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親(1 / 1)

她不記得了。

要不怎麼說夢隻能是夢呢?夢裡的一切都很怪誕,常常是沒有因果地發生某件事,又是沒給因果地做了某件事。

爹娘要她寫下夢魘發生的事,但此事何其尷尬,褚衛憐說不出口。

也不能不寫,否則無法問病。

於是她拿起筆,隻簡要寫下有個“男人”一直將她留在身側,不放人走。這位“男人”她不認識,在連續的夢魘侵擾前,她真的沒見過。

奶娘不識字,收了紙簿就小心藏回妝奩。

日上三竿,烈陽已淩於天穹之上,暖烘烘的陽光照進窗台,褚衛憐這才注意到床邊看她的王姑姑。

夢裡的王姑姑與眼前之人重疊。

隻不過跨過光陰,眼前的王姑姑年輕幾分,未經曆宮變的血風腥雨,眼角皺紋還沒那麼多,神韻也略不同。

褚衛憐愣住,眨了眨眼睛,出聲輕喚:“王姑姑,大清早您怎的來了?可是姑母有吩咐?”

王姑姑撫住胸口,怪著臉色把她瞧了一遍,才驚歎:“姑奶奶,好在您醒了,方才真要把人嚇死。是了,正是太後娘娘有吩咐,要您往正堂去。”

說罷掩唇輕笑,“有一人,她老人家要引你見見呢。”

褚太後是褚衛憐的姑母,也是她父親的同胞姊妹。

前不久,太後說思念侄女,把禇衛憐接進宮小住。褚衛憐已經在慈寧宮待了五日,她端詳著王姑姑似笑非笑的神色,大抵猜到要見的,就是二皇子夏侯瑨。

姑母很喜歡夏侯瑨,常跟她誇夏侯瑨的品行學識。

夏侯瑨今年十九,不經意間姑母還提過,他尚未娶妻未納妃,連通房也不曾有。探問她覺得夏侯瑨如何?

於是褚衛憐猜到,姑母這回接她到宮裡住,莫非想著相看親事?

她今年也十七了,正是碧玉年華,出閣待嫁的年頭。

原本姑母想接她小住時,爹爹與阿娘都不太情願。

那天晚上,阿娘攥著帕子憂慮說:“我前兒約了王家,要請媒人來看看呢。娘娘這時候來信,隻說要眠眠住幾天,也不知這幾天是多久?”

“半月,一月,還是半年一載呢?如此一來,憐娘的親事豈不是要耽擱了?”

父親思索道:“你勿急,我再回信去問問。”

幾天後,父親又收到宮裡來的信。

這回他擰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隻與阿娘說:“讓眠眠去吧,阿姐說了,她會照應好。”

臨行前,父親並沒有與她多說什麼,隻吩咐:“你一向聰慧,爹也不擔心惹禍上身。但遇到事,也彆怕,有家裡給你撐腰呢。有什麼事你都可與姑母說,姑母是咱自家人。”

“對了,讓奶娘也跟去,你那夢魘若又出現,切記寫下,每旬都要寄回家。”

皇帝重孝,太後的慈寧宮是後宮修葺最好的地方。

褚衛憐跟著王氏,穿過畫廊,一陣梧桐花的幽香撲鼻而來。

她輕輕閉眼,清風拂頰,吹散了彌彌沉沉的夢。能摸到的才是真,那夢魘又是何故?

遂歎想。

堂屋宮婢如雲,有門邊兒站的,搗飾花草的,沏茶添香的,還有給褚太後捏肩捶腿的。窗牖明敞,暑夏的屋內擺著大冰缸,細微時還有宮人手搖風輪的轉聲。

軟榻上褚太後撐著手臂,還在小憩。

王氏看了眼上座,噤聲遞眼神。

褚衛憐輕步走近,主動接過宮婢手裡的團扇,輕輕搖。

褚太後睡得很淺,又嗅到一抹香味,緩緩睜眼。

人既醒,王姑姑立馬來搭手,扶她坐正。

宮婢為她整理衣襟的功夫,褚太後已經含笑向侄女:“大熱天容易困,你看我等一會兒的功夫,就睡成這樣。”

褚太後今年五十有餘,兩鬢生白。在褚衛憐眼中,她是慈祥又威容的婦人。

褚太後護短,重視娘家人,早些年父母都去了,隻留下她和弟弟。加之褚衛憐又是弟弟的小女兒,太後更是疼愛有加。

“可不是,六月的暑氣最重。”

褚衛憐接過話茬,她很懂的怎麼哄人開心,笑著說:“是憐娘來晚了,讓姑母好等。過會兒憐娘就去做清涼羹,來與姑母賠罪。”

來之前褚衛憐就和王姑姑打好招呼,夢魘的事先不與太後提,免得她老人家擔憂。且這原也不是大事,她並非經常做這個夢,隻是偶爾。

“你呀,你去做清涼羹,誰來見人?”

