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騷亂過後,陸陸續續的與市者朝周白鑒的小攤子湊了起來,逐漸成包圍之勢。
這架勢屬實讓人受寵若驚,讓周白鑒忍不住發出“好多人啊”的喟歎。
但貌似這些人並非衝他而來,視線也紛紛聚焦在眼前的青衣公子身上,隻偶爾也會在二人之間打個轉。
麵前人卻好似未曾感到不適,仍泰然自若地看著周白鑒一人,詢問著手裡的物件。
“這是……”周白鑒眼神骨碌碌一轉,有些犯了難,“魚骨做骨架,硬紙板拚湊成的飛機模型。”
準確說,是FAS-56戰鬥機。
書童皺眉:“飛雞?什麼埋汰名字?笑話,飛得起來嘛!”
“不倫不類,不似紙鳶輕便,又不比古飛車結構實在,談何能飛,就算能,我看也就是隻低空撲棱的笨雞。”
“不過看起來確實怪異中帶著精巧,雖用材簡陋,卻也彆有一番趣味。”
“無用,不如去買兩隻紙鳶。”
周白鑒:“能飛。”
“小乞丐,依我看你也彆嘴硬,”隔壁賣紙鳶的攤主聞聲望來,忍不住插上一嘴,“你這古怪東西能飛並且超過那茶肆二樓,我便送你一隻紙鳶如何?”
周白鑒:“我也……”
紙鳶販哂笑著打斷他:“你也什麼你也,無須多言,就算輸了,你那破爛貨白送我都不要,何況,輸是不可能輸的。”
周圍人群發出陣陣起哄的笑聲。
一直沉默的小少爺手指輕點,打量片刻,竟無師自通地抬手一扔。
笑聲戛然而止。
流線型的腰線增加攻角,提高的飛行方向穩定性,堅固的斜切機翼產生滯空升力,加上材料輕便,還有人為的助推巧勁,讓周白鑒的仿真戰鬥機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躍而起,直達茶肆上空。
這還不算完,小飛機越過樹梢,漸行漸遠。
“好!”
圍觀百姓發出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叫好喝彩之聲。
盤空一周的飛機速度微緩,猛地回旋降落,穩穩落入周白鑒手中。
眾人議論紛紛。
“看不出,你這雞還真有兩把刷子。”
“風老二,怎麼樣,願賭服輸,給人家隻紙鳶吧。”
“不可能!”風老二抹了把臉,猛地踢開攤子,大步而來,弓腰逼近,“你這東西裡麵定是有火藥或者彆的,這做不得數。”
書童撇嘴:“且不說事先未提材料限製,你這玩不起的嘴臉當真難看。”
“你——”風老二啐道,“罷了,算我倒黴!不用給我檢查,我也不稀罕碰你這臟東西,拿了紙鳶趕緊滾。”
“我也,不稀罕你的紙鳶,”周白鑒補全那句未說完的話,又輕飄飄道,“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舍己為人,丟自己的臉給彆人壯門麵。”
風老二臉上瞬間青白透紅,紅裡露黑,冷哼一聲,再呆不下去,灰溜溜卷攤子,擠開人群走人。
周白鑒看著他離去,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忽視了什麼,猛地抬頭,隻見頭頂脊獸掛雪,在日光下泛著冷光,這一看倒讓他看出些端倪,方才飛機掠過之處,竟暗搓搓趴著個人,似乎正在觀察這方動靜。
不等他將那梁上君子看個仔細,忽地一聲響將大街上人流強硬分開。
周白鑒臉色一變。
靠,這麼倒黴,出師不利遇城管。
原本因為這小公子的駐足,讓他的攤位蓬蓽生輝,直接吸引了一大波客流量,這些個本打算看熱鬨,卻逐漸被垃圾改造品吸引的顧客,手指都已經探入了口袋,眼見那銅板都已經露了尖。
