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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枝 木甜 5430 字 3個月前

後來,衛喜才知道,那個替她解圍的男生名叫紀嶼,就住在他們樓上,也是三中的學生,和自己同屆不同班。

甚至壓根不需要費心打聽,紀嶼在海城三中,就是萬人矚目般的存在。

1米87的大高個兒、長得好看、成績好、人緣好、出手大方、體育全能……關鍵是,脾氣好,性格開朗又爽朗,和誰說話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微微眯起的眼睛裡好似落了細碎星雲,叫人看了就覺得心情跟著好起來。

無論是在老師還是同學口中,紀嶼都是天之驕子一般的存在,完美得像個假人,挑不出半分缺點來。

因而,世界對他彌足寬容,總不吝將所有溢美之詞都加諸在他身上。

對此,冷殊源給出點評:“這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如果有,那就是裝出來的。”

衛喜不喜歡他這麼揣測紀嶼。

不過,她也不想為此與冷殊源爭個對錯,免得不小心露餡,被人看出自己那點不為人道的小心思。

幸好,紀嶼從高一開始就在競賽班,和衛喜並無交集。

課表不一樣,放學時間向來不同。

衛喜走路,紀嶼騎車,早上離家去上學也不怎麼能碰上。

偶爾兩人在樓道裡遇見,紀嶼表現得好像已經忘了那天發生的尷尬,隻是自如

地衝她笑一下,或是隨口問句“上學去啊”之類的客套寒暄,一直隻保持著點頭之交的關係。

這樣也很好。

衛喜可以安安穩穩地躲在暗處,做一個仰望紀嶼的窺視者,不被任何人發現。

在三中,暗戀紀嶼的女生實在太多了。

仔細說來,好像算不得什麼稀奇事。

衛喜不想將自己對紀嶼的關注與旁人合並同類項。

她偷偷給他取名叫“小島”。

嶼,小島也。

紀嶼是眾星捧月的紀嶼。

但“小島”可以隻是她一個人的“小島”。

它藏在記憶的最深處,藏在目光的餘韻裡,任憑潮水浪花拍打島上礁石,從暗戀的種子種下那一天起,便長久地佇立,不落不滅。

……

回想起當時,紀嶼走下樓,截停了彆人對衛喜一家的評頭論足。

這正是衛喜對他側目的開端。

現在,兩人身份調轉,應該是時候輪到她挺身而出了。

不知道紀嶼今天會不會去學校。

如果按時下樓的話,很容易碰到這些阿姨。

他奶奶才去世,心情肯定不好,不能讓他聽到這些話。

衛喜終於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氣,背著書包大步往前。

“你們……”

剛冒出來兩個簡短音節,尚未組成完整的句子,因為太過緊張,她左腳被右腳絆了一下,驟然間,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往前倒去。

“咚!”

衛喜一下子摔倒在地。

身體砸到水泥地,發出可怖聲響。連同高三生沉重的書包,“叮鈴哐啷”一陣動靜,成功將那幾個聚在路邊說閒話的阿姨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哦喲喲——小喜?這是怎麼了?怎麼在這裡摔跤了?”

“衣服褲子都摔臟了……”

“要命咧!手沒事吧?”

幾個阿姨紛紛上前來扶她。

衛喜被七手八腳地拉起來。

阿姨們還很熱情地幫她拍掉了衣服褲子上蹭到的灰。

“怎麼樣啊?”

“小喜馬上要高考了,這時候可不能受傷,走路得專心點,不要玩手機了呀!”

“還能走路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要不還是上去通知一下你媽媽吧?”

