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突如其來的一場驟雨裹挾著雪,將東市澆了個透心涼。
街角的凍死骨麵色慘青,已經冷硬的發中眼尾掛著冰淩,四肢攤開,衣襟被胡亂扯開,連著縫在內襯的討飯錢都被人搜刮了去,手裡還攥著不成形的半個包子,深褐色的斑駁湯汁弄濁了雪色。
小乞丐愣愣地看著地上的陌生乞丐,很快就習慣了屍體的存在,隻緊了緊懷裡包著包子的布巾,指認道:“就是他搶了我的包子,還打了我。”
周白鑒緩緩呼出一團白霧,用一旁的草席將人裹好,聲音無悲無喜:“債隨人去,走吧……”
“嗯,”小乞丐想起什麼,拿出懷裡的包子,獻寶一樣捧高高遞給周白鑒,“幸虧……幸虧我還藏了一個。”
周白鑒接過,包子的細微熱氣喚醒了點鼻端的知覺,他沒急著張嘴,低頭就見小乞丐正靜靜地看著他,明明未置片語,偏生讓他看出一股努力壓下渴望的可憐勁。
他看看手裡的包子,歎氣。
“一人一半,是你大哥沒用,連個包子都吃不起,”周白鑒道,“這樣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吾恩,那當然,隻要大哥幫主不嫌棄我,我永遠…永遠跟著你。”小乞丐三兩口吞下包子,裂著凍裂的嘴角,搗著頭,看得周白鑒心裡一酸。
城門馬上就到關閉的時刻。
如果尋不到出路,很難說他會不會和那個凍死的乞丐一個下場。
惹了衡官又立下賭約,周白鑒深知自己沒有機會和時間玩從零開始擺攤創業的路子。
循規蹈矩死路一條,他決定自己創造機會。
說乾就乾。
且說那帶著自家千金打道回府的高老爺,聽了一路自家姑娘想要萬花筒的念叨,雖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還是差了手巧的小廝按她的描述去鼓搗。
結果無一令小姑娘滿意。
高老爺很是頭疼,但到底是個小插曲,不過一小乞丐的路邊貨,想來時日一久便忘了,可他千算萬算都未曾料到,入夜人靜竟被那埋汰的叫花子擺了一道。
月黑風高,高老爺剛要合眼,忽地一陣涼風拂麵。
可他明明睡前未曾開窗。
“誰?!”床上人猛地睜眼動身,卻被身前突然出現的人影按住肩頭,欲起不能。
來人正是周白鑒,“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丐幫老六爺。”
“哪來的老六……”
“爺”字還未出口,嘴就被人堵住,高老爺拚命掙紮,扯著喉嚨悶哼,如刀俎上被捆的魚。
待嘴中布什重新抽出,隻剩破音後的嘶啞氣音。
“你如何進得我房……簡直,無賴!地痞流氓!!”
周白鑒在他身邊躺下,半撐著身子,長臂虛虛摟著他,態度敷衍地點頭讚同:“可不就是麼,無賴可不管你是什麼皇親貴胄,想上你的床就上,想取了你這金貴的頭,就絕不會浪費磨好的刀。”
這一下借著微弱的月色,明晃晃印著周白鑒臉上斑駁乾涸的血跡,配著鼻骨碎裂的嘎啦聲,襯得他如索命的惡鬼。
不理會身邊人驚恐的神色,周白鑒微微眯眼,心道這床真不錯,三麵圍籠鑲玉勾金,軟錦素席,寬而彈,還是富家老爺會享受。
甚至有些過於柔軟了,周白鑒忍不住在他的床上小幅度滾了一下。
啊——
舒服。
……
月上中稍,更夫打了三更,子時已過。
周白鑒看著身旁人驚恐的眼,笑得蕩漾:“現在你被玷汙了,也是渾身垃圾味,感覺怎麼樣,以後還敢不敢隨便亂咬人?”
