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安神湯下去,白芷的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她隻覺得自己的身影輕飄飄的,在混沌中飄蕩。
恍惚間,自己好像變成顧矜妝匣裡的點翠步搖。嵌著的藍羽一片片剝落,露出底下精密的一行行自己看不懂的字符代碼。蕭臨川握著這枚發簪插進顧矜雲鬢時,她聽見有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說:男主蕭臨川攻略進度100%。
不要!
她掙紮著睜開眼,入目是乾清宮內溫暖的光。
燭芯爆開細碎金芒,將蕭臨川的身影拓在茜紗屏風上。
白芷望著他執卷倚榻的側影,燭火在鴉青色常服上織就流動的暗紋,恍然與十年前江南彆院重疊——少年郎君披著鬆煙色外袍臨窗夜讀,她捧著藥盞立在廊下,簷角銅鈴被夜風撞得叮咚作響。
"咳......"喉間沙啞刺痛,她下意識攥緊錦衾。
書頁翻動的脆響戛然而止。
蕭臨川扔了書卷疾步近前,侍女如墨忙要扶她,卻被他截住動作,親自托著白芷後背將軟枕墊進腰窩。
"傳方......"
"彆喚人!"她攥住他欲抽離的廣袖,蜀錦暗紋硌得掌心血痕生疼,"臣妾...有要緊話說。"
蕭臨川屈指拭去她眼尾水光,銜著雪鬆清氣的吐息拂過她額間:"這般驚惶,倒像當年你弄丟朕的玉佩。"他指尖掠過她鬆散的發髻,金鑲玉搔頭忽然墜落錦衾,"可是魘著了?"
白芷盯著滾進燭影裡的簪子,那點翠鸞鳥正裂成兩半。十年前他贈簪時說的"結發同枕席",此刻混著機械餘音在顱骨內轟鳴。
她抬眸,聲音低啞:“陛下覺得快活麼?"
蕭臨川眉峰微動,鎏金燭台在他眸中淬出兩點跳動的星子:"傻姑娘,太醫說你生了魘症,怎麼醒了還說胡話?"
"臣妾沒有說胡話,"她固執地仰起臉,"如今陛下可真正快活?"
蕭臨川忽地輕笑,拇指撫過她眼尾淡青:"四海升平,奸佞將除,又有阿芷在側......"尾音忽然凝滯,他轉首望向窗外簌簌而落的雪,喉結在燭影裡輕輕滾動,"朕很知足。"
白芷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方才他說話時,目光掠過她發頂投向更遠的地方——那裡有未批完的奏折,有跳躍的紅燭,或許還有......顧矜新製的鬆煙墨香。
帝王掌心溫度透過薄衫滲進肌膚,她卻覺得有細密的冰淩順著脊柱攀爬,將十年前廊下那捧月光一寸寸凍成琉璃。
白芷的呼吸突然凝滯在胸腔裡。
"阿芷?"蕭臨川的手掌貼上她冷汗涔涔的額頭。
這個觸碰像根金簪刺進太陽穴。
白芷突然看清他眼中映著的不是自己——是顧矜披著孔雀紋大氅在梅林煮茶,是顧矜執朱筆在他的畫作上批下清雋小楷,是顧矜...無數個本應由她占據的瞬間,此刻正被某種不可抗力緩緩篡改。
蕭臨川撫弄她發梢的手突然頓住,白芷盯著他驟然收縮的瞳孔,那裡分明閃過她從未見過的清明。
“陛下,你可記得當年在江南彆苑,你說過隻願得阿芷一人心,如今這話,可還做數?”
白芷的聲音輕柔,像一片雪落在寂靜的夜裡,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她的眼中有淚光閃動,仿佛將十年前的月色揉進了瞳底,那些過往的誓言此刻成了她步步緊逼的利刃。
蕭臨川聞言微微一怔,旋即低笑出聲,語氣溫潤而篤定:“朕自然記得,如今你陪在朕身邊,一切不是都很好嗎?”他伸手替她掖緊被角,動作如十年前那般溫柔,仿佛想用這點細膩撫平她心中的波瀾,“朕讓方太醫……”
“那陛下,你對矜矜,又是什麼?”
白芷忽然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沉重,像一柄尖銳的刀刃,直刺他的心口。
蕭臨川的手微微一頓,眸中不悅之色頓時浮現。他抬眸看著她,語氣低沉:“阿芷,朕記得你與令嬪向來交好。”
白芷卻仿佛沒有聽見,執拗地追問下去:“若陛下待我之心如初,那對顧矜,又是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細針,刺破了這間寢殿裡原本偽裝出的溫情氛圍。燭火跳動間,映得蕭臨川的眉眼更加深沉。他皺起眉頭,語氣中帶了幾分不耐:“阿芷,朕是一國之君,為了護你,已經儘了所有努力。令嬪,不過是……不過是……”
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喉嚨。他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過是製衡淮王和慶寧的棋子,等大局已定,就可以棄若敝履。然而這些話,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不過是假戲真做,傾心動情,對嗎?”
