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
該得到的尚未得到
該喪失的早已喪失」——海子《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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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不久,衛喜做了個夢。
夢的場景大多紛亂,但這個卻難得清晰。
夢裡,她在那日沒有拒絕紀嶼的邀請,鼓起畢生所有的勇氣,滿懷欣喜地跟著他一起回了家。
從老舊的樓道推門進去。
裡麵是亮堂堂的房間。
老太太的靈堂早已經撤掉,客廳似乎被重新打掃過,不再帶著肅穆陰冷氣息,而是暖融融的、“家”的味道。
似乎,如紀嶼這樣璀璨的少年,就應該生長在這樣光亮的地方。
聽到動靜,秦阿姨從內間走出來,笑吟吟地和兩人打招呼:“紀嶼,帶小喜來家裡玩啊?小喜快坐吧,阿姨給你們削點水果吃。”
在衛喜記憶中,秦羽珂就是這樣的女人。
平時為人客氣,性格溫柔又隨和,沒什麼有錢人家的架子。
樓上樓下,見麵先七分笑。
眉眼間還有著和紀嶼如出一轍的氣質。
但,夢終歸是夢。
下一秒,秦羽珂倏地變了臉,披頭散發,尖叫著朝衛喜衝過來。
“是你!就是你和苗玉母女倆!!毀了我的家!——”
“你這個小偷!”
“紀嶼,把她扔出去!她沒資格到我家來!……”
衛喜怔愣著,一動也動不了,呆呆地被紀嶼推出了那扇房門。
秦羽珂被關在門內。
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樓道裡唯獨剩下紀嶼,筆筆直站在衛喜麵前,居高臨下地望向她。
到這會兒,衛喜已經能確定自己正在做夢。
因為少年的聲音有種不同尋常的冷酷感,帶著錄影帶那種磁質的“沙沙”感,哪怕是麵對麵,都覺得不夠清晰,好像是從遙遠的虛空傳來。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你喜歡我,對吧?”
衛喜:“……”
紀嶼:“你也配嗎?”
話音甫一落下,腳步聲自下而上響起。
女生清麗身影繞過滿臉漲紅的衛喜,不緊不慢地來到紀嶼身後。
邱雲星拍了拍紀嶼的手臂,大大咧咧地問了句:“聊什麼呢?”
聞言,紀嶼立馬將視線從衛喜臉上移開。
好像多看她一秒鐘都會傷到眼睛一樣。
“……沒什麼。進來吧。”
他反手為邱雲星推開房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繼而,率先走進屋內,沒有再搭理衛喜。
邱雲星滿意地笑笑,跟在紀嶼身後,很熟稔地到玄關去換鞋。
門再次關上前,衛喜從門縫裡注意到了邱雲星瞥向自己的眼神。
輕蔑。
不屑。
不以為然。
……
驟然間,衛喜“唰”一下睜開眼,從夢中驚醒。
小腿肌肉突然抽筋,酸痛不已。
她齜牙咧嘴,試圖翻個身調整睡姿,但稍稍一動,肌肉就開始反抗。
那種感覺太過酸爽,令人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衛喜無奈,隻得保持不動,靜靜地等待抽痛過去。
窗簾拉得不夠嚴實。
縫隙中,可以窺見外麵的濃稠夜色。
她睜著眼,盯著那一條黑夜出神。
此時,夢裡的場景仿佛依舊清晰可見。
衛喜知道這闔該是日有所思,導致的夜有所夢。
現實是,那天,她生怕紀嶼發現苗玉在家,也生怕自己和秦羽珂打上照麵後控製不住表情,露出什麼端倪來,便拒絕了他客氣的邀請。
“……不用了,我媽媽馬上就會回來的。”
紀嶼蹙了蹙眉,眼神欲言又止,卻也沒有說什麼,隻微微頷首,“好。那我先上去了。”
“嗯。再見。”
衛喜小聲與他道彆,低下頭,暗自捏緊了手心。
麵前的影子如同來時一樣,悄然消失,將這日黃昏的餘燼留給她一人。
衛喜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明該萬家燈火的時間,如果孤身一人,會是如此孤寂。
她有些懊惱,卻無可奈何。
隻能默默歎氣。
下一秒。
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嘿。”
衛喜猝不及防地扭頭。
紀嶼正停在幾級樓梯之上,輕輕巧巧地給她拋了個什麼東西過來。
衛喜嚇一跳,條件反射伸手接住。
紀嶼笑笑,“眼神挺準。厲害。”
衛喜:“……”
她訥訥,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誇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紀嶼:“走了。”
話音剛落,腳步聲就徑直往上,一路“蹬蹬蹬”,自頭頂上方漸漸變弱。
這下,紀嶼是真的回家了。
但衛喜已經沒了剛剛那種悲秋傷春的孤獨情緒。
