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托了好些人才查到,那孩子如今在金陵,家中獨他一子,極為受寵,那夫人特意給他請了名師,以待來年去考童生。”
秋月麵色緩和,眼眶發紅,拿帕子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我還讓人想法子再弄張畫像,約莫還需再等一兩日,等到了便讓人給你送來。”
秋月本覺得能知道孩子近況就已經不錯,沒想到還能有看到孩子長相的機會。
一時百般情緒湧上心頭,忍不住落淚道:“知道他過得好,我便心滿意足,至於見不見的,都不重要。”
她用帕子掩麵,那帕子漸漸被淚水打濕,露在外麵的唇角卻是揚起。
林姝知道這不是秋月的心中真言。
哪有母親不愛孩子,隻不過知道孩子跟著自己沒有前途,便為了孩子好,嘴上硬說沒必要。
若是真的不在乎,又怎會每年都托人打聽。
去歲那打聽的人回消息說那家不知搬去何處後,秋月可足足病了半月才好。
等她回來,又馬不停蹄的求她去尋。
雲柔替秋月高興,她同秋月認識許久,二人又都淪落風塵,也最是能同秋月感同身受,她捂著笑:“我就說必然是個好消息,犯不著自己猜測,無端壞了身子。”
“是啊,真好,是個小公子了呢。”
秋月邊哭邊口中念叨,眼淚卻越擦越多。
雲柔幾番勸阻無用,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秋月十三歲便入了這樓,在樓裡沒兩年便有了身子。
因著舍不得孩子,便沒有拿藥,等肚子大了瞞不住胡媽媽時,墮胎已然來不及。
那孩子生的極好,其他五官都像秋月,偏一雙眼睛圓溜溜的,沒有遺傳到秋月的狐狸眼睛。
秋月把孩子養到一歲,胡媽媽看不下去硬是逼著秋月把孩子送到了小院裡。
那段日子孩子哭,秋月便哭,趁著沒人注意時,秋月就偷偷去見他。
胡媽媽明麵上沒說什麼,背後裡也跟著偷偷抹眼淚。
後來孩子兩歲時,先前找過秋月的恩客不知怎的又路過此地,知道秋月生了個孩子。
那恩客家裡無子,隻有一女,便起了想法,胡媽媽耐不住帶人去瞧,隻見一麵都不需驗,孩子是那恩客活脫脫的翻版。
恩客起了心思,胡媽媽也沒有辦法,叫來秋月。
秋月隻抱著孩子哭了一場便放手讓恩客帶走。
如今都已過了十年,每每夜半,秋月還會哭醒。
林姝見她們哭的停不下來,忙夾在中間開始哄起二人。
“怎的都哭?我是不是也該陪著哭?”
她拿著帕子給這個擦,給那個擦,忙得不行。
最後還是小紅出言,“過得不好你哭便罷了,過得好你哭什麼?好端端的福氣都給哭走了。”
小紅的話一針見血,秋月立時便不敢再哭。
似是真的害怕自己把來之不易的福氣哭走,秋月急忙擦乾眼淚,笑罵道:“你這死丫頭,怎不早說。”
她眼眶泛紅,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但整個人神采奕奕,鬆快了不少。
林姝看向雲柔,見她還在那裡抹淚,“彆哭了,小心一會秋月姐打你。”
這話說的好沒道理。
秋月沒好氣的瞥了林姝一眼,轉頭去哄雲柔,把雲柔哄好後,才回嗆,“我不過一小女子,怎能跟霸王相比?”
她剛從包間內出來,就瞧見小露急忙忙的尋她,說林家娘子在找她。
她知曉林姝尋她定然是她托的那事有了眉目,當即便推了包間裡的客人就過來尋人。
誰承想聽了一路霸王事跡。
她拉著林姝的手正色道:“我知你不在乎名聲,但也不能由著外麵那些人亂傳?”
明明就是個性子潑辣些的女兒家,卻被傳的像是母夜叉一般。
她接著問道:“說起來,這外號究竟是何人何時起的?”
“不知。”
林姝是真不知,她亦沒想調查背後之人。
一想起這事她便忍不住想笑,她並不嫌棄這個稱號,霸王在她心中隻有項羽能當得。
能把她同項羽相比,她很高興。
不過這並不代表她不知道這名頭背後的深意。
分明是以霸王之名把她架起,再行敗壞名聲之事。
按理來說,林姝應該把他查出來,教訓一番。
但現實情況是如今她正需要一個由頭逼迫阿耶退婚,若是阿耶不願那邊由宋家退婚也是一樣。
所以,勉強算得上歪打正著,合了她的心意。
再者,她一想到每次發完火後,那背地出手之人便會爬起來乾活。
她也就不生氣了。
“管他誰起的!準是個無聊的人,有時間在這等人身上浪費,不若做些更有意義之事,他人若是願意浪費便由著他人去。”
林姝明白無論如何度過一生,都會留有遺憾。
她所求不多,不求死後還能有重來之機,隻求這一次的人生遺憾能夠少些。
所以她隻做自己想做之事,對於身邊認識的人也是如此。
她想鼓勵秋月勇敢,不用很多,隻要勇敢一點就好,不要對自己那麼狠心。
“你若真的不願瞧瞧,那我倒是我便不讓人送來,隻是你確定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假使百年之後,你在彌留之際是否會後悔不知自己親子是何模樣?
”
秋月聽著聽著,竟覺得自己有些醉了,她仿佛看到當年那個拽著她衣袖哭著不想離開的孩子在問她。
“阿娘,你不想見我嗎?”
她強忍著淚水,整個人仿佛進入油鍋內一般煎熬,過往日夜撕開又愈合的傷口,赤裸地暴露在她心底。
她如何能不想?
