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1 / 1)

夏侯尉不得寵,不受皇帝、太後的喜愛。

為著皇帝、蕭妃的舊事,太後見到他便會想起某些不能再糟心的東西,所以打小起,他就養在偏遠的宮室。

蕭妃是名滿天下的美人,見過她的人直歎風姿綽約,傾城難忘,如皎月明兮,再一笑百媚生,千年難見。

夏侯尉隨母,自小生得一副好相貌。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他的困境和在宮中被人踐踏的地位。

夏侯尉第一次見褚衛憐,不是在幾日前她入宮的蓮池旁,而是兩年前的宮外——

載著他的馬車經過城郊,隔著車窗,他遙遙看見有戶人家在布粥。

邊上全是老無所依、年幼失恃的乞丐、趕出家門的奴隸,在這群粗布灰衣,最底層的人中,他看見荊釵布裙的少女,手活利落,一碗一碗舀著粥。

身旁的公公突然說:“這不是褚家的幺女嗎?褚家又在城外布粥了?”

“褚家?”

滿京城,誰不知道褚家的名號?褚氏家主早年隨太祖打天下,自開國以來,褚氏就是極鼎盛的世家。尤其在褚太後上位後,褚家更是如日中天......

公公瞥了眼夏侯尉,挺胸自豪地說:“老奴往慈寧宮去時,見過兩回褚小娘子,那可是天仙的顏色,菩薩的心腸!”

“有回禮衣破了個洞,明明是尚衣局的過錯,是他們看管錯漏!卻欺負我是個新來的小太監,喊我送去!”

“他們沒有知會我禮衣是破的,那是太後娘娘的衣裳,我又哪敢提前看有沒有壞?

那天太後娘娘大怒,若非褚娘子也在,急中生智補救了衣裳,又順道幫我求情,那半條命可就沒了!”

公公想起來還是後怕,撫撫胸口。又望向窗外荊釵布裙的少女,感激地歎:“她呀,真真是心善.......你說換作彆的貴人,誰還管我們奴才的死活?”

公公能這麼跟夏侯尉說,也是清楚他受人踐踏,過得與他們這些奴才並無兩樣。所以他的話,這位“三皇子”會懂。

夏侯尉也果然懂,經由一提,他突然想到多年前一個快被忘記的夜晚......那夜正值元宵佳節,滿天暄爛的煙火,他趁人不備,摸黑翻進尚衣局。

火柴劃動、落下,就這樣輕易把千金價的綢緞燒出一個洞。

他麵無表情盯著火洞,又不緊不慢撲滅了。

瞧,再精致漂亮的禮衣,隻要一簇火就能燒壞,多麼容易。

多年前的事,當初尚沒什麼感覺。現在想起來,夏侯尉亦是淡淡的。

他沒管公公,隻靜靜望著渺白蒸煙中的少女。直到馬車越走越遠,少女的身影從他視線中消失。

夏侯尉望著遠山浩田,眼眸輕垂,若有所思。

既然心善,那麼也會......憐他嗎?

......

夏侯尉要來慈寧宮覲見太後的消息,先由鄭公公傳給王姑姑。

王惠青聽了皺眉,低斥:“你不曉得三皇子是什麼人麼?太後不願見不願管,他的事,你也敢往太後跟前傳?”

鄭喜少有這種愛管閒事的時候,王惠青細細看他:“你是不是拿人好處了?”

“什麼都瞞不過您。”鄭喜嘻嘻笑,露出了懷裡的玉佩。

王惠青看了眼,很是無奈——鄭喜這人,做事機靈,當年太後還是褚貴妃時,後宮前朝時局艱難,他們是娘娘的身邊人,一路扶持過來。

鄭喜什麼都好,唯有點不好的,就是愛斂財。不過他分得清大是大非,很多時候太後和她都睜隻眼閉隻眼。

鄭喜望著王惠青愁容,討好說道:“好姐姐,我讓人從宮外捎了芙蓉糕,一會兒拿給你。”

“唉,三殿下這事也是可憐,他路過沁湖救下落水的六殿下,六殿下的宮人沒看好主子,好端端卻賴三殿下,說是他不慎把人推湖的。

六殿下回宮後就發了燒,生母婕妤焦心的不行,偏偏又與三殿下有過節,說要等皇後回來就稟了皇後呢。你說三殿下這滿身冤屈......”

