迷迷蕩蕩,終於在天蒙蒙亮時,忍不住拿起手機給陳最發了條信息。
【你又忘記我了嗎?】
未曾料想——
陳最竟然秒回了,極速到就好像他一直不曾放下手機,好像早就編輯好要發送的草稿。
我第一次在隔日,收到了來自陳最的回信。
他發給我一張照片,照片是小黑板的一角,我猜這就是他的日程表。
而日程表上寫著:
“2024年12月29日
去見將來,去見將來,去見將來。”
我一時又眼熱又翹唇,像個被關在被窩的精神病患者。
我亦笑亦淚之時,他又說:
【昨晚有一點忘了和你交代】
【隻要我不睡覺,我的記憶就能暫時保留。】
我仿佛聽見他在我耳邊呢喃:【等會見。】
他也通宵沒睡。
他沒有忘記我!
刹那,我宛如被點燃引線的煙火,火花四濺,整個人都在急劇燃燒。我掙脫了被單的桎梏,從被窩裡炸了起來。
我嘴角翹到天上,糾正他:【是江萊,不是將來。】
他說:【未必不是將來。】
“啊啊啊啊啊——”
我伴隨著自己克製的尖叫落入了熱戀的大網。
我嘩地拉開窗簾,遠處,天光乍現。
我確信,江萊的將來,從今刻明朗燦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