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苦枝 木甜 4169 字 3個月前

三中上課時間晚,每天7點20才打鈴開始早自習。

對住在學校附近的學生來說,這個點,足夠起床在家吃個早飯,背幾個單詞,再不緊不慢地踱步進校。

早上七點整。

窗外天色早已亮得不能更亮。

苗玉將煮好的麵條端上桌,又轉身去臥室給衛喜找打底線衫。

秋日寒涼,校服裡得穿得保暖一點。

高三學生的時間寶貴,身體也彌足重要。

用班主任耳提麵命的話來說,身體是高考革.命的本錢,關鍵時刻,絕不能受一點風險,家長和學生本人都要注意。

衛喜默不作聲地坐下.身,挑起一筷子熱氣騰騰的苗條,低下頭,塞進嘴裡。

她吃東西速度偏快,很有點爭分奪秒的意思,像是早就養成了抓緊時間的習慣。

幸好,吃相還算文雅,對得起苗玉潛移默化的培養。

等苗玉翻找出要讓她加的衣物,衛喜已經將麵條消滅大半。

苗玉看著她穿上線衫,很溫柔地笑了笑,問話的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綿軟:“手好些了嗎?昨天晚上睡覺前塗護手霜了嗎?”

衛喜點點頭,將一雙手伸出來給她看。

一晚上過去,掌中那些因乾燥而迸裂的細小傷口,正肉眼可見在緩緩愈合著。

剩下幾道看著比較嚴重的,是衛喜自己抓出來的。

不過,現下也已經不再流血。

剛剛洗完臉後,她還在裂口上貼了兩個邦迪,防止自己再手賤去摳。

苗玉十分滿意,摸了摸衛喜的手,點頭,進行每日出門前的慣例囑咐:“路上小心點。路上不要看手機,彆跌倒摔跤,過馬路注意兩邊看車,知道了嗎?”

“嗯。”

……

衛喜走出家門,聽到了樓上傳來的念經聲。

老房子隔音一般,機械念唱的聲音順著樓梯旋轉而下,在灰撲撲的樓道中盤旋,一點點發散開,平白增加了幾分肅穆和沉重。

海城老一輩多信佛,老人去世後,依照本地風俗,需要在家中設靈堂,24小時不停歇地播放佛經音,兒女徹夜守靈,直至大殮結束。

衛喜倏地想到什麼,腳步微頓,不由自主地在樓梯口駐足,豎起耳朵傾聽。

樓上除了念經音之外,還隱隱約約傳來幾縷細弱啜泣。

想來,生離死彆,終歸是難過的坎。

衛喜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繼續快步往下。

外頭,秋日陽光顯得蕭瑟。

幾個老阿姨正拎著購物袋,腦袋湊在一起,小聲閒聊著。

“紀家那個老太太走得蠻突然的喏。”

“她年紀不是很大吧?可憐。”

“有什麼可憐的,兒子這麼有錢,享福都享夠本咧!而且走之前也沒受什麼罪,沒病沒痛的,命多好啊。”

“這話也不能這麼說,人家家裡的事,關上門誰說得清?要真夠有錢,怎麼這麼多年還住在我們這種破房子裡?而且,前兩周我還聽到老太的兒子媳婦在小區外麵吵架呢。估計家裡是有點亂的。”

“吵什麼啊?他們夫妻倆不是一直關係很好的嗎?”

“聽不清,兩人看到人過去就走了,估計是故意瞞著不讓人知道呢。他家兒子不是明年高考了嘛。”

“嘖……”

衛喜垂著眼,路過時,將她們不算竊竊的私語聲聽了個七七八八,拳頭無意識地攥緊了幾分。

她很想上去斥責她們。

想讓她們不要在人家家裡剛出事的時候嚼舌根、造口業。

隻是,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地麵上,半分動彈不能。

衛喜本來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當眾和人爭論吵架這種事,在她的世界裡,簡直是恐怖情節,連想一想都仿佛需要用儘全身力氣。

但……她們現在議論的,是紀嶼家的事。

“小島”是不一樣的。

他是值得自己拚命去維護的存在。

衛喜想到兩年前,她們母女倆剛搬來這裡的時候,幾乎也是與此刻差不多的情形。

不同的是,那會兒,好事多嘴的老阿姨們的話題中心,是她和苗玉。

“……你們聽說了嗎?剛搬來那家人,小姑娘她爸爸是那個……之前上過新聞那個車禍……”

“什麼新聞啊?”

“就是疲勞駕駛撞死見義勇為的出租車司機那個事情……”

“哦哦哦,那個啊,小姑娘她爸是見義勇為的司機?”

