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嶼媽媽此話一出,視頻中,在場所有人紛紛嘩然。
背景明明是莊嚴肅穆的殯儀館。
但氣氛霎時變得吵鬨不休。
衛喜按下暫停鍵,抬頭看著冷殊源,問:“這是什麼?”
路燈光從側方打到她臉上,落下一大片陰影,顯得她渾圓漆黑的眼睛比白日更加清冷,有種玉石般泠泠的質感。
在這種目光的凝視中,冷殊源意外卡了下殼,好半天才開口解釋:“我還以為你也去了。這是有人匿名投稿給三中表白牆的視頻,應該是紀嶼家人追悼會上的偷拍來吧。昨天晚上發出來的,現在學校裡已經傳遍了。”
停頓一下,他話鋒陡然轉變,“……衛喜,馬上就要一模,你不要被彆人家的事情影響狀態。”
一模就是第一次高考模擬。
時間安排在高三第一學期的期末。
海城各區統一出題閱卷,題量和難度都會和高考保持完全一致。
這樣的模擬考高三一共會有三次,之後誌願填報估分就會參考這幾次的分數,所以,老師們早早就開始耳提麵命其重要性。
衛喜倏地從冷殊源口中聽到這句話,甚至沒能第一時間理解他的深意。
四目相對。
從這個角度看,冷殊源個子似乎並不比紀嶼矮太多,毫無疑問的180往上。
他的長相也是清秀那一卦的。
在現下這月上中天時分,半明半暗、半遮半掩裡,居然有點雌雄莫辨的貌美秀氣感,非常符合當今流行的對男性的審美。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冷殊源性格過於高冷孤僻,講話還莫名喜歡陰陽怪氣懟人,刻薄犀利到實在不好接近,他在異性中的人氣絕對不會低。
哪怕是在有紀嶼這種大眾焦點人物的三中。
“……”
兩人大眼瞪小眼,繼而,雙雙靜默下來。
半晌,衛喜張了張嘴,垂下眸,聲音乾澀,“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為什麼會被彆人家的事影響?”
冷殊源幾不可聞地嗤笑了一聲,“……那就當我隨便說說吧。”
原本他壓根沒必要主動提起這件事。
反正無論說不說,過不了太久,整個學校都會知道的。
也就是出於多年同窗的友情,想給她一句忠告而已。
但,這話一出,衛喜瞬間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她對紀嶼的那點關注和在意,本以為是無人察覺的陰暗秘密,可能早被冷殊源看出來了。
冷殊源和她一樣,低調沉默又敏感尖銳,在學校並不與太多人交際。
因而,他也和她一樣,有更多的時間悄悄關注旁人。
衛喜一想到自己被冷殊源觀察了很久,想到他冷眼旁觀她持續了那麼久的心動,立刻渾身像是被一萬隻螞蟻爬過,寒毛聳立,哪兒哪兒都不對勁起來。
下一秒,她將手機塞回冷殊源手中,毫不猶豫地調頭,大步離開。
幸好。
冷殊源沒有追上來。
他沒有讓她更難堪。
……
那段視頻,衛喜在晚自習前,躲在升旗台旁的花壇邊,從校園表白牆的空間裡找出來,獨自看到了最後。
那一段指責之後,紀嶼媽媽明顯精神崩潰,指著紀爸爸又打又罵,痛哭流涕,往日溫婉隨和的形象不複存在。
而紀爸爸除了開頭安撫了她兩句,見她狀態失控,便沉默下來,一言不發地任憑她指責。
在場其他親朋好友反應過來,也紛紛上前勸架。
包括殯儀館的工作人員。
唯獨紀嶼,站在畫麵最邊緣,像個局外人。
到最後,連眼神都不再往兩個家長這邊轉,隻靜靜注視著紀奶奶的遺像方向。
黑白像上,老太太依舊噙著慈祥的微笑,不言不語。
