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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枝 木甜 4615 字 3個月前

「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海子《春天,十個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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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雨過後,海城一夜入秋。

衛喜下晚自習回家,聽到苗玉背著身在陽台打電話。

客廳沒有開燈,連帶著陽台都是烏漆嘛黑一片,隻能依稀分辨人影。

苗玉壓著聲音,語氣有種夜色一般的粘稠感:“……你也彆太難過了。要不要我來陪陪你?”

苗玉生於江南水鄉,說話慣是吳儂軟語的味道,字裡行間都是軟塌塌的溫柔,好像沒有半點脾氣。

但尚不知道電話那端是誰。

總覺得她柔軟得過分親昵了些。

衛喜沒仔細往下聽,也沒多想,隻隨手把鑰匙放到玄關櫃,換了鞋,又將頂燈打開。

刹那間,整個房間亮堂起來。

什麼晦暗秘密好似都變得無所遁形。

“媽?”

衛喜喊了一聲,隨口招呼,“我回來了。”

苗玉聽到衛喜發出的動靜,驀地,動作似乎有些不安慌亂。

她沒再多說什麼,隻匆匆與電話那頭的人道彆,當即收起手機,轉過身,遙遙朝著衛喜笑了一下,“小喜放學了。今天怎麼這麼早?”

衛喜九月開學就已經升入高三,往常是要留校上晚自習的。

三中雖然不強製參加晚自習,但每天有任課老師坐班答疑,但凡是有點追求的高三生都會自覺主動。

特彆是在三中這種好學校,學生的自覺性就是超高升學率的秘籍,教學思路一向奉行“靠逼迫不如靠自覺”、“強扭的瓜不甜”、”“有目標自然有動力”雲雲。

故而,向來自覺好學的衛喜悶悶地“嗯”了一聲,低聲解釋說:“手破了,寫字不方便,在教室裡乾耗著沒意思,就先回來了。”

三兩句話功夫,苗玉已經從陽台走到衛喜身邊,順手接過了她的書包。

聽衛喜這麼說,苗玉微皺起眉,擔憂地看著她,問:“手心又裂了?最近每天都擦護手霜了嗎?”

“擦了。”

話雖如此,苗玉似乎依舊不放心,拉過衛喜的手,攤開蜷縮著的手指,對著頂燈仔細打量她的掌心。

衛喜如今年紀漸長,逐漸不能習慣母女間這般親密的動作,便條件反射地抽了抽手。

苗玉感覺到之後,頭也不抬,隻輕飄飄嗔怪一句:“彆動。我看看。”

“……哦。”

衛喜訥訥,垂著頭,整個人悄然停頓下來。

此刻,她的大拇指底下那塊、以及食指靠近手掌位置,皮肉開裂,裂出了幾條斑駁血痕,一直隱隱約約地滲著血。

這是衛喜的老毛病。

海城是南方沿海城市,空氣濕潤,比不得北方那麼乾燥。

但每年一到天氣冷下來的時候,她依舊會因為皮膚太乾,手上反反複複開裂,擦多少東西都沒用。

等到天寒地凍的時節過去,下完幾場春雨,濕度增高,裂口就會自然而然地好起來,雙手恢複少女光潔無暇的細膩模樣。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衛喜總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夜變成了枯枝,從樹上被折斷,隻滲出最後一點點汁液,頗有點毅然赴死的荒誕幽默意味。

這種想法,在一個高三學生腦海中盤旋,如同某種超脫現實的奇妙悖論。

很快,衛喜的胡思亂想被苗玉打斷。

“你是不是又忍不住去抓手了?小喜,媽媽跟你說過多少次,越是難受越是要忍著,不能摳,你這個壞毛病怎麼這麼多年改不掉?非得把傷口弄得鮮血淋漓才高興了?”

這也是衛喜改不掉的壞習慣。

從小到大,她身上但凡有點傷口,哪怕蹭破點皮,也總忍不住要去摳,好像不摳出點血來就不會收手。

苗玉這樣溫柔的人,也好幾次被她搞得發了火。

“……你這孩子,一點都說不聽,從小就犟脾氣。等以後真吃了苦頭就知道痛了。”

苗玉忍不住說了她幾句,到底是心疼自己女兒,歎了口氣,從鬥廚上拿來醫療箱,仔細用紗布替她纏了手。

衛喜抿唇,低聲道了句謝。

頓了頓,複又沉默下來,安靜注視著苗玉手上麻利的動作。

客觀來說,苗玉算不上十分漂亮,五官也隻是清秀。但她身上有種小家碧玉的氣質,見人先三分笑,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衛喜雖是苗玉親生的女兒,卻沒半點遺傳到她的優點,性子彌足寡淡,不夠柔軟,心思又敏感多疑,一雙眼睛渾圓,眸色極深,不可見底,被漆黑的睫毛烏壓壓地半蓋著,像某種冷漠疏離的夜間動物,遙遙難以靠近。

再加上她皮膚還有些過於白皙,常年沒什麼血色,平白顯得更加陰鬱,實在算不上討人喜歡。

有時候,衛喜跟著苗玉出門,從背後看著苗玉纖弱的背影,聽她細聲細語的音調,都會生出兩人仿佛不在一個國度的錯覺。

偏偏她們卻是母女倆。

偏偏隻有她們長久地相依為命。

……

苗玉簡單收拾了一下,將醫療箱放回櫃中,語氣已經恢複往日的溫和:“等會兒彆再摳手了,知道嗎?餓了嗎?給你下碗餛飩好不好?”