“不是!她爸爸好像是那個開貨車的……”

“啊……”

彼時,衛喜站在上半層的樓梯口,聽著樓下兩個鄰居的閒聊,遲遲邁不開腳步。

她實在不知道,如果她突然出現,會不會讓場麵變得更加尷尬。

畢竟她們才搬過來沒幾天。

應該不好起矛盾吧。

苗玉素來是軟綿綿的性格,早先叮囑過她,對鄰居要有禮貌。

她們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隻有母女倆相依為命,家裡沒有男人鎮場子,要是受欺負也沒什麼好辦法,隻能再搬家,麻煩得不得了,最好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嘴上多客氣點沒壞處。

衛喜尚且無法確定,自己這時候下樓,是不是一種找事的行為。

思及此,她低著頭,用力咬了咬唇,始終踟躕不前。

時間的流速在底下嘀嘀咕咕的對話聲中,被無限拉緩。

仿佛過去了一萬年那麼久。

突然,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輕輕按在衛喜肩膀上。

“……”

衛喜像隻受驚的兔子,條件反射般,飛快地扭過頭去看。

入目處,是少年人流暢精致的下巴。

男生穿著三中的校服外套,拉鏈敞著,單肩背了隻黑色書包,整個人的氣質看起來很散漫隨意。

他站在更高兩級的台階上,使得本就極高的身形,愈發顯得清瘦頎長。

也因此,第一時間,衛喜仰起頭,沒能看清他的五官。

男生將手掌從衛喜肩上收回,插回運動褲口袋,隨即,漫不經心地笑了下,用氣聲開口:“彆管她們說什麼。”

衛喜:“……”

見她愣愣呆呆的模樣,男生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紙巾,遞給她。

頓了頓,又指了指耳朵,示意她可以用紙把耳朵堵上。

接著,男生繞開衛喜,大搖大擺地往樓下走。

衛喜聽到他清澈爽朗的聲音在下半層響起:“徐阿姨?早上好。大周末的,你們怎麼沒去菜場呢?”

在他出現的那一瞬間,那倆鄰居阿姨已經停下說嘴,切換成笑眯眯的態度,應道:“紀嶼?今天還要上學啊?三中還蠻辛苦的嘛。”

男生:“沒,去比個賽。”

“哦哦哦對對對,上次聽你奶奶說,你好像是在忙什麼物理競賽?真厲害這孩子。”

“還是老紀夫妻倆會教孩子,聰明。我家那孫子要有紀嶼成績那麼好,我是要去普陀山燒高香咧!”

“……”

三人隨意寒暄了兩三句,那倆鄰居的聲音便消失不見。

又等待片刻,男生衝著樓上喊了句:“你下來吧。”

聞聲,衛喜立馬大步走下去。

直到這會兒,她才算徹底看清男生的長相。

桃花眼、高鼻梁。

薄唇窄臉,輪廓分明。

白皙的膚色,再加上眉眼帶著笑意,氣質爽朗,襯得他整個人好像在發光一樣,硬生生點亮了光線算不得好的樓道。

總之,無論從什麼年齡段的審美來看,都是挑不出刺的姣好容貌。

衛喜盯著他看了幾眼,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刻意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在男生的映襯下,她好像更加陰沉,灰撲撲的,像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偏偏,對方又朝她笑了下,開口:“你彆放在心上。”

是說剛才的事。

衛喜心中百轉千回,臉上卻不顯,隻是點點頭,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遲疑數秒,複又低聲道:“我爸爸他是無辜的。”

衛成忠是兢兢業業的老實人,開了十幾年大卡車,在單位創造了零事故率的傳說,從來沒有疲勞駕駛過。

那個車禍,他明明是受害人。

當時,出租車司機認出了乘客是通緝犯,開了車內錄音錄像,踩著油門往警局開。

那個通緝犯很快察覺到不對勁,從後排上去搶方向盤。

兩人在車內發生肢體衝突,但油門沒鬆,車速不減,一路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前衝。

衛成忠恰好在路口轉向,與出租車側麵相撞。

三人兩車,無一生還。

衛喜的爸爸,明明行駛符合交規,沒有任何過錯,但因為出租車裡有見義勇為的司機,他的處境便變得尷尬。

出租車公司為了宣傳表彰,給司機家中賠了大筆的撫恤金,還有新聞記者上門采訪,在媒體大肆誇讚這種見義勇為的行徑。

相比之下,衛成忠的一條命,就這樣輕飄飄地逝去,除了保險公司,仿佛沒人在意。

衛喜和苗玉拿了不算太多的賠償,離開一家三口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搬來這裡。

但好像依舊逃不開被議論。

衛喜看到網上各種各樣的評論,本來覺得已經脫敏,不會在意,卻到底是沒忍住,在男生麵前解釋了一句。

“……他也是受害者。”

男生顯然不知道衛喜身上有什麼故事,聽她小聲嘀咕,略顯詫異地挑了挑眉,沉吟片刻,不算敷衍地應聲道:“嗯,不管怎麼樣,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