太後並不會對褚衛憐掩飾自己的想法,隻是不會直白去說。但侄女聰慧,很多時候點到即明。

早在前幾天的探問中,她知道自己侄女對皇子瑨沒有不好的看法,也願意結識。

瑨是諸多皇孫中她最看好的人,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要立妃,是她褚家的人該多好啊。

褚太後也不讓她伺候了,拉起褚衛憐的手,意味深長笑道:“你瑨表兄還在外間候著呢,過會兒我讓他進來,你且好好看,喜不喜歡。”

說完就抬手招人。

這位“瑨表兄”,褚衛憐說陌生卻不陌生,說熟悉倒也算不上。她與二皇子瑨是見過的,小時候有一年養在姑母宮裡,兩人還一塊玩鬨過。

隻她後來出了宮,回到褚家,十來年沒見,對兒時的玩伴已沒多少印象。

對於結識瑨表兄,禇衛憐是很樂意的。

她已經十七,正是碧玉芳華,最適配的年紀。如果要嫁人,誰不想嫁最好的?夏侯瑨就是世家貴女婚配名列中的首選。

禇衛憐很早就意識到,想要日子過得好、如魚得水,就要嫁給極具權勢之人。她是絕不願低頭將就的。

不久,宮人引了夏侯瑨來。

這位二皇子,與她在宮外聽到的聽聞差不離。

他身量很高,進屋時衣袍翩翩,整個人容光煥發。

或許打出身就養在皇家的緣故,他周身的氣度超脫京城勳貴子弟,很少浮躁,反多了幾分矜貴與從容。

夏侯瑨隨他母妃,模樣生的好。至少在褚家給褚衛憐相的幾門親事裡,沒有郎君長得比他更好。

人長得好,看起來也便賞心悅目。

尤其夏侯瑨這趟進來,含著笑,有條不紊向他皇祖母問安,最後的目光落在褚衛憐身上。

不待褚衛憐開口,他就已經笑了:“這是祖母要我見的憐娘表妹嗎?”

太後對視了下褚衛憐,倒是吃驚:“咦,褚家女兒不少,我也並未提過,你怎知就是憐娘呢?”

夏侯瑨收回目光,與太後笑:“孫兒不過一猜罷了。褚家姐妹雖多,可從小一塊玩過的隻有憐娘。雖然許久不見,也都長大,可直覺告訴我,眼前這位妹妹便是憐娘。”

夏侯瑨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太後也回頭看她。

褚衛憐知道,姑母在示意自己說話。

她福了福身,莞爾笑言:“二殿下還記得我,實在表妹之幸。十年前也是在慈寧宮,那時候二殿下常來逗姑母養的貓。”

提到過往,話匣子打開,褚太後哈哈大笑,說起往昔夏侯瑨是如何頑皮,拿彈弓打鳥,反被鳥撲。掏鳥窩,又被鳥啄。

這些事褚衛憐都有印象,但不深,她要做的隻是附和姑母的笑,偶爾補兩句。

雖然兒時做過玩伴,但很多年過去,許多事都淡忘了。褚衛憐和夏侯瑨並不熟悉,沒有很多話要說,基本都是褚太後在說。

不過褚衛憐今日的要務,也不是和二皇子說上多少話,姑母隻是讓她先看看,看看眼緣。同時也讓二皇子知道,有她這麼一號人。

好在夏侯瑨實在有禮,褚衛憐偶爾說的幾句,都是他接下話茬,聲線溫和動聽。褚太後在旁含笑看著,滿意點頭。

最後夏侯瑨離開,太後拉著褚衛憐的手小聲問:“瑨這孩子如何?不錯吧?可比你爹娘找的那些親事好?”

第一麵印象是好的,且不說夏侯瑨的出身,但是見識和言談就能勝過很多年輕小郎君。成親當然要在能選的人中擇最優,所以姑母要她看看夏侯瑨,她也很樂意。

褚衛憐眼眸烏溜閃動:“姑母,瑨表兄是皇子,於身份上旁人已經不好比了。憐娘知姑母是替我打算,可表兄身份貴重,我怕是也不能夠......”

