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成年人之間的寒暄告一段落。
在紀嶼的指引下,苗玉和衛喜先後給老太太上了香。
自始至終,衛喜眼神向下,盯著桌麵上的水果和貢品,不敢再多看那遺像上的老人一眼。
苗玉似乎也是同樣,將線香插到香爐中,便快步退到後方,側著身,同紀嶼爸爸小聲說話。
“明天是定的哪邊?”
“龍華殯儀館。”
“哦哦,是早上吧?聽人家說追悼會是越早越好。”
“是啊。想著總歸送老太最後一程了,怎麼都要選最好的,風風光光的。”
“墓地也選好了嗎?”
“早些年就買好的,在鄉下。老太太一直說想和她父母葬在一起,我們做小輩的也就讓她如願吧。”
紀嶼爺爺奶奶都出生在海城,但祖籍並不是本地,再往上數一輩才遷徙過來。
按現在的算法,也算是正宗海城人。
誰曾想,老太太在海城呆了一輩子,說得一口極好的海城話,臨了,卻依舊心心念念要去父母身邊,堅持要葬到鄉下去。
苗玉點點頭,對此不置一詞。
畢竟是彆人家的家事,問問表示關心就夠了,隨意點評反倒僭越。
對話就此停頓片刻。
倒是紀爸爸複又追問了句:“那你們明天……”
苗玉笑了一下,有些局促地擺擺手,“我們就不去了。不合適。”
說著,她將手中的白色信封拿給紀爸爸。
衛喜插上香,悄無聲息地轉過身。
餘光剛好掠過那個方向。
她看到苗玉塞白包時,兩人手背不小心碰到。而後,苗玉立馬像是觸電般彈開手,罕見地麵露尷尬之色。
紀爸爸倒是氣定神閒,很不以為然的模樣。
這兩人迥然不同的狀態,令衛喜怔了怔,心念微微一動。
尚未來得及等她細想,不知道什麼時候,紀嶼已經走到她身側。
他比衛喜高了20公分還多,幾乎是一整個腦袋的身高差,隻需稍一低頭,少年人身上獨有的清爽氣息立馬盈滿鼻腔,足以占據所有注意力。
“……”
衛喜頭不敢抬一下,指甲抵著掌心,死死按在乾裂尚未愈合的位置,試圖用疼痛保持大腦清明。
紀嶼對她的緊張毫無察覺,隻清淡地開口問:“喝點什麼?”
衛喜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頓了頓,才輕聲作答道:“不用麻煩,我們馬上就下去了。”
她的嗓音語氣都苗玉大相徑庭,既不溫柔,也不纏綿。
音調刻意壓得有點低,乾巴巴的。
像設定好的機器人應答聲,字裡行間壓根聽不出情緒。
平緩向來是海麵的偽裝。
無論內裡有多少暗流湧動,海麵永遠都是風平浪靜的。
當不知情者凝望深淵的時候,大概稍有不慎,就會被卷進湧流的旋渦裡,溺斃於此。
兩年多來,衛喜一直躲在她自以為是的“小島”上,偽裝得很好,保持平靜的生活,免於主動成為受害人。
而“小島”它從來不知道。
……
聞言,紀嶼點點頭,並未強求,隻是從旁拎出早已準備好的回禮。
兩盒進口餅乾、一條煙。
還有一套毛巾和壽碗。
這是海城的喪葬習俗,老太太算不得十分高壽,但年過耄耋,也是喜喪,要給前來祭拜悼念的人家回禮。
衛喜得到苗玉點頭首肯後,才去接紀嶼提在手裡遞過來的袋子。
沒想到,第一下伸手,竟然接空了。
她明明看準了位置,但不知道是眼神打滑還是鬼使神差,手指竟然直愣愣地抓到了紀嶼的手腕上去。
衛喜大腦空白幾秒,反應過來後,整張臉“噌”一下燒起來。
她忙不迭縮回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紀嶼約莫是覺得她過於大驚小怪,渾不在意地低下頭,睨了睨她。
而後,乾脆利落地將兩個袋子的提手放到她手心。
“沒事。”
他說。
餅乾和壽碗都是鐵盒包裝,沉甸甸的,猝不及防地墜在掌中。
“……”
今天,衛喜第一次主動仰起頭,望向紀嶼。
目光所及之處,他的皮膚光滑白皙,下頜線分明,但依舊保留18歲少年人應有的輕微圓潤感,並不過分硬朗,是一種符合年齡的、恰到好處的英俊。
再往上,就是他微微抿起的薄唇。
衛喜當即收回視線。
斜後方,苗玉還沒有要告辭的意思,衛喜隻得掩飾般輕咳幾下,試圖說點什麼話來彌補自己剛剛的應激形象。
想了想,她四平八穩地叫了紀嶼的名字:“紀嶼。”
再停幾息,低八個音,補上後半句,“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你彆太難過了。”
紀嶼“嗯”一聲,抱著手臂,靠在牆邊,望著他奶奶的遺像,說:“難不難過,明天都會來的。”
聽起來很普通的一句話。
像是某種會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的自我安慰。
偏偏,衛喜從中感受到了一絲禪意。
仿佛冥冥中的預兆。
……
夜色初初降臨時,母女倆從樓上回到家中。
衛喜輕手輕腳地放下那兩大袋東西,脫了厚外套,挽起袖子,打算先去衛生間洗手。
上香時,手上染到了絲絲縷縷的檀香味。
她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總讓她聯想到衛成忠離世那一陣,家裡也擺了靈堂,香燭數日不滅,房間裡到處都是這種氣味,冷酷又不詳,叫人隻覺寒毛聳立。
另外,手心的傷口又被她按出血了,還得重新處理一下。
隻是,尚未穿過客廳,先被苗玉喚住,“小喜。等一等。”
衛喜腳步一頓,扭頭看她,“怎麼了?”
