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1 / 1)

顧矜坐在賢妃塌邊的腳凳上,怔怔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攥緊裙擺的邊緣,指節泛白。

她的目光落在賢妃身上,卻又仿佛穿透了這具虛弱的身體,望向了某個更遙遠、更冰冷的地方。

賢妃的氣息微弱,臉色蒼白得幾乎與枕上的素緞融為一體。她的手垂在塌邊,指尖微微蜷縮,像是抓住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抓不住。

唯有眉心那一點淡淡的朱砂,像是被時間遺落在她身上的最後一抹顏色,倔強地提醒著她曾經的美麗與存在。

今日的這場大戲,終究隻是遊戲裡一個浮光掠影的劇情。

明日玩家們登錄時,會收到一封慶寧被賜婚的喜報,附贈一個鬥倒NPC的豪華禮包。之後,京城的城牆上將綻放絢爛的煙花,饌玉樓的VIP至尊包間裡,觥籌交錯,那些氪金大佬們會舉杯暢飲,笑談著下一個獵物。

一如既往的勝利狂歡。

可之後呢?

顧矜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之後呢?

從後台看,賢妃的健康值已經降到了臨界點,隻要再有一絲風吹草動,就會徹底崩塌。

而這個“意外”遲早會到來——或者說,玩家們早已準備好了無數種方法,讓它到來。

賢妃是個溫和的人,在這個服務器裡,她注定得不到蕭臨川的寵愛,便做好了一個“賢妃”該做的一切,執掌宮闈,與人為善,不偏不倚。

可正因如此,她才成了玩家們最好的獵物。

她的無害,她的軟弱,她的與世無爭,恰恰是她最大的破綻。

在這個遊戲裡,玩家們總是需要一個目標,一個可以被“攻略”、被“擊敗”的對象,慶寧是殺人不眨眼的尊貴公主,白芷是有皇帝庇護的天命女主,自己是開掛百毒不侵的玩家。

如今賢妃,是最容易被拿捏的那一個。

熏過紅花的緞子,浸了五石散的茶具,還有那些明晃晃摻了毒藥的吃食……玩家們總是樂此不疲地往賢妃宮裡送,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

沒有人會在意賢妃的痛苦,甚至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死活。

她的目光落在賢妃的臉上,那張蒼白的臉,憔悴得像一張薄薄的紙。

顧矜第一次發現,原來“薄命”二字竟可以如此具體,具體到一張臉,一個人,一段無聲無息的生命。

不,這不是生命。

顧矜閉了閉眼,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試圖說服自己:這隻是一個NPC,一個被設計出來的程序,她的所有痛苦、所有掙紮,都不過是代碼的堆砌,根本不值得同情。

她自己不也刷了那麼多遍遊戲,甚至樂在其中嗎?

她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感到愧疚?

無論是賢妃還是慶寧,她們的行為和感受,都是設計好的。

可是,為什麼今天慶寧聽到蕭臨川的話時,眼神那般決絕?

她的眼神……那雙眼睛裡,不再有任何希望,隻有破碎的痛楚,和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

顧矜明明知道,慶寧的情緒背後隻不過是一些數字,是為了讓玩家們產生代入感的精心安排,可她卻無法忽視慶寧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裡燃燒著的,是一種無法抑製的痛,是一種被命運踐踏到絕境的掙紮。

她甚至能聽見慶寧心碎的聲音,直直撞進了她的耳膜,震得她渾身發麻。

為何她竟能感覺到慶寧撕心裂肺的絕望?

NPC,怎麼可能有感情?

熟悉的龍涎香味引入鼻尖,溫暖而沉鬱。

顧矜一愣,回頭隻見蕭臨川,立在永和宮門外。

落雪了,他的身影被大雪勾勒得有些模糊,眼中卻是一如既往的深沉。還透出一抹疲憊,像是積蓄了太久的倦意,一瞬間泄露了些許。

“陛下……賢妃娘娘她……”。

蕭臨川卻隻是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朝她溫柔說道:“不急,我們出去說。”

永和宮外,大雪紛揚,風聲卷著寒意拍打在車駕的簾幔上。車內卻溫暖如春,厚厚的簾子將風雪隔絕在外,燭火搖曳,映得兩人麵龐明暗交錯。

顧矜和蕭臨川都沉默著,隻有握在一起的手,傳遞著彼此的溫度。

蕭臨川的手指微涼,像是從未溫熱過,顧矜卻沒有掙開,隻是輕輕垂下眼瞼,不去看他。

“我生母早亡,自幼便是養在太後膝下。”蕭臨川的聲音突然響起,低沉而緩慢,像是極累,又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太後雖嚴苛,但視我為親子。飲食起居,開蒙習藝,她事無巨細,儘心儘力。”