衛喜搖搖頭,準備回房間換衣服。

倏地,她又想到什麼,腳步一頓,扭過頭,狀似無意地輕聲問了句:“樓裡是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回來的時候看到樓下好像有幾個沒見過的麵孔。”

衛喜家住在海城一個相當普通的小區,房齡幾近20年,前些年外牆都脫落了大片,翻新之後看著才沒那麼破舊。

這棟樓大部分都是住了十幾年的老鄰居,樓裡樓外的,進進出出難免打上照麵,非年非節很少會出現生麵孔。

衛喜在開口之前,心裡飛快盤算了好幾遍,覺得自己這個提問應當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的。

沒有人會察覺到她那點不可言說的小心思。

哪怕是自己的親媽苗玉。

然而,苗玉卻不甚明顯地怔忡了一下,張了張口,視線在衛喜臉上盤旋了好幾圈,像是在揣摩她的深意,遲遲沒有作聲。

“……”

雙雙停頓半晌。

終於,苗玉收回目光,開口溫聲答道:“好像是樓上人家家裡的老人去世了吧。”

衛喜沒說話。

但手上乾裂出來的傷口,刹那間,在紗布的纏繞裡,開始隱隱約約的生出幾縷癢意。

她想去抓,複又回過神來,硬生生忍住。

“樓上……”

苗玉“嗯”了聲,轉身走進廚房,背對著衛喜,刻意站在她看不見表情的位置,才輕飄飄地開口解釋道:“就紀嶼家。好像是他奶奶去世了吧。”

衛喜微微一僵,假裝若無其事地應聲:“哦,原來是這樣”。

沒等苗玉繼續說話,她便丟下一句“我先回房間”。

說完,拎著書包帶,大步匆匆進了自己的臥室,反手“嗒”一下闔上門。

臥室沒開燈,窗簾也是拉得嚴絲合縫,沒落進半分月光。

空氣好像在濃稠的暗色中停止流動。

衛喜沒急著開燈,先放任自己倒到床上,塌陷在柔潤的床墊中,睜著眼,盯著看不清楚的屋頂,兀自靜靜沉思。

紀嶼的奶奶去世了嗎?

怪不得今天路過他們班的時候,沒在教室後幾排看到他的身影。

他現在正在樓上難過嗎?

會哭嗎?

衛喜抿了抿唇,胡思亂想著,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安慰他、與他一起傷心難過的立場。

她和紀嶼,雖然是同一棟樓的鄰居,實際上並不十分熟悉。

大概就是點頭之交的關係。

雖然兩人還都在三中念高三,但因為不在一個班級,紀嶼可能連她的名字都不太清楚。

三中距離這裡很近,住在附近區域的學生不少。

還有不少高三為了方便孩子上下學、特地租到這裡來的家長。

要把每個同學都認清楚,說來是個大工程。

也怪不得紀嶼冷漠無情。

事實上,衛喜和苗玉母女倆也是兩年前才搬來這個小區,租下了這間房子,並不是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居民。

而紀嶼一家卻已經在樓上住了十幾年。

老房子沒有電梯,也不存在什麼公攤麵積,就是海城最常見的老公房,一梯兩戶,樓上沒有其他人家,紀嶼家把兩戶都買了下來,打通成一套,裡麵住著紀家三代人。

這也是衛喜搬過來之後,過來很久,才從苗玉那裡知道的。

她的性格和她的氣質一樣,陰鬱又不討喜,平常在哪裡都是沉默寡言的樣子,進門出門都低著頭,不會主動與樓裡的鄰居打招呼,自然也無從了解關於紀嶼家的事情。

黑暗中,衛喜無聲地歎了口氣,兩年裡第一萬次痛恨自己的膽怯。

手掌還在隱隱約約地生癢。

她從床上坐起身,去寫字台前擰開台燈。

燈光掀開昏暗與濃稠。

衛喜又將書包裡的筆記本翻出來,打開到折角的那一頁。

一整頁就寫了寥寥兩三行字。

【衛喜】

【凶器、禮物】

【和所有好吃的東西】

這是今天班上幾個女生在討論的一個娛樂占卜,叫“你是什麼做成的”,最近在微博上十分流行。

差不多就是在網站裡輸入名字,會跳出來一些關鍵詞語,用一些很有趣的描述來形容這個名字,哪怕僅供娛樂也是很有意思。

衛喜身高中不溜丟,一向坐在教室中間位置。

故而,雖然她沉默寡言地不愛說話,但和那幾個女生坐得近,也有幸成為了查名字測試的樣本之一。

筆記本上麵那幾行字,就是網站給出的答案。

衛喜把幾個關鍵詞默念了兩遍,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居然還意外地挺準確。

想了想,她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打開微博簡單搜索了一下關鍵詞,順利找到了那個占卜網站的地址。

點擊進入。

輸入【紀嶼】兩個字。

頁麵稍作停頓數秒,很快顯示結果。

【你是什麼做成的-占卜結果】

【雪、向日葵

和臉上的紅暈。

紀嶼是這些東西做成的。】

衛喜無意識摸了摸臉頰,回過神來後,一筆一劃地將答案寫到自己的筆記本上。緊跟在自己的占卜結果後麵。

不過,她尚沒有勇氣如同寫“衛喜”的名字那樣寫下“紀嶼”。

所以,衛喜還是用了那個代稱來代表他。

如同過往兩年來的慣例。

——“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