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衛喜確認對方看不清自己的神情後,膽子陡然變大。
她問了一句:“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聲音聽起來比往常少了很多怯懦畏縮。
紀嶼語氣倒是一如既往,依舊很溫和,隻是慢條斯理地把問題丟回去,“這麼晚了,你不也在這裡嗎。”
“……”
衛喜頓時啞口無言。
轉眼間,紀嶼已經從陰影裡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到衛喜旁邊。
旁邊還有其他器材。
紀嶼挑了個離衛喜比較近的建騎機,側坐在騎座上,仰頭看她。
這次,紀嶼主動開口問:“出門剛回來?”
衛喜小幅度點頭,“……嗯。”
紀嶼:“寒假作業怎麼樣了?”
衛喜:“寫完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衛喜這個人,在旁人看來,完全就是學校裡那種沉默寡言的好學生。
雖然因為劉海蓋到眉下,或許會在老師家長眼中顯得不夠精神、有點戾氣,但也無法遮蓋她身上小心翼翼的氣質。
低調怯懦的人,大部分會選擇循規蹈矩,避免犯錯,從而受到關注。
思及此,紀嶼又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
如果放在往常,他一般會對這樣的女生敬而遠之。
倒不是因為覺得無趣之類的原因,主要是感覺雙方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很難產生共同話題。
這也是為什麼,整整同校兩年多、加上還是上下樓鄰居,紀嶼和衛喜說過的話,居然都超不過十句。
直到這一陣。
兩人的交集才開始無端增加了一些。
巧合過多,便很難不用緣分這類詞語來解釋。
不過,在當下這個時間節點、在一片混亂過後,紀嶼突然覺得,與衛喜這樣不善言辭的人相處,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
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話。
再得到一些簡潔的回答。
在這樣寒冷涼薄的黑夜裡,反倒能使人內心沉靜下來。
不需要刻意調節氣氛。
因為對方本就沉悶,不說話似乎也不會顯得過於尷尬。
笑過之後,紀嶼默默握緊了手機,目光拉遠,落到更遠一些的石桌上。
隻一眼,他心下了然,“你今天買書去了?”
衛喜也跟著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桌上的書,“嗯。”
紀嶼頷首,複又隨口問:“意向什麼學校?”
但他這一問,卻讓原本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衛喜,心下躁動起來。
她垂下頭,用餘光注視著紀嶼,試圖讀懂他的潛台詞。
當然,衛喜理智尚存,知道他泰半隻是隨便問問。
隻是她悄悄暗戀紀嶼太久,就像在漆黑的樹林裡奔跑,哪怕隻是感覺到一點點光亮,也會忍不住胡思亂想,無意識地改變路線,徑直跑向發光處。
天知道,衛喜有多想反問他,自己考到京城去,和他距離近一些、以後也繼續保持聯係好不好。
但她不敢。
哪怕沒有苗玉和紀文淵的事,她也不敢這麼大膽。
紀嶼那樣聰明,一定能立馬猜出她的心思。
暗戀會叫人患得患失。
也會讓人變得擰巴。
她裹足不前,既邁不出那一步,也不甘心就此後退。
隻好呆呆地停在原地,像個手足無措的小醜,反複自我折磨。
……
紀嶼遲遲沒有得到答案,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挑眉,“是秘密嗎?”
衛喜這才反應過來。
驟然間,她匆忙搖頭,小聲解釋:“不是。是因為沒想好。”
頓了頓,又補充道:“能上哪裡就意向哪裡。”
她們這種水平的學生,和紀嶼這樣的競賽學霸不能比。
不是她挑學校。
是學校按照分數挑她。
紀嶼聽明白了,牽牽唇。
再開口時,頗有點安撫的意思。
“沒想好也沒什麼,順其自然。”
聞言,衛喜立馬感激地衝他笑了一下,“……說得對。”
恰好,此時,月亮偏轉到某個角度。
泠泠月光灑落下來,將衛喜的側臉打亮了一小塊。
紀嶼看清了她的笑。
他怔了怔。
倒是很少看到衛喜笑。
幾次說話,她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像道毫無存在感的影子,恨不得將自己縮進灰撲撲的泥土裡。
這麼笑一下,紀嶼突然發覺,這個看起來陰鬱蒼白的女生,長相實際上還是十分清秀的。
五官組合在一起,有點說不出的清冷味道,如同一汪潺潺春水。
或許是視線停留太久,衛喜察覺到異樣,受驚小鹿似的,飛快掃了他一眼。
“……”
紀嶼輕咳一聲,連忙移開目光,將注意力轉到其他地方,“你手怎麼了?”