不速之客悠哉晃著棍子在高老爺的屁股上有節奏地落下,不輕不重但每次都嚇得他一激靈。
高老爺頭皮發麻,不得不低頭:“不,不敢。”
“那就行,記住了,你六爺這打狗棒專打不長眼的狗,”周白鑒替他整理好散亂的寢衣,淡聲道,“口上積德,多做善事,活得才會久。”
高老爺拚命點頭,眉心突突地跳。
“那就先這樣?時候不早了,多謝款待。”周白鑒輕笑,活動了下身體,不過片刻,消失在來時的窗外。
高老爺愣愣地看著窗楣,一口氣還沒吊上來,就見那賊人去而複返。
瞬間滿眼都是“你怎麼又回來了”的悲痛。
周白鑒不緊不慢道:“差點忘了,你那天帶的小姑娘不錯,挺可愛的。”
高老爺眼裡浮現更大的驚恐和憤怒,捏著床沿的手指都泛了白。
“你、你你休得胡來!敢動我女兒,我和你不死不休!”
周白鑒拍拍他肉嘟嘟的臉,“怕什麼,我看著像對小孩動手的人麼,哪有那麼喪儘天良,不過合了眼緣,送她兩個萬花筒玩玩。”
“行,這次真走了,感謝收留一晚,有緣再見。”
又是一陣風,隻留下窗邊兩隻雕花精美的萬花筒。
高老爺乾瞪著眼一夜未眠,黎明既白,他猛地坐起——
不是,他有病吧?
……
東市最西側的一間剛被轉讓的三層小樓,古樸簡潔的原色木門上還掛著“業界良心”字樣的磚雕門匾。
店門大開,清冷的空氣湧入,吹亂了門內少年鬆散的束發,露出一雙認真思考的清俊眉眼,正骨後包紮好的鼻梁依舊高挺,高邦黑靴上是筆直的小腿,此時隨意地搭在桌上,隨著少年前後晃動椅子,和發尾一同小幅度地移動。
許是昨夜睡得不錯,周白鑒合上圖紙,放下腿,精神奕奕地開始做貨棧規劃。
這間店麵並非周白鑒現下物力所能及,說來稀奇,竟是先前那衡官遣了下屬租借於他。
當然並非出於好意,周白鑒門清,這是怕他死太快或是溜之大吉,以三十兩每月的租賃費用拴住他的腳。
人家明明可以直接搶錢,卻還給了他個犄角旮旯的店鋪。
雖如此,周白鑒還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承租,畢竟有了殼子才能填充裡子。
他先前特意研究過古建築的構造,設計過一些木雕工藝品,周白鑒興致頗高地上房揭瓦,上躥下跳,從簷柱摸索到鬥拱層,這一忙活就到了正午。
至於小乞丐,此刻正苦巴巴坐在周白鑒旁邊,研讀為他量身定做的“五年趕考三年中舉”,暫時沒閒心重蹈舊業。
周白鑒偶爾監督一下進度,很欣慰這孩子悟性不錯,孺子可教。
幫內老弱病殘多,文化程度參差不齊,不適合長期體力勞動和高難度作業,零碎廢棄物收集是門檻最低且比較合適的。
但是眼前的著力點不一定是未來圖景。
等有錢了還是讓孩子們讀讀書,不管是願意留在丐幫做生意也好,想出去闖一闖也罷,多點選擇的餘地,也不至於一棍子悶死。
改天去把丐幫大夥聚一聚,挑兩個手巧的……想起老乞丐吃飯的“本事”,周白鑒覺得丐幫應該不缺動手型人才。
正想著,忽地聽到一聲還算熟悉的喊聲。
“六爺哎,您在這啊。”
周白鑒回頭一看,原來是昨夜剛秉燭夜談過的高老板,高友德。
市衡度量衡器具一年兩次會送至準理寺校勘,加蓋印鑒後規範各商戶,律法之下,缺斤少兩過甚、造假或虛抬物價者皆挨五十大板,三次以上者入黑商名單以示眾,偏偏在這種嚴格把關之下,高老板談生意還堅持帶杆小稱,人送外號高有稱。
此時他倒是空著手來的,頭戴幃帽,一身緞袍奢華繁複,拇指戴上好的羊脂玉扳戒。
略帶些憔悴。
周白鑒:“高老板,彆來無恙。”
高友德看起來還是有些犯絀,但想起此行目的,還是打起精神道:“托您的福,好得很,我來是想問,您上次那個萬……萬……”
“萬花筒。”
“對嘍,就是它,您手裡可還有貨?”