衡官的一聲吼,直接讓他生意泡了湯。
周白鑒不可謂不挫敗。
這年頭,掙個飯錢真他麼不容易。
衡官收攤費可不管你容不容易,再者這也不是交不交的問題,而是他根本沒錢。
加之這攤點租賃費明明是月末統一收取,這才過半月就重複收……嘶,倒是有些官吏缺錢花,不按規矩行事的意味。
不願惹是生非的商戶已經紛紛入店,暫避風頭。
隔壁尚未來得及收攤的老攤主滿麵愁苦,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紙鳶被官製黑靴踩爛,隻得匆匆趴伏在所剩無幾的貨物上,用乾巴巴的皮肉妄圖護住最後的本錢。
然而很快在毫不留情的拳打腳踢下,讓半日一夜的努力付之東流。
穿著鬆散隨意的衡官揚著頭用向下的視線瞥了眼周白鑒的打扮,神色帶了不甚在意的輕蔑,語氣明顯的不耐,例行問話:“新來的?懂不懂規矩,選一個吧?要錢要命。”
周白鑒猛地收緊手中瓦片,麵無表情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衡官臉色一沉,盯著周白鑒的臉,在僵持不下的氛圍中,衡官眼中陰鷙不散,忽地扯開嘴角笑出聲,但緊繃的氣氛並沒有因此和緩,隻見那衡官就著笑而半仰的姿勢,對身後的兩個手下招了兩下手。
那兩人瞬間會意,大步上前一左一右粗魯地將周白鑒反手按在地上。
周白鑒半張臉被強硬擠貼在地麵變了形,被粗糲的沙石剮蹭得生疼,一隻沾了泥變得斑駁的黑靴顛著鞋尖落在他的眼前。
緊接著,他隻覺一股淩厲的拳風撲麵而來,周白鑒隻來得及掙了兩下被箍緊的手臂,就忽地眼前一黑,腦中嗡鳴,不消片刻,鼻骨碎裂帶來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大腦。
他努力睜眼,視線裡卻模糊一片,溫熱的液體蒙了雙眼,酸脹撕裂感的鼻尖成了黑壓壓的重影。
似乎有人在踢他踩他,但他的感官因著那鼻梁骨的重擊緩不過勁,隻能模糊意識到自己正趴在地上,像條曝屍街頭的喪家犬,呼吸間都是尖銳的疼痛,口中腥甜,唯一接收外界信息的耳中傳來陣陣忽遠忽近的哄笑和唾罵。
“活該這狗東西這樣,去死吧,沒錢還敢來東市鬨事,也不打聽打聽這是誰的地盤!”
“就你這賤命,弄臟了大人的靴子都不夠賠的,拿什麼叫囂,給你臉了。”
“今個爺心情不錯,跪地上學兩聲狗叫就放過你跟這個小的。”
地上滿麵是血的男人五指死死扣住地麵,帶出血痕,撐著地,晃晃悠悠想要站起,卻被人輕而易舉踹翻在地,再起不能。
一旁早就衝上來的小乞丐終於忍不住,哭著狠狠咬上抓住他的手腕。
衡官手中吃痛,正要教訓一番他,忽地聽見一聲微弱的聲音從地上那個半死不活的人處發出。
“彆……彆動……求你……們……彆動他……”
衡官聞言饒有興味地蹲下,抓著頭發揪起他的腦袋,道:“那就快點,給爺叫聲聽聽。”
一口血沫啐到他的臉上。
衡官抬手蹭臉,氣極反笑,甩開他就要拔刀,被手下攔住。
“大人三思,和這種人不值得動怒,”那細長條的手下看著周白鑒道,“出穢汙者,杖四十,知而不改,當街鬨事,永逐黎州。”
“行罷,”衡官嗤笑,“倒是便宜了這個乞丐。”
那衡官簡單交代了手下,警告地上一攤乞丐明日再見絕不輕饒,就要拔腿向下一個攤點進發,卻不料腳腕突然一痛。
瓦片墜地聲響的一瞬間——
衡官的頭重重扣地,官帽順著地上的車轍骨碌兩下拍在一旁。
旁邊手下見狀迅速圍攏過來,一時間劍拔弩張卻無人敢冒然上前,隻怒道:“大膽!你可知你在乾什麼?”