話音剛落,衛喜倏地一下,將乾裂傷仍未愈合的那隻手背到身後,不想讓他看見。
這明顯是有點防備的動作。
紀嶼:“……”
這女孩子。
確實不好接近。
衛喜尚不知道紀嶼給她打上了“不好相處”的標簽。
事實上,她隻是不想讓紀嶼看到她難堪的地方而已。
停頓片刻。
衛喜嘴唇上下輕碰幾下,深吸一口氣,小聲嚅囁:“……就是破皮了,沒事。”
聞言,紀嶼悄然掀了掀眼皮,再次打量起她。
不過,這一次,他很快收回視線,從建騎機上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拍了拍衣服褲子,“我要回去了。你呢?”
衛喜輕輕“啊”了一聲,眨眨眼,“我、我也……回去吧。挺冷的。”
夜深,室外確實很冷。
理由聽起來很合理,一點都不像是為了和他多待一會兒,才隨意找的。
她想。
紀嶼了然笑笑,“那一起走。”
說完,他率先往樓棟方向走去。
經過石桌邊時,還十分紳士地幫衛喜把那幾本書拎了起來,拿在自己手裡。
衛喜慌慌忙忙地追上去,在紀嶼斜後方約莫半臂距離,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謝、謝謝。”
她小聲道謝。
紀嶼:“不用客氣,順手而已。”
“……”
老小區占地麵積不大,街心花園距離兩人住的那棟樓,也就步行幾分鐘遠。
不過片刻功夫,熟悉的大門已經出現在視線範圍內。
紀嶼腳步微頓,停在樓下,抬頭望了望頂樓。
屬於紀家的那兩扇窗戶,此刻,全都亮著燈。
黃橙橙的光,透過玻璃照出來,流淌在夜色裡,莫名有種溫暖味道。
紀嶼眺望須臾,忍不住低低嗤笑了一聲。
衛喜不明所以地側頭看他,“……”
開口前,她突然意識到,紀嶼心情好像有點低落。
想問一句“怎麼了”,但卻又不由自主地退縮了。
在微妙的遲疑中,紀嶼已然率先邁開步子,走進樓道。
聲控燈伴隨腳步聲陡然亮起。
見狀,衛喜便再次小跑兩步,朝著他上樓的背影跟過去。
紀嶼人高腿長,自然比衛喜走得快上許多。
在衛喜家樓下半層的平台上,他停下腳步,很抱歉地回過身,對比他慢上一段的衛喜出聲道歉:“抱歉,我有點走神,走得太快了。”
從上樓開始,全程,他都是心不在焉的狀態。
自然,也就忘了背後還跟著一個女生,應該遷就一點人家的速度。
聽他道歉,衛喜瞪大眼睛,連忙擺手,“沒事的沒事的,也沒有很快。”
她往常上下學也是這樣步伐匆匆。
這點爬樓速度,連讓人呼吸急促的程度都夠不到。
紀嶼這才頷首,將手中的書還給她。
“新年快樂。再見。”
停頓半秒,倏地,他又想到什麼般笑了一聲,“這也算是兩次新年快樂了吧。”
“……”
衛喜愣住了。
如果說,所有暗戀到最後都不可避免會走向無疾而終,那對方一句隻為自己而來的call back,毫無疑問,就給這場盛大的悲劇填上了濃墨重彩的浪漫昳麗色彩。
衛喜記得紀嶼說過的所有話,細節到動作語氣停頓和標點符號。
譬如上回令她心跳不止的——“如果你想聽兩次新年快樂的話,可以大年初一上樓來,我再祝一遍。”
今天已經初五。
距離初一早就過去了好幾天。
衛喜當然不可能真的上樓去要第二遍新年快樂,但她壓根沒有想到,紀嶼居然也還記得自己隨口說過的話,並主動將這個承諾實現。
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比紀嶼更好的男生嗎?