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攤開手。
掌心躺了一小包巧克力豆。
咖色三角包裝的M&M。
衛喜盯著包裝上麵的巧克力豆小人看了會兒,用力咬住嘴唇,開始後悔沒有跟著紀嶼回家。
她真的很想和她的小島再多待一會兒。
哪怕隻有一會兒會兒。
可是她不敢。
直到嘴唇被咬出了血絲,衛喜才收起手,將巧克力豆妥帖地放進口袋。
繼而,才站起身,躡手躡腳地溜回自己家。
……
想到那日的場景,衛喜等小腿的抽痛過去後,掀起身,伸手拉開了床邊櫃抽屜。
那包M&M被她放在抽屜最深處。
至今還沒舍得吃。
黑暗中,衛喜精準摸到了那個小小的三角包裝,有些眷戀地輕撫著。
塑料在她的觸動下悉索作響。
單調細微的噪音,使得夢境餘韻逐漸開始消散。
片刻後。
衛喜抿了抿唇,重新躺回床上。
夢是意識的投射。
潛意識裡,衛喜將邱雲星當做了假想敵。
邱雲星甚至都不認識她。
這種情緒,毫無疑問,名為嫉妒。
而對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人生出嫉妒之心,隻是因為對方不可企及的優秀,這本就是一種下等行徑,難以啟齒。
衛喜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變得那麼惡劣陰暗。
她忍不住歎口了氣。
頓了頓,又有些懊惱地揉了揉額角。
不能再想了。
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也沒有什麼可嫉妒的。
過去她不曾有過登島的機會。
如今則更加不可能。
大海中央的伊甸園,注定隻能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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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哪怕作業多得壓死人,但到底和上學是不一樣的感覺。
一眨眼,除夕已然近在眼前。
苗玉開始計劃年夜飯菜單。
而紀文淵也沒有再出現。
母女倆假裝著相安無事,刻意保持著長久以來平靜的相處模式,一同迎接新年到來。
除夕那日。
苗玉清早就起床開始忙碌。
海市是摩登城市,一貫年味不濃,比不得其他地方,但也有自己城市獨特的過年習俗。
譬如,作為沿海地區,臨近年關,家中的老人就會忙著開始曬鰻。
鰻學名鰻鯗,是老海市的傳統菜。
苗玉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到海市來之後才第一次吃這種魚。
每年過年,她不敢自己處理活鰻,就去早市買彆人曬製好的半成品,回家來自己蒸。
等衛喜醒來時,已經能聞到廚房飄來的鰻香味。
她揉揉眼睛,穿衣服起床去幫忙。
苗玉還在包蛋餃。
見到衛喜,她臉上浮出溫柔笑意,將油煙機關掉,朝她擺擺手,“小喜醒了啊,肚子餓了嗎?我這裡已經快弄好了,你去休息休息看看電視吧。茶幾上有新買的零食,先吃一點墊墊。”
聞言,衛喜條件反射往客廳的茶幾上瞥了一眼。
茶幾上擺了兩三個大號購物袋。
看袋子外被撐出來的形狀,應該是裝了些大瓶裝飲料、還有各種膨化食品。
衛喜抿了抿唇,回過頭,聲音依舊冰涼淡漠,一如既往地聽不出情緒,“沒事,我不餓。”
苗玉還是笑。
眉眼彎彎,如同沾染上了江南的春意。
她繼續輕聲細語地說著話:“那也去玩一會兒。小喜辛苦念書一年了,好不容易放的假,前幾天還一直在寫作業,今天就彆忙了。”
衛喜沒有再強求,轉身去了客廳。
電視裡都是些歡天喜地的節目。
她無所事事地換了幾個台,覺得沒什麼意思,便又去翻茶幾上的零食。
果然不出所料。
各種家長眼中的“垃圾食品”,因為過年,難得齊聚一堂,應有儘有。
她還從裡麵找出一大包M&M的巧克力豆。
或許是因為,前幾天苗玉給她端水果進房間,看到她手裡握著紀嶼給的那包,誤以為她很喜歡,才特地去買來的。
思及此,衛喜難免心情複雜。
無論苗玉做了什麼事,在做人媽媽這件事上,她始終是無可否認的一百分。
自己作為女兒,享受到了她的照顧,又憑什麼去怨懟她、指責她呢?
她的掙紮,充斥著高高在上與道貌岸然。
自以為的理智和清醒,在親情麵前,似乎無端顯得頗為虛偽。
……
年夜飯菜單繁複,中午自然就吃得隨便些。
苗玉做了湯麵,加上鹹菜炒肉的碼子,又炸了豬排和春卷。
“小喜,來吃飯了。”
母女倆麵對麵坐下。
衛喜頓了頓,拿起勺子,主動給苗玉舀菜碼。
苗玉表情明顯一愣,繼而很快露出欣喜之色,“謝謝小喜,我……”
話剛說到一半。
倏地,外頭響起敲門聲。
兩人停下動作,雙雙回過頭去。
苗玉主動站起身,打算先去開門。
下一秒,門外傳來女人的聲音:“你好,請問有人在家嗎?我是住在樓上的秦羽珂。”
“……”
苗玉臉色肉眼可見地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