苗玉的語氣總是溫溫柔柔的,小家碧玉的氣質,令人如沐春風。
她開口問道:“你和紀嶼關係好不好?我看你們剛剛都沒怎麼說話。”
衛喜很小幅度地擰了擰眉,據實已告:“基本就不認識。”
苗玉有些驚訝,“啊,住了兩年上下樓,又是一個學校,還不認識呀?”
衛喜一向是集體活動裡的邊緣人。
關於這個問題,苗玉話裡話外敲打過她好幾次,覺得她這樣太孤僻了,對身心健康並不好。
但人的性格並不是很容易改變的事情。
衛喜聽得次數多了,連不耐煩的力氣都漸漸消散,隻是麵不改色地回答她:“我們不是一個班的。平時又不會接觸到。”
苗玉點頭,“噢噢,是這樣。”
衛喜:“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
苗玉欲言又止,“那你覺得紀嶼這個孩子怎麼樣?我看這次他奶奶去世,他好像狀態很不對勁。”
事實上,苗玉不是特彆喜歡八卦的人,會突然有這麼一問,更不對勁。
但衛喜的傷口發癢,隻想立刻去洗手,實在懶得深想下去。
她也怕自己順著苗玉的思路往下深思,反倒不小心將自己潛藏於心的情愫暴露出來。
於是,衛喜隻是非常鄭重地回答了苗玉的第一個問題。
“紀嶼是個好人。”
因為好,才進而衍生出更多遐想。
說完,衛喜徑直走進衛生間。
剩下苗玉獨自一人,站在玄關的燈光中,若有所思。
屋簷之下,更多的秘密正氤氳而生,悄悄橫隔在母女間,劃出了一道隱形的高牆。
-
周末過完,樓上的花圈悉數消失,唱經聲也早已停下。
整個樓道又恢複了往日的陳舊靜謐。
高三生的校園生活更不會因為這些事發生什麼改變。
晚自習開始前,衛喜拿上單詞手冊,到三中操場上繞圈散步消食,順便背幾個今天作業裡要自默的高頻詞組。
冷殊源則是慢吞吞地跟在她後麵背課文。
和衛喜一樣,冷殊源也是班級裡的邊緣人物,被中心區域的女孩子們評價為全校最難接近的人,個性古怪,是和“大眾偶像”紀嶼截然相反的類型。
不過,冷殊源和衛喜倒是關係還算不錯,每天都能說上幾句話。
兩人是小學同桌,初中時冷殊源搬家,沒和衛喜上同一個學校。高中衛喜考過來之後,才又在三中重逢。
憑借著年少無知時同桌出來的友誼,兩個邊緣人物湊到了一起。
說不上同進同出。
至少,老師讓大家互相批卷的時候,能有個交換考卷的對象。
……
操場周圍都是路燈,光線明亮。
除了他們倆,還有不少老師學生在跑道上散步,三三兩兩地說著話。
更遠一點的地方,籃球場有高一高二的男生在打球,喧鬨的聲音順著晚風四處飄散。
冷殊源默默記了兩句《諫太宗十思疏》,有些心神不寧地放下課本,徑直望向前頭衛喜瘦弱的背影。
“衛喜。”
衛喜回過頭,“嗯?”
在她看過來的一瞬間,冷殊源已經調整好表情,嘴角撇了一下,狀似無意地問她:“紀嶼是你鄰居?”
衛喜不解,“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這不是什麼秘密。
住在他們那個小區的三中學生又不少。
冷殊源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這個不是秘密的問題挑起話題,刺探著衛喜:“聽說他家有親戚去世了。”
這下,衛喜終於蹙起眉,一貫陰沉的神色更加不善,“對。”
她不知道這個消息怎麼傳開的。
不過紀嶼在學校人緣好,家裡發生什麼事,有人聽說之後議論幾句也正常。
“冷殊源,你有什麼話就直說。”
聽她這麼說,冷殊源不再繞圈,把課本卷起來握在手裡,另一隻手從口袋摸出手機,飛快地點了幾下,塞給她。
“你自己看。”
衛喜眨了眨眼,狐疑地看向手機屏幕。
裡麵在播放一段視頻,但畫麵不夠清晰,拍攝得很晃,也糊得厲害,隻能依稀看出有不少人。
“這麼糊,看什麼?”
冷殊源愣了一下,“哪裡糊,這不是挺清晰的嗎?喏,這個不是紀嶼嗎。”
他指了指畫麵左下角。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衛喜這才注意到站在人群邊緣的紀嶼。
畫質好像也比剛剛清晰了不少。
雖然晃,但最近的幾個人臉都能看清楚。
畫麵中央是紀嶼爸爸和媽媽。
都是衛喜見過的麵孔。
紀嶼媽媽指著紀爸爸,聲音從手機揚聲器裡傳出來,有種失真的效果,好像連痛苦都變得不太真實,“……紀文淵,你婚內出軌氣死媽,現在怎麼好意思在所有人麵前裝孝子指責我?還是說你的意思就是,媽會過世,都是我的錯咯?”
這個彆人家的驚天大秘密,如同一道驚雷,令衛喜愕然瞪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