太後蹙眉,難得嗔怪:“怎就不能夠?我褚家的女兒自是配得的!”

“憐娘,你也十七了,若不在姑母這兒看,回去就是你爹娘給選京中子弟。姑母再問你,不說雜的,隻平心論,你覺得瑨如何呢?”

褚衛憐轉了轉眼眸,倒認真去想。

皇帝未立儲君。

在諸多皇子中,夏侯瑨風頭最盛,最得盛寵,她就算看遍全天下的親事,也找不出身份比他更貴重的。於品學上,她略有耳聞,這是父親也誇過的人。於相貌上,更不必說。

方方麵麵來看,這位瑨表兄都是很好的。而且如今的禇氏,才俊輩出,還有太後一力支持,又是京城最鼎盛的世家之一。

隻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禇衛憐習慣了深思熟慮,邊走邊看,不能立馬拿主意。

她腆著臉與太後小聲說:“我知姑母的心意。姑母,讓憐娘再看看吧。”

“好,你再看看,我得閒讓瑨多來慈寧宮儘孝道,方便你二人再認識。”

褚太後答應的容易,臉上笑意愈甚。

在禇太後看來,這門親事已經十拿九穩了!

——瑨的生母是宸妃,宸妃家世不高,深知自己兒子得取個娘家顯赫的妻子。而如今京城世家中,沒有比她褚家更風光。

至於她那皇帝兒子,必然應允,更不需要褚太後擔心。

先皇早逝,皇帝羸弱,自幼年登基,十五歲前都是褚太後和親王代理政事。

十五歲後皇帝雖親政,許多事也要問過母親的意思。他的一生,都在按照褚太後的意思走,包括娶妻納妃生子。

若說唯一背叛的一回,便是為了一個姓蕭的女人!

想起曾經的蕭妃,禇太後又開始煩躁。

蕭氏,他是蕭氏的兒子。

此刻慈寧宮外,夏侯尉暴曬在烈日下。

暑夏的日頭本就毒辣,熱氣更是騰騰從地麵往上蒸。

夏侯尉穿著舊褐衣,額頭的汗還在外冒,順過纖狹的眼尾。

他攥袖子擦了擦,眯眼看天色,與慈寧宮門前的太監說:“鄭公公,您就讓我進去見太後娘娘一麵,隻一麵便好,我有事要稟與她。”

因為褚太後從不認這個皇孫,也不準夏侯尉喚自己祖母,因此他隻能像宮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稱“太後娘娘”。

鄭公公無奈道:“三殿下,您回去吧,娘娘這時候午睡未醒,想來是見不了客。等娘娘醒了,我再使人知會您,可行?”

不過委婉推拒之詞,夏侯尉垂了眼。

哪有什麼午睡?前一刻,他躲在樹後親眼看著二哥從慈寧宮出來,手裡還提了盒糕點。不必想也知,那盒糕點是祖母疼愛孫兒給的。

慈寧宮,來一回受一回辱,既然本就沒希望得到什麼,他從不浪費功夫在無用的事上。

隻不過......打聽了數日,知道她終於入宮了,就住在禇太後這兒。

夏侯尉的眸底浮出猩火,炙熱地燒。既然她在,他怎麼能不來?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希望。

夏侯尉複抬頭,眸底的火光已經消失。

他看看自己的袖擺,褐色舊布衣,花樣是大前年的老樣式。

這種衣裳,連太監宮女都不愛穿,他卻也隻有這種衣裳,有些甚至破了舊了,還是老嬤嬤給他打的補。

夏侯尉的眸光幽幽掃過,這麼可憐,褚娘子是出名的心軟,看見了一定會可憐他吧?

所以,他一定要見到她。

夏侯尉討好地與鄭公公笑,最後手摸腰身,終於摸出一塊玉佩。

母妃為數不多留給他的,遞出去時夏侯尉有些不舍,還是咬咬牙給了。

鄭公公拿在手心,一瞧那玉佩,也算不上什麼稀世罕物,成色尚可。他跟著太後,見過的好玉遠勝這樣千百塊。隻不過,也不能說不值錢。

鄭公公有些鄙夷,但還是挺挺胸收了。最後笑眯眯看向夏侯尉:“三殿下稍後,老奴這就去通傳。”

收了錢,公公就能變奴才。夏侯尉奉著微笑頷首,眼底卻沒絲毫笑意。藏在袖裡的手掌握了又握。

最後他抬頭,冷漠望向蔚藍無邊的遠天,還是舒了一口氣。

終有那麼一日的。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