周白鑒蹭掉臉上汙血,半眯著眼俯視著身下被他扣住命門的衡官,字句間鼻中碎骨發出瘮人的科拉聲。
“今日之事我認,打我可以,杖責也行,”周白鑒放平呼吸緩解痛感,緩緩道,“但按規矩,無人引薦者如願入市,無作奸犯科過往者例行檢查後,而市內恰有閒鋪可租賃,五十日內店麵經營收入達兩千貫者,可入市籍,確有此事?”
衡官心思一轉,就明白了這人的意圖。
要放在平日裡,衡官不說對這種請求充耳不聞,也是擺手推脫,畢竟這些標準定得虛高,平民百姓幾乎不可能完成,因而普通人是否能入市,決定權還是在管理層手中。
但現下畢竟被人挾持,不答應保不準這滿臉血的瘋子會不會手下沒個輕重。
他橫行慣了,被人直接撂倒還是頭一遭,倒了血黴,本以為也是個軟骨頭,不想碰上個不怕死的混不吝。
“有又如何?”衡官嗤笑一聲,呼吸卷起些沾了他人血的塵土,“憑你一介乞討為生的賤民,入市籍簡直是癡心妄想。”
鬥米十文,兩千貫就是二十萬鬥米,對富商大賈來說唾手可得,對貧民來說難如登天,城西高家絲縷店,鋪店十裡,入不過千貫,一個乞丐就算去犯渾搶錢,又能做到什麼田地?
去兩個零都費勁。
再者,就算現在能逼迫他應下,來日方長,得罪衡官,還想在東市有一席之地,簡直就是個笑話。
周白鑒擦掉不斷滴落的血,扯開些嘴角:“不勞大人費心。”
他冷眼瞥了下兩側官兵,手下微微用力,將瓦片紮入皮肉,俯身在隨之打冷顫的衡官頭側耳語:“還有,今日你不敢當街收下我的命,來日我必要了你這條狗命,想活久些,睡安穩,就儘早通過申請,按規矩辦事,但是彆給我拖。”
不要命的架勢到底還是讓外強中乾的衡官起了身冷汗,他大可以暗中解決掉這個混蛋,但如果沒成功,又如何保證不讓這等亡命之徒鑽了漏洞換了他的命。
待周白鑒起身,衡官還久久回不過神,半晌,抻出筋條的脖子忽地卸力,頹然地磕在地上。
眼前豔陽灼目,衡官卻仿佛仍置身在那道陰冷堅定的目光之下。
手下人扶起他後想要去追,衡官頓了頓,擺擺手。
東市中,不出人命任他胡作非為,但此時找臉麵不如等人歸為他管後慢慢整治使絆子。
惹了他也彆想好過。
另一頭,周白鑒帶著小乞丐快步走出東市街區,尋了處街角,終於支撐不住,撐著打狗棍滑跪在地。
陣陣腹痛絞得他難直腰背。
周白鑒緩了緩,從懷裡摸出晨間擺攤僅剩的兩文錢,用力眨了眨發花的眼,看清銅錢後讓小乞丐抄小道去買兩個包子,自己則背靠牆麵若有所思。
多虧先前纏著老乞丐習得的簡單功法,讓他可以趁衡官不備得了空子偷襲。
其實如果不是他腹中漸空,早些時候隻吃了半個饅頭,反應力和氣力都見了底,也不至於一開始就讓人按住無法掙脫,當麵一拳撂倒。
今日之事也讓他見識到,乞丐出身想要吃飽飯,走尋常路白手起家,沒什麼大的機遇,頂破天也隻是看人臉色出攤的街頭小販。
而他不能太循規蹈矩,他不僅要吃上飯,還要帶丐幫不愁吃喝,就當報那半個饅頭的恩情,也是不辜負這個空降的幫主名頭。
他必須合法開店,垃圾改造本就薄利,環保回收,這是基礎設施型產業,想長遠就要國有化後逐步壟斷,引入國資,或是拉商引資。
沒個正經經營許可,誰會留意一個野商戶?
就像今日在市中,沒名沒份隻能挨欺負,他不去招惹衡官,對方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正當他捋清思路時,就見小乞丐倏地從巷中穿過,跑了回來,周白鑒視線流轉,待看到他懷中隻有一個包子,小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時,臉色驟然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