她已經無法再做孩子們人生的裁判。
……
因為校園表白牆是匿名投稿的運營形式,目前還不知道這段視頻是誰拍的、又是誰發出來的。
不過,以衛喜這兩年裡對紀嶼方方麵麵的觀察和了解,她大概也能猜到,學校裡可能有幾個學生、父母是紀嶼爸爸公司裡的下屬,或是紀嶼爸媽朋友的孩子。
老太太的葬禮要大操大辦,這些人都有可能去吊唁。
誰拍的誰傳的,大概範圍就在那幾個人裡。
況且,就算沒有人拍視頻,這種關於私生活的風言風語,人人喜聞樂見。看熱鬨的人你一嘴我一嘴,泰半很快也會傳出來,成為某個社交圈的新話題。
除了自家人會傷心難過,可能壓根沒有人把敬畏死者當回事。
就像當時衛成忠去世時那樣。
所有人都像看猴子般,連假裝善良、去安撫未亡人的痛苦都不願裝一下,隻唏噓著衛成忠的多舛,三三兩兩討論著網上的評論。
是衛成忠撞死了見義勇為的司機。
哪怕他完全是個無辜的受害人,那些隻在鍵盤上表現善良的批判家,依舊前赴後繼地頻頻感慨,如果那個時刻,衛成忠沒有開車經過那裡就好了。
如果世界上沒有衛成忠這個人的存在就好了。
說不定勇敢的出租車司機能戰勝通緝犯,平平安安地活下來呢。
好事人套著事不關己的空殼,踩著彆人的磨難,將自己的卑劣偷偷放大,讓人本善的那一麵變得麵目全非。
刹那間,衛喜感同身受了紀嶼的悲傷。
但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沒有立場和身份去安慰紀嶼。
甚至,她心底也不相信紀爸爸真的婚內出軌,還氣死了自己的老母親。
周五她們去吊唁的時候,紀爸爸的憔悴傷心不像裝的。
思及此,衛喜吸了吸鼻子,按滅了手機屏幕,站起身,將被寒風吹得瑟瑟的手塞進外套口袋,踩著晚自習的鈴聲,大步往教室走去。
冷殊源猜得一點都沒錯。
她還是被彆人家的事影響了。
因為那不是彆人。
那是衛喜暗戀了兩年多的男生,是她貧瘠的精神世界裡、亙古不化的小島。
他的喜怒哀樂,都與她息息相關,能掌控她的陰晴圓缺。
哪怕他本人一無所知。
暗戀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情。
衛喜始終恪守著這個真理。
-
鬨劇從來不會如人期盼的輕易收場。
甚至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至周中,紀文淵出軌、妻子秦羽珂在紀老太太追悼會上當眾發難,這件事在小區裡像是病毒一樣高速傳播開來。
紀文淵的車從周日開始就不曾開回車位過。
這麼一聯想,紀家家變似乎已然是鐵板釘釘的事。
老舊小區裡的居民一起住了幾十年,從同一個大門進出,就算說不上知根知底,總也是打過照麵的。
聊起旁人家的八卦來,理所應當,比陌生人更來勁。
但這回,衛喜早出晚歸,自然而然錯過鄰居閒聊的高峰時間段,倒是很巧地一次都沒撞上。
當然,她也沒再碰到紀嶼。
無論是學校還是樓裡。
所有的擔心好像都變成了空想主義,無法切實地落到對方的身上。
就像是紮緊了的塑料袋,找不到抒發的出口,隨時隨地都會爆炸開來。
衛喜將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用水筆在上麵胡亂畫畫,當成發泄。
“撕拉——”
尖銳筆尖扯破了紙張。
她停下手,癱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樓上就是紀嶼家。
紀嶼是住在自己正上方這一間臥室嗎?
或者,是在隔壁那套?