白芷忽然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帶著刺骨的嘲諷,眼中卻氤氳著淚光。她看著他,仿佛要將這十年來的隱忍與痛苦儘數撕開給他看。
蕭臨川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他盯著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隱隱的怒意:“阿芷,你今日如此咄咄逼人,是朕待你不好嗎?你想要什麼?鳳冠?後位?”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砸在白芷的心上。她的呼吸微微一滯,眼中的淚水終於滑落,她咬緊牙關,聲音顫抖卻堅定:“我想要什麼?”
她忽然笑了,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她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陛下!若我說這宮闕是畫地為牢,你我皆是提線傀儡……”
話未說完,一陣沒來由的劇痛猛然襲上喉嚨,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狠狠扼住。白芷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唇舌竟不受控製地扭曲成了另一個弧度。
“……妾身不過是想要兩情繾綣,相濡以沫。”
溫柔的聲音從她口中溢出,像是被強行灌注了什麼違心的情感。她的眼中滿是驚懼與痛苦,可唇角的笑意卻柔和得恍若一場荒誕的幻夢。
蕭臨川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明白白芷的支離破碎的話,他看著她那張蒼白的臉,心中隱隱泛起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終究是心軟了幾分:“你好生養著,等四海升平,宮中再無人能掣肘朕,朕會給你你想要的。”
他說完,起身離去,背影被燭火拉得修長而孤寂。
白芷的視線模糊成一片,淚水將他的身影氤氳成團朱砂色。他轉身時玉佩穗子掃過她手背,恰似十年前江南彆院那串被她親手係上的平安結。
蕭臨川走出乾清宮。
"陛下今夜竟不在乾清宮歇息嗎?"張德安躬身舉著羊角宮燈,暖黃光暈裡浮動著數十道深淺不一的影子,"還是?承乾宮今日下午送來了溫神的湯……"
蕭臨川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眉心緊蹙,隱隱透出幾分疲憊。
“傳欽天監。”他低聲吩咐,指尖碾碎殘留的藥香,語氣冷而急,“快些。”
欽天監很快趕到,跪在二十八宿星圖前,蒼老的手指輕輕劃過青銅渾天儀布滿裂痕的表麵,聲音低啞:“紫微垣帝星煌煌如日,然天狼光耀犯文昌,主……”
他抬眼,瞥見蕭臨川正用拇指摩挲玄甲軍虎符,頓時微微一滯,“主至親有噬主之禍。”
蕭臨川神色不動,隻是微微頷首:“接著說。”
“至於後宮——”
欽天監話未出口,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聲音如破裂的布帛。燭火搖曳中,他手中的龜甲裂紋宛如泣血,語氣艱難:“鳳鸞星旁出現輔弼小星,正應《開元占經》所載‘珠胎聯璧’之吉兆。”
他頓了頓,目光複雜:“臣觀此小星,大貴亦大邪,命數玄奧,臣尚未能看清。”
蕭臨川抬眸,語氣平靜:“不過腹中稚子,能有何邪處?”
欽天監低頭拱手,聲音愈發謹慎:“臣不敢妄言,隻是觀此子命帶玄機,似乎……有轉圜天下之能。”
蕭臨川聞言,眉心皺起,語氣稍沉:“轉圜天下?那母星如何?”
欽天監猶豫片刻,終是低聲道:“恕臣直言,母星搖搖欲墜,不似長久之相。”
蕭臨川指尖微顫,似是觸動了某根心弦。
他低頭看著腕間那條褪色的同心結,燭火映在白玉案上,照出他眉宇間深深的溝壑。
他聲音低啞,像是在喃喃自語:“還有一事,朕近日……總覺得心緒不由自主,尤其麵對後宮眾人,總覺得……所得非所願。”
“此事,可有解法?”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一扯,將九旒冕上的玉藻生生扯斷,珍珠斷線般滾落,散落在案上的《南華經》上,正好停在那行字句間——“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
欽天監麵色驟變,忽然以額觸地,聲音顫抖:“莊生曉夢迷蝴蝶,醒時見蝶翼沾露,安知非露亦在蝶夢之中?”
他顫抖著展開星圖,蒼老的手指指向北鬥杓柄的位置,那一點星光仿佛穿透虛空,直直刺入蕭臨川的心口。
他抬起頭,目光微微閃躲,語氣低沉:“陛下此刻疑局,恰如大夢將醒之人——您當真確定,此刻執棋之手,還是您自己嗎?”
蕭臨川眉心微蹙,聲音冷了幾分:“你說什麼?”
欽天監低下頭,額貼地麵,聲音帶著一絲顫意:“微臣不敢妄言。但依臣所觀,雖有天道縱橫交錯,局勢難解……可陛下,實已破局。想來陛下心中,亦早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