王惠青聽著,瞪了他一眼:“噓,勿亂言,什麼冤屈不冤屈的。六殿下落湖時你又不在旁,非親眼所見,怎知三殿下就是無辜的?”

後宮的事本來憑皇後做主,但眼下皇後與皇帝赴岱山祈雨,並不在宮中。

三殿下此次來,是想請太後主持公道——因為他自己清楚,皇後本身就厭惡他,等皇後回來,大概要重懲他一番。

隻是——王惠青心想:太後也不喜歡他啊,願不願見都難說,怎會認為找太後就能洗清冤屈?莫非是腦子壞了?

王惠青諷笑地搖頭,又看鄭喜祈求的眼神,隻好道:“罷了,我去給你傳一聲。若是娘娘不願見,那也沒辦法。”

鄭喜嬉皮笑臉:“我就知姐姐疼我!”

王惠青無奈地進屋稟告,彼時褚衛憐正陪姑母說話。

“誰要見?”

褚太後以為自己聽茬了。

“是三殿下。”

王惠青把那事一五一十與褚太後說了,褚太後哦了聲,沒放在心上。不過她倒是很驚訝,這人會來慈寧宮求人。

褚衛憐本來在為姑母斟茶,聽到三皇子,她愣了愣,想起午後那個可怕的夢魘。

夢裡那個人真的是他嗎?為什麼?她自然很少,不,從未見過三皇子,為何夢裡的臉會一模一樣,且如此清晰?

夢裡的三皇子,已經是皇帝了,且殺戮無數,心狠手辣。她實在無法與現在這位窮破潦倒,還要苦苦求人的夏侯尉等同。

而且目前的局勢,任誰做儲君,也不會是夏侯尉。他不僅不得聖上喜愛,甚至沒有能靠的外祖家。

褚衛憐安慰自己,隻是夢魘,夢魘不做真的。

大不了彆看見夏侯尉,沒準就不會再夢到他。

“娘娘,要見嗎?”

王惠青試問。

褚太後不想見。她厭惡蕭氏一族,當初若不是蕭氏,她在後宮的日子也不會如此難熬。

夏侯尉是蕭妃的兒子,她也一塊不待見。況且蕭妃又與人苟且過,夏侯尉是不是皇帝的血脈還難說。

褚太後擺擺手,不耐煩:“讓他回去吧,宮裡的事自有皇後主張,我能管什麼?就說我在歇息。”

“是,老奴這就回稟。”

王惠青猶記當年難捱的年日,厭屋及烏,也懶得管夏侯尉閒事。

這一日,夏侯尉並沒有見到褚衛憐。

鄭公公通知他,又怕他沒辦成事會要走玉佩,捂緊了兜,像護食的公雞矗立傲視。

沒想到夏侯尉卻沒什麼情緒,隻是點點頭:“我知道了,有勞公公。”

他走了,且走得乾淨,無聲無息。鄭公公終於鬆口氣,掏出懷裡的玉佩看了又看——在陽光下,玉溫潤無瑕,透著盈盈的微光。

畢竟是貴人的東西,其實這玉佩還是蠻值錢的,典賣了夠他五年的家用!今天這趟,值了!

夏侯尉回去的時候,身旁的小太監福德埋怨道:“何必把玉佩給姓鄭的,太後本就不會見你,白瞎這麼好一塊玉。”

夏侯尉不做聲,隻目視前方的路,卻不覺得虧。

他在心裡笑,原本太後也不會見他啊,意料之中的事,有何遺憾。玉佩也不白送,起碼讓褚小娘子知道,有他這個人啊。

......

褚衛憐尋常的夢魘不會那麼頻繁,頂多隔個七八天。不知什麼怪由,這天晚上,褚衛憐竟然又夢魘了。

鑼鼓喧天,滿門賓客,黑夜紅燈高照,十裡結彩。在陣陣似海浪的笑聲裡,她的姐姐如願嫁給周郎君。而皇帝也難得放她出宮,親自為阿姐送嫁。

周家非小門小戶,來的都是京城有臉麵的人家,這場婚事壯觀無比。

褚衛憐和眾多女眷一塊,送阿姐入洞房。

女眷散去,屋中寂靜,阿姐拉住她的手留下,既因新婚而羞,望向她的眸光又十分珍重:“周氏忠義,仍不忘當年婚約。我與周垚等了這些年,終於盼到今日,喜結良緣。”

“姐姐的事了了,放不下的隻剩你。眠眠,你今年也二十了,要何時成婚呢?”