“我的第一篇策論,是太後親手教我寫的。”他輕輕閉了閉眼,嘴角微微揚起,卻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那時我不過五歲,連筆都握不穩。她拿著我的手,一字一句地教我,後來,我拿著那篇策論交到父皇手裡時,他卻第一次誇了我,說我像極了自己。”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像是被什麼壓住了一般:“第一次射箭,是淮王手把手助我把弓拉開的。那時我年幼,臂力不足,拉不開弓弦,氣得直掉眼淚。他卻耐心地握住我的手,說,‘臨川,你是太子,不能哭。’”

蕭臨川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聲音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意,“後來,我學會了騎射,學會了鎮定自若,可再也沒有人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能哭了。”

“第一個在父皇麵前維護我的人,是慶寧。那時候,我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不知道為何母妃死後,父皇便再不見我,任性的吵到父皇麵前。”

“父皇生了大氣,所有人噤若寒蟬,隻有她敢站出來,為我求情。”

他停下了,像是再也說不下去。車內一片死寂,隻有外麵的風雪聲隱隱傳來。

“可是……”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朕要一個個送他們離開……”

“父皇龍馭賓天前,隻留我在身側,最後一句話是——外戚勢大,必誅之。”

他說到這裡,嘴角揚起一抹笑,那笑意卻比哭還難看,“所以,我縱著淮王,縱著慶寧,步步為營,就是為了將他們一網打儘,方可坐穩江山。”

他的聲音漸漸冷了下來,像是結了一層冰:“可你知道嗎,顧矜?有時候朕會想,若是從未生在這皇家,從未被他們教會這些權謀縱橫,又會是怎樣的一生?”

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像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他緩緩閉上眼,靠在車廂裡,長籲了一口氣。

“可惜,朕永遠不會知道了。”他低聲說道,聲音裡滿是疲憊與痛楚。

“陛下不必自責,”顧矜低聲道,“若不是淮王心懷有異,陛下本不必走到此處。”

蕭臨川卻搖了搖頭,低低笑了一聲,那笑聲裡滿是疲憊與苦澀。

矜矜,不知為何,朕這些日子越來越覺得無力。”蕭臨川的聲音低沉,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壓抑不住的疲倦與沉重。他靠在車廂壁上,微微閉著眼,像是在竭力掩飾什麼。

“朕總說自己是母後手中的傀儡,今日好不容易斬斷了那條操控朕的線,可……”他頓了頓,眉心微蹙,語氣裡多了一抹難以言喻的迷茫,“卻依然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注視著朕,在操縱著朕的每一步。”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乎隻剩下喃喃自語,像是一個被困在牢籠裡的囚徒,掙脫了鎖鏈,卻發現四周依然是無邊的囚籠。

顧矜的心狂跳,腦中一片混亂。

“陛下……”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聲音艱澀得幾乎說不出口,“陛下是明君,普天之下,無人能操縱陛下。能約束陛下的……唯有治國愛民之繩。”

蕭臨川卻好似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隻是突然握緊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生疼。

“矜矜,”他低聲喚她的名字,目光落在她臉上,深沉得仿佛要將她看透,“你對朕,是真心的嗎?”

顧矜一愣,抬頭看向蕭臨川。

他的眉目間滿是痛楚,幾乎讓她無法直視。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真心?她怎麼可能對他真心?

你隻是我自己捏的NPC,我怎麼會對一個代碼真心?

可她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無法直視他的目光,也無法直麵自己的內心。

好在蕭臨川並沒有察覺她的異常。他低低笑了一聲,聲音裡帶著幾分自嘲,幾分疲憊,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不知你是不是真心,但是朕知道,沒有人逼我靠近你,相信你。”

“朕對你之心,是真的。”

車駕停在承乾宮門口,侍從掀開簾幔,冷風夾著雪花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車內的溫暖。

蕭臨川扶著顧矜下車,動作一如既往的溫柔。

“你好好休息,朕回乾清宮。”

他要走了。

顧矜看著他轉身的背影,心中一陣莫名的慌亂。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陛下,今晚留下吧。”

蕭臨川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

顧矜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臣妾……也有些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