周白鑒挑眉:“怎麼,高老板也對我這‘來路不明的臟東西’感興趣?”
這話委實有些刻薄,但高友德做買賣靠張厚臉皮,笑不能丟,“在下記得六爺攤前的小物件可不止三兩件,可否……”
“暫時沒有彆的,不著急可以等等,會複刻,”周白鑒道,“至於萬花筒,有倒是有,你要多少?”
高友德身體微前傾:“六爺能拿出多少?”
周白鑒笑:“六爺貨多得很,就看你能吃下多少。”
高友德心裡一估摸,“兩千件,五文一件,如果反響不錯,可再議。”
周白鑒短暫沉默。
彆看他麵無波瀾,但心裡已經開始歡快地敲打起小算盤。
五文一件,兩千件可得十貫錢,相當於尋常人家一個月的收入。
他確實很需要人來入股,隻有手裡有錢和銷路,才有進一步說服丐幫裡那些長老的資本。
周白鑒垂眸:“賣的完?”
“這您就不必擔心了,現在上麵緊鑼密鼓籌備治汙,”高友德眼睛左右一瞟,湊過去與周白鑒耳語,“內部消息,不日會有達官貴人微服私訪黎州城西市,用不了多久……六爺這些工藝品就能派上大用場。”
周白鑒眼皮微掀:“當真?”
高友德大笑:“六爺都摸清我住處了,還能騙您不成。”
“那日是我有眼無珠,錯失了商機,六爺這東西做得,實屬巧妙,獨一份的有趣。”
“哈哈先前多有冒犯,既然高老爺大人有大量,願不計前嫌與周某合作,”周白鑒抱拳:“那就請高老爺多幫襯生意了。”
見他終於眉目舒展,高友德也鬆了一口氣,忙道:“好說好說。”
“多謝,不過我還有個疑問,不知當講不當講。”周白鑒微頓,前日裡他與衡官當街起衝突人儘皆知,本來不抱希望能有商戶願與他合作,打算劍走偏鋒爭取商機,計劃中再磨些時日高友德才也許會鬆口。
此時卻有點拿不準高友德帶些主動合作意味的商討,是不知情還是彆有用心。
高友德自有著明察秋毫的眼力,見他遲疑便笑道:“如果六爺是在擔心有人使絆子,大可不必,有些人不過占了個官府的威名,私底下還得靠我養活,徒有其表,不敢胡來。”
這份自信從容倒是讓周白鑒刮目相看。
兩人的合作一錘定音。
周白鑒當即聯係六長老湊集人手。
得了信的丐幫長老從十來個老弱病殘裡挑挑揀揀,最終晃悠悠領著不夠兩手指頭數的丐幫青不壯年破門而入。
周白鑒沒甚情感地揚著嘴角,明知故問:“辛苦前輩幫忙,不知湊夠了幾人?”
六長老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看了眼周白鑒層層包裹住的鼻骨,嘴角一繃眼神向後示意:“所見即所得。”
“你猜咱們接下了多少件萬花筒的單子?”
眼瞅著周白鑒伸出兩根指頭,六長老猜道:“二十?”
周白鑒搖搖頭。
長老揚眉:“兩百件?!”
周白鑒樂,沒再賣關子:“多個零頭。”
六長老:“哦……”
六長老:“!”
六長老猛地一咳,顫巍巍伸出兩根同款指頭:“多少?兩千!咱們幾個?連撿帶加工,得做幾周能做完!哎呦…祖宗,放過我這個鰥寡之人吧……”
周白鑒:“九兩銀子大家分。”
“幫主有令,老朽義不容辭,”六長老收回腳,“隻是不知這工期……”
“彆慌,”周白鑒攬過隨時準備溜的小老頭,扯開嘴角,幽幽道,“閣下可曾聽聞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