“……”

嘰嘰喳喳、七嘴八舌的問詢聲在耳畔打轉,繞得人頭暈目眩。

霎時間,所有勇氣悉數從胸口泄掉。

衛喜搖了搖頭,攥緊了書包帶,垂著眼,輕聲說了句“謝謝”後,慌不擇路地落荒而逃。

一直到跑出小區,她才感覺到手臂和膝蓋處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感。

應該是剛剛摔倒的時候擦破了皮。

幸好隔著秋日的衣物,泰半不會很嚴重。

衛喜掀起衣袖,看了一眼手臂,確認隻是蹭破油皮、並未出血後,才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永遠也比不上紀嶼。

“雲泥之彆”這四個字,很多時候,不僅僅用來形容兩個人的地位差距和財富差距。

真正的距離,就體現在這些細枝末節上。

想到這兒,衛喜不自覺拉下臉。

烏黑渾圓的瞳孔裡,一片寂色,深不見底。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懦弱與膽怯。

-

周中,海城迎來新一波降溫。

衛喜每天握筆時間太長,加上空氣太乾燥,手上的乾裂反反複複,一直沒有徹底好。

倒是之前摔出來的那幾處擦傷,不過兩三天功夫,基本已經愈合,隻剩下淺淺的烏青印子,映襯得膚色蒼白,無端顯出幾分可憐。

衛喜沒把這件事告訴苗玉。

自從衛喜上學起,苗玉就沒有再工作,專心致誌地照顧家庭孩子。

苗玉和衛成忠都出身於重組家庭,雙方父母各自有新的愛人和孩子要操心,加之還都不是海城本地人,離得遠,幫不上他們太多。

也因而,衛喜算得上是苗玉一手帶大的。

從小到達,無論她磕碰到哪裡,總免不了叫苗玉操心。

除了“不想讓人擔憂”這點考慮,在衛喜看來,苗玉近日還有些神色不明的反常感。

似乎就是從那天衛喜撞到她在陽台打電話開始,苗玉偶爾說話時都會出神,露出憂心忡忡的眼神,還時不時瞥一眼手機,或是晚上反複走到廚房去喝水,像是一直睡不好。

這是從前很少發生的情況。

所以……那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

衛喜寫作業到半夜,聽到客廳傳來的細微動靜,多次想要走出去問問,但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隻能作罷。

17歲出頭,因為性格古怪孤僻,她好像已經失去和苗玉交流的能力,完完全全陷入了自己的小世界中。

……

周五沒有晚自習。

衛喜回到家時,外頭的天色還是蒙蒙亮的。

她放下鑰匙,餘光瞥見苗玉手中拿著幾張百元紙鈔,直愣愣地看著前方虛空位置,神色幾分踟躕。

“媽?怎麼了嗎?”

苗玉愣了一下,像是才回過神來,溫柔地笑了笑,開口:“小喜回來了。”

衛喜:“怎麼突然拿錢出來了?”

如今,手機支付發展迅速,家中基本用不上現金,苗玉捏著錢這個舉動,也是反常到不能更反常。

苗玉“嗯”了一聲,遲疑地開口說:“我是在想,要不要去給樓上送個白包。”

衛喜微微一頓,“白包?”

苗玉頷首,“是啊。他家老太太明天就要大殮了。鄰裡鄰外的,我們是不是還是表示一下比較好?不然會不會顯得太冷漠了?”

說完,她看向衛喜。

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衛喜垂下眼簾,避開苗玉灼灼的目光,啞著嗓子開口:“……樓下徐阿姨他們都送了嗎?”

“他們幾家好像都送花圈了。我看樓上花圈都放不下了,還是送錢比較好吧。”

“那我們也送吧。”

得到女兒的肯定後,苗玉不經意間鬆了口氣。

她快步去房間裡找了個白色信封,數出三百塊,將錢包了包,揣進口袋。

走到玄關處,苗玉又想到什麼,對著站在客廳出神的衛喜說:“小喜,你也一起去吧。人家老太太對我們還是蠻客氣的,之前不是送了好幾次水果給你嗎?上去一起上個香,最後送人一程吧。”

“……行。”

懷著忐忑而微妙的心情,衛喜惴惴不安地跟著苗玉上了樓。

許是因為地處頂樓,再加上一整層兩戶都是一家,不會影響旁人,上麵整個樓道、加上半層樓梯拐角處,全都放滿了白色黃色的花圈。

紀嶼家房門沒有關緊。

除了佛經聲,還有燈光一起隱隱約約從門縫裡透出來。

苗玉站到門口,抬起手,打算敲門。

不知為何,動作卻停了下來,咬了咬唇,十分猶豫不決的樣子。

衛喜不解:“媽?怎麼了?”