阿姐憂愁說:“今上待你必定不用心,他留你在宮裡,也沒位分。唉,作孽,必然記恨昔日你做的事!此番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可想過以後怎麼辦?他若是立後納妃,你在宮中又要如何處?”

筵席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在無數道火燭光影裡,褚衛憐握著酒盞想:阿姐說得沒錯,褚家之勢已散,必須得早早找好退路。

阿姐都成婚了,現在的她已經二十。其實按理,三年前她就該出嫁,卻因為宮變等了幾年。如今的親事有何著落?

她要嫁給誰呢?

褚家沒落,京城就沒有不知道褚家的,肯定沒有願意結親的,這不自找麻煩嗎?

所以在世家裡找,不可能。

她眼前飄過一張夏侯尉的臉,連忙搖搖,又飄過夏侯瑨的臉。

剛才宴賓時遇到瑨表兄,他曾悄悄說,不管如今褚家如何,你心若未變,我還娶你。

褚衛憐心想,算了吧,嫁給夏侯瑨,還要時不時見到皇帝受氣。而且如今褚家落敗了,她就算嫁,也要遠遠的離開朝堂。

晚上睡覺的時候,褚衛憐躺在床上,對身旁的男人說:“我知道,你留下我,就是想折辱我。我已經給你洗了一個月的中衣,當年我欺辱你的事,也算兩清了吧?”

不同於平時的輕鬆,那個男人沉悶且僵硬地嗯了聲。

“明日開始,你可以不用洗我的中衣了。”

褚衛憐繼續說:“褚家如今什麼都不是,對你夠不成威脅。我爹是逍遙的散官,我兄長甚至跑去南邊做起買賣......”

身旁的男人突然問:“你要說什麼?”

暗黑裡,褚衛憐轉過頭看他:“既然如此,我可以離開皇城嗎?”

“你要去做什麼?”

平靜的聲腔下有些急促。

夏侯尉最見不得她過好日子,褚衛憐儘量把自己說慘點,“我這歲數,也老大不小了,再熬幾年早沒顏色了。我打算換個地方,就過普通日子。然後……”

“然後找個人嫁了?”

夏侯尉突然打斷她。他撐起身,盯著她的眼睛看,開始冷笑:“你要嫁誰?是我二哥嗎?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倆在宴中還眉來眼去!”

“想和他雙宿雙飛?我告訴你,做夢!”

“不是,你......”

夏侯尉突然低頭,咬住她的唇。輾轉到耳側,陰森森的笑:“你踐踏了我,就想乾乾淨淨的走?休想!”

“明日朕就賜婚,你不是喜歡他麼,朕偏要他娶謝國公家的長女!”

他叼住她脖子邊的細肉,慢條斯理的咬。突然又一口咬在她鎖骨上,褚衛憐抵住他,痛呼。夏侯尉摸著自己留下的牙印說,“這是你欠我的,都是你欠我的.......褚衛憐,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窗外雨聲沙沙,雨打芭蕉,褚衛憐從噩夢中驚醒。

耳邊還是一聲聲呼喚,她倏地睜眼,奶娘正絞著帕子擦汗。影未去,褚衛憐握住奶娘的手,驚懼道:“嬤嬤,我又夢魘了,我怎麼又夢魘了......”

奶娘也緊張著,輕拍她的背:“娘子魘著什麼了?”

還是那個夢,那個人,褚衛憐不懂要怎麼說出口。

太古怪了!莫不是中邪了!為何她的夢,是可以延續走下去!太怪了,太怪了,褚衛憐惴惴不安。

以前她的夢魘絕沒這麼頻繁,好像自從入宮起,這場夢便頻頻纏著。

以為夢魘就這樣過去,結果這天夜晚,她再度夢魘了。

這場夢比以往要更甚,為了出皇城,她飛快地跑,四目張望,紅牆白壁如走馬觀花。

突然她被抓住了,那個人麵無表情,輕笑嘲弄。最後給她拷上了銀腳鐐,笑聲低澈,格外瘮人:“你怎麼想逃呢?”

他猶如毒蛇慢慢纏上,吐著信子:“我說過沒有?你隻能留著我身邊,償清所有的罪孽......表姐?”

“不———!!!”

驚叫聲起,宮牆花落。

一夜寒風起,滿地紅胭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