上次她去紀嶼家的時候太過緊張,沒敢四處打量,壓根沒注意到對方從哪一間房間裡走出來。
再加上樓上兩套打通,還重新裝修規劃過,似乎和她們家的格局不一樣,很難一眼看出來位置……
正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著,倏忽間,外麵傳來一聲擰動門把手的聲音。
但因為還隔著一道門,並不十分清晰。
“哢噠。”
衛喜立刻將筆記本往前隨便一翻,蓋住自己畫得亂七八糟的紙頁。
果然,很快,身後又是一聲輕響。
苗玉從自己的房間出來,扭頭進了衛喜臥室。
看到衛喜依舊坐在寫字桌前,她微微蹙起眉,輕聲細語問道:“小喜,這麼晚了,還在複習啊?作業很多嗎?不睡覺明天上課要困的。”
衛喜:“嗯,馬上就睡了。”
她隨口應著,餘光瞥了一眼桌上的電子鐘。
0點47分。
對高三學生來說,算不上非常晚的一個時間點。
但苗玉生活作息規律,往常晚上11點半給她端進來一碟水果,再關照幾句,就會自己先去休息,不會陪著衛喜這麼晚還不睡。
衛喜沒多問,飛快收好東西,當著苗玉的麵“噠噠噠”跑去衛生間洗臉刷牙。
十分鐘後,她擰上台燈,躺進被子裡。
苗玉心神不寧地笑了笑,“小喜晚安。”
說完,還順手給她拉上了臥室門,回了自己房間。
黑暗中,衛喜聽著外頭幾不可聞的動靜,睜大雙眼,腦中毫無睡意。
這一陣,天氣越來越冷,濕度也逐漸變低。
海城是南方沿海城市,沒有供暖,房間裡開空調太悶,也不夠熱,睡覺開電熱毯都能乾得起皮,好像怎麼都不舒服。
秋末冬至時節,除了接踵而至的考試和意料之外的事件,連氣候都令人覺得淒涼難熬。
紀嶼呢?
小島睡了嗎?
衛喜將被子拉過腦袋,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身體一動不動,放任自己天馬行空的猜想。
……
不知過了多久。
門外又傳來了細微的動靜。
聽起來像是有人在墊著腳走路,已經把動作放得足夠輕,但因為夜色太過安靜,依舊不小心漏出了端倪。
衛喜心裡一緊,睜開眼,凝神聽了會兒。
頓了頓,又去摸旁邊的手機看時間。
1點54分。
這個時間點,苗玉在做什麼?
還是說,腳步聲根本不是苗玉的……家裡進賊了?
想到這個可能性,衛喜捏著手機,在撥號界麵點出110,但沒有馬上撥通,先悄無聲息地下了床,赤腳走到門邊,極慢地將房門拉開一道縫隙。
老房子麵積不大,臥室到客廳之間也沒有彎彎繞繞的走廊設計,從衛喜這個角度看出去,能依稀看到苗玉單薄秀氣的身影在玄關處,正彎著腰換鞋,像是準備出門。
“……”
淩晨兩點,她要出門去做什麼?
衛喜心裡的石頭並沒有落下,隻是將手機放到旁邊,借著陽台撒進來的月光,繼續從門縫裡盯著苗玉的動作。
換好鞋。
苗玉徑直離開了家。
可能是怕驚動衛喜,她家這個有點年紀的防盜門、開關時會發出金屬轉軸生鏽的拖長音,苗玉並沒有完全將門關上。
這也方便了衛喜。
衛喜等了兩分鐘,墊著腳,位置從臥室換到了大門邊,繼續用狹窄的門縫往外探看。
苗玉沒有走遠,就在下半層的樓梯上打電話。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是黏在鼓膜邊的棉花,輕柔又綿軟。
在無人樓道裡,好聽得不可思議。
“……是啊。睡不著。這幾天我一直擔心你。”
“沒,我不冷。披外套了。真的。”
“當然相信你能處理好。但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很愧疚,如果大家一定要找一個罪人……文淵,你把我推出去吧。”
“……”
房門內,衛喜小腿一軟,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