無非是覺得跟著自己會誤了前程,既然那夫人對他好,無論他願不願意認她,她都不會去認他。
她自己承受痛苦,又何苦再去傷害另一個母親。
秋月哽咽著朝林姝請求道:“還請姑娘幫幫我,我想知道他現在長什麼樣子。”
她不想讓自己留有遺憾。
林姝應了,鼓勵道:“這般就很好,我知你是慈母心腸,但也不必對自己這麼苛刻。”
“何該是如此!”雲柔掩唇打量林姝,“彆人說你是霸王,我倒覺得你該是根定心針,一瞧見你,我就安心了。”
雲柔瞧著秋月有些吃嘴了酒,讓紅兒同小露把秋月送回去。
秋月這樁事,雖說是個喜事,卻令人高興的同時傷心更甚。
林姝心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許是女子天生便容易共情女子。
她如今連喜歡是何種感覺都不知,卻也能體會到秋月身為人母的苦楚。
縱然心頭百般不舍,卻隻要一句為孩子好,做母親的便是掏心挖肝也覺值得。
她同月白隻提了一嘴便得道支持,但她囑托的那個幫忙尋找的男人卻很不理解。
果然孩子是從女人身上掉下來的,男人沒有感覺。
“你帶的消息,足夠她支撐許久。”
雲柔重新倒酒。
林姝這才有機會端起酒杯,喝了進屋後的第一杯酒。
“這青梅酒味道極好!酸中帶甜。”
林姝舉杯嘗後一飲而儘,複而道:“我還要!”
雲柔被她話裡的驚奇勁逗笑,解釋道:“這酒是胡媽媽用雪水,青梅,以及秘法釀製,外人可喝不到,也隻有你來,胡媽媽才舍得拿出來。”
“那我可得多喝點,剛剛我可是給了胡媽媽好些銀子。”
林姝聞言,伸手向去夠那酒壺。
卻被雲柔躲過。
“這酒有些後勁,不可貪杯。”
她道:“怕是除了你,也就當年騙了胡媽媽買身銀的書生,能夠讓胡媽媽特意釀這酒水。”
胡媽媽的這段往事樓裡人皆知。
正如落魄書生的文章中所寫那般,高門顯貴的大家小姐同書生私奔的少有,但淪落風塵的姑娘被落魄書生哄騙乃是常事。
因著身份自卑,姑娘便格外珍惜感情,往往會傾儘所有去支撐男子。
縱使胡媽媽謹慎聰慧,也不免如此。
因著有她的先例,樓裡女子再不會輕信男人的甜言蜜語。
機智聰慧如此的胡媽媽都無法得遇良人。
何況她們。
多年已過,胡媽媽早已釋懷,那書生也不知是何下場,想來若是活著依著德行,結局好不到何處。
“你今日是專門來找秋月的嗎?”雲柔問。
“對。”林姝點頭,她在阿耶發火後第一時間就朝著醉春樓來,“你我都知此事對她有多重要。”
她本想著歸家就往醉春樓來,又怕阿耶生氣歸家時找不到她,怒火更甚。
雲柔點頭,“我見胡媽媽拉你找我時,麵色不好,怕不是你又打算惹事?”
提起這事林姝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暢言道:“宋淮雲實乃偽君子。”
雲柔是好的傾聽者,她思來想去覺得可以對她吐槽一二。
“月前學院辯學時,我同他對上,過後他尋到我挑剔一同不說,歸家後他添油加醋,顛倒黑白一通後告訴阿耶,來此之前差點被揍一頓!”
雲柔眉間蹙起,不解道:“怎可這般?他不是高門顯貴的君子嗎?”
“何止呢,我和他可以說是一道長大,從前隻當他讀書讀成了傻子,卻不想他還會背後做手腳。”
林姝搖頭感歎:“還是我見的人太少了。”
偶爾見到個易反易覆之人,便覺大受震撼。
雲柔有些心疼:“怨不得你要找他。”
二人在屋裡還要說話,門外有人敲門,一道聲音道:“雲柔姐姐,宋家郎君請林家小姐過去坐坐。”
雲柔看向林姝,見林姝麵露怒色。
她問“可知是何事?”
“姐姐,這宋郎君未說,隻說讓我來請。”
雲柔想拒絕,被林姝攔下,“算了,彆難為傳話的孩子,今日也耽擱你許久,我改日再來坐坐。”
言罷起身出門。
傳話的是個十來歲的女童,紮著雙垂鬢,是胡媽媽身邊的翠兒。
她見林姝出來,目露感激之色,行禮謝道:“多謝小姐。胡媽媽實在不知如何推脫,您知道的。”
林姝摸摸她的腦袋,“帶路吧。”
翠兒將林姝帶到一處點著熏香的房間,裡麵有個穿著護衛服的男子,見到林姝,那護衛行禮。
林姝擺擺手示意不用這般,“阿九,怎麼隻有你,你家主子呢?”
“今日實乃巧合。”
清冽乾淨的聲音響起。
阿九對著林姝身後行禮,“公子。”
林姝回首望去。
宋淮雲立於門前,仍舊是那副冷淡模樣。
他朝著阿九頷首,阿九懂事離開,順道把門帶上。
複揮手道:“坐。”
就是這幅無事發生的模樣分外惹人生氣,林姝朝他走進對視,冷聲問道:“我不去尋你是不想給這樓裡惹事,你自己又送上門來,到底幾個意思?”
“姝兒何故如此生氣?”
宋淮雲見林姝不坐,自己尋摸位置坐下,擺出促膝長談的架勢,再次邀請。
“坐下,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