她的小島。
矗立夢中的小島。
刹那間,衛喜的耳尖開始不受控製地發燙。
她立馬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啊、啊,謝謝、謝你,也祝你新年快樂,萬事順利。再、再見。”
短短十幾個字,好像費儘了衛喜所有的力氣。
她甚至不敢多看紀嶼一眼。
生怕自己的心情止不住地從眼睛裡流露出來。
幸好。
幸好紀嶼沒有多想。
他隻是說:“借你吉言。”
再往上跨過幾級。
紀嶼又一次停下動作,扭頭看向站在平台上的衛喜。
“……不過,順利是不太可能順利了。我爸媽要離婚了。這幾天如果聽到樓上有什麼動靜的話,你們多擔待。”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啊……”
衛喜聽得瞠目結舌,渾身僵硬,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半晌。
她才訥訥地問了句:“……那該怎麼辦?”
這會兒,紀嶼已經要走了。
他站在更上麵的轉角,探出頭,從扶手往下望著她,“有什麼怎麼辦的?”
衛喜:“……”
紀嶼幾不可見地抬了下眉,臉上有種事不關己的輕鬆隨意,“明天總會來的,不是嗎。”
……
短短不到一個小時內,發生了太多事。
推開家門時,衛喜依舊是有些渾渾噩噩的狀態。
信息量太大。
她還不知道該先把哪種情緒放到最前麵。
然而,苗玉卻沒有給她整理思緒的時間,聽到開門聲,便飛快地從主臥裡走出來。
“小喜回來了。”
說著,她笑吟吟地接過衛喜的書和外套,像是迫不及待要向她宣布一個重大消息,“你紀叔叔馬上就要離婚了。”
衛喜:“……”
她愕然抬眸,嘴唇翕動了幾下,“……是你做的嗎?”
苗玉沉浸在自己的甜蜜中,並不介意她的情緒,隻是搖搖頭,笑著說:“當然不是。是他主動跟我說的。他們夫妻倆已經沒法繼續生活了,離婚隻是時間問題,和彆人沒關係。”
自從那天樓上吵架之後,紀文淵應該沒有再回過這裡。
小區裡也有些好事的八卦阿姨在私下猜測,說,這對模範夫妻泰半馬上就會離婚。
但,衛喜從紀嶼口中聽到這件事,和在苗玉這裡聽到,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她內心固然會因為立場偏向而矛盾不已,觀念裡卻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媽媽是使得彆人婚姻家庭破裂的作俑者。
苗玉用這樣輕鬆的語氣宣告這件事。
好像坐實了她受益者的身份。
衛喜聲音沙啞,“……這就是你說的,會發生的改變嗎?”
苗玉點點頭,爽快承認,“對。”
頓了頓,搶在衛喜說話前,她又溫柔地開口道:“你不是說紀嶼是個好人嗎?那以後,你做他妹妹,這樣不好嗎?我也覺得紀嶼那孩子……”
頃刻間,衛喜臉上染上羞憤欲死的意味,麵皮漲得通紅,難以置信地打斷苗玉:“媽!你在說什麼啊!你怎麼能講出這種不知廉恥的話!”
……
母女間的對話又一次不歡而散。
衛喜徑直越過欲言又止的苗玉,回到自己房間,“砰”地一聲重重甩上門。
臥室沒有開燈,黑漆漆一片。
門裡門外都是靜悄悄的。
整個世界,像是隻剩下了衛喜一個人。
她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什麼離婚再婚。
什麼哥哥妹妹。
一切都令她覺得痛苦不堪。
……
椅子隨著慣性在地上滑動,驀地,撞上了放在桌邊的包裝袋。
那裡的巧克力豆包裝袋受到外力撞擊。
繼而,互相摩擦,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在某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衛喜突然想到,紀嶼對她說過幾次“好巧”。不止今晚。
什麼都這麼巧。
未嘗不是一種緣分。
然而,歌裡是怎麼唱的呢?
世間最毒的仇恨,是有緣卻無分。[注1]
“……”
眼角有溫熱液體落下。
黑暗中,衛喜將臉埋到雙膝之間,無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