苗玉搖搖頭,勉強衝她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曲指叩門。

很快,裡頭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門沒關,請進來吧。”

衛喜再次察覺到苗玉的緊張。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該是她更緊張才對。

畢竟,暫時還不能確定,紀嶼是不是就在屋裡。

如果他在的話,他會是什麼表情、會是什麼姿勢?又會和她說些什麼呢?

是無關痛癢的客套感謝,還是兀自緘默不語呢?

她心裡的小島,是不是正在經曆人生裡驚濤拍岸的暴風雨?

一切都是無法揣摩的未知,叫人忐忑,也叫人心悸。

進而生出無措又慌亂的念頭。

那麼,苗玉又在緊張什麼呢?

隻是來給鄰居阿婆送帛金而已。

這麼想著,衛喜便忍不住側目,用餘光悄悄打量著苗玉。

但苗玉的怔愣實在不算長,隻是一晃眼的功夫,已經整理好表情,恢複往日溫柔平和的模樣,推門而入。

“紀嶼爸爸?我們是樓下的,上來上個香,送送阿婆……”

苗玉的語氣柔軟又鎮靜。

衛喜也克製地沒有四下打量,將目光悉數放在起身迎上來的男人身上。

男人是紀嶼的爸爸。

之前上下樓的時候見過幾次。

不知道是不是遺傳基因的威力強大,紀嶼在容貌上的優點幾乎全部遺傳自他媽媽,但身形卻與紀爸爸一樣,修長清瘦,有種青竹似的端正俊朗。

紀爸爸是小區裡各路阿婆阿姨口中的名人,孝順父母,又對老婆兒子特彆好。

早些年做生意做出了些名堂,有提過要帶著全家一起搬家,似乎還去中介那裡給這套老屋掛過牌。但老母親不願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還考慮到這裡距離三中這樣的重點中學近,乾脆將自家隔壁也買下來,和家人一起繼續蝸居在老房子裡。

平日裡,他是一點老板的架子都沒有,下班早就去菜場買菜,給老婆孩子做飯。周末時不時就給老婆買點禮物,拎著大包小包回家。

如此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堪稱婆婆媽媽眼中的當代好男人典範。

現下,紀爸爸沒了往常的精明乾練,喪母之痛使得他高大的身軀有些微微佝僂,眼睛下麵一大片青黑,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失落疲憊。

見到來人,他勉強動了動臉頰肌肉,扯出一個和藹表情:“你們來了。謝謝你們惦記著老太太。”

說完,紀爸爸頓了一下,又扭過頭,朝著房間裡喊了句:“紀嶼,樓下的小喜來了,出來打個招呼。”

“……”

衛喜心臟不受控地重重一顫。

話音剛落,緊接著,便有腳步聲從內室裡傳來。

隻這點不算強的動靜,像是穿透了肅穆的佛經念唱聲,一下一下,不合時宜地響在胸口,引起大腦皮層神經反射般的戰栗。

衛喜用力握緊了拳。

再抬起頭時,紀嶼的身影已經默默出現,站在他父親斜後方。

明顯是一個待客的姿勢。

氣氛靜默須臾,苗玉率先開口:“紀嶼,節哀。”

紀嶼沒有了素來常掛在臉上的笑意,自然看起來比平時冷漠疏離了一些,“謝謝阿姨。”

紀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媽媽送客人去酒店了,家裡也沒什麼招待的。紀嶼,去給苗阿姨和小喜拿幾支香,再給他們端點零食出來。”

苗玉連忙擺手,“不用客氣了。我們上支香就走,不給你們添麻煩。”

“沒什麼麻煩的,鄰居一場,你們想著老太太,她在天上肯定也會高興……”

“……”

紀嶼沒有參與進這場無意義的寒暄,轉過身,去客廳擺著的靈堂旁給他們拿線香。

衛喜抬了抬眼,穿過苗玉和紀爸爸的阻隔,悄悄打量他的背影。

最遠處,老太太的黑白遺像直直地擺在靈台上。

她的表情如同在世時一樣慈祥。

漆黑眼神卻仿佛能洞察此間一切不為人知的秘密。

衛喜不敢同那遺像對視,立馬垂下頭,安安靜靜等待著紀嶼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