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1 / 1)

褚衛憐走在昏暗的宮道,一盞琉璃燈伴於左右。

風太大了,她裹緊鬥篷,腦子想得都是侍寢後吃些什麼。是烤羊腿,還是酒槽雞?香梨酥?

要不烤羊腿吧。

經過禦膳房的後牆時,褚衛憐倏地嗅到炙羊肉的香味,是從紅瓦煙囪飄出來的。

她肚兒一癟,陣陣的餓,正念叨烤羊腿,突然又想到——已經沒有烤羊腿能吃了。

前兒她與那個人吵架,他一氣之下,停了禦膳房所有的羊腿。從那之後,這道菜再也沒上過她的桌。

褚衛憐平生最愛的便是烤羊腿。

她不好雞,不好鴨,不好牛,隻好羊和羊腿,那個人竟不準禦膳房再做羊腿。

想起這件事,心頭一陣氣。偏現在還得去給他侍寢......到底犯了什麼太歲?

“褚娘子,鳳鸞殿到了。”

宮人低聲的提醒。

褚衛憐停住腳步,仰頭一看,前方是座巍峨而森然的大宮苑,飛簷翹角,長屋林立。

黑夜攏著薄薄的明月,她接過燈籠,朝宮人道了聲謝,隨後走向遊廊的西偏殿。

殿外有宮人在守,李福順也在。即便在殿外,沒有那個人,李福順仍舊恭敬躬著腰,亙古不變。

褚衛憐打了個哈欠想——難怪李福順能坐上太監第一把交椅。

換她,她就不行,哪怕人前對那個人必須恭敬,背後也會狠狠呸口唾沫。

“褚娘子,您快進去罷,陛下已經等很久了。”

李福順拉住她袖子,聲音更低,“一會兒進去,你低點頭,軟話說些,可彆再跟陛下對著乾。”

“惹陛下不快,準沒好果子吃,您看羊腿那事兒,至今還沒放開呢。您說好聽的話,陛下痛快,您日子也痛快不是?”

“知道了。”

褚衛憐當即答應。

她還是懂得“不要自找苦吃”這套說法,前日實在沒控製住,才和他吵了一架。

現在禦膳房再也不做羊腿了,褚衛憐後悔很久。如果再讓她回到當天,她一定不會和他吵架的......畢竟官高一階壓死人,況且人家是皇帝,她是什麼?她連妃子都算不上,家族大勢已去,她就是一個小小小,小到沒邊兒的小民女。

褚衛憐推開殿門走進去,那個人正坐在西窗邊看書。

淡淡的燭影落在他臉側,眉骨流利清俊,眼尾上挑。玄黑鎏金的寬袍遮去大半桌案,他修長的手指,正停在書頁邊緣。

按理來說,那個人,也就是她表弟,蠻算是個美少年,但此刻在褚衛憐的眼中,此人堪比成精的惡毒狐狸,越看越讓人厭惡。

聽到動靜,那個人從燭影中抬眼,淡淡看向她:“怎麼才來?王姑姑沒告訴你要侍寢?”

“......”

褚衛憐隻僵站,不說話。

不是很想搭理他。

他合上書,突然正過身。撐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笑:“人老了不中用,既她忘了告訴你,朕看宮裡也不用養她這口白飯。”

此人跟王姑姑有舊仇,早在他還是不受寵的三皇子時,王姑姑便狠狠得罪過他。

王姑姑是先太後的人。

先太後褚氏,是褚衛憐的姑姑。自然,王姑姑便也算得上褚家的人。

登基之初,先太後因謀逆而被皇帝囚禁彆苑。所有人都以為,這位王姑姑就算不被賜死,也會趕出宮去。

萬沒想到她被皇帝留下了。

“沒有!”褚衛憐有意替王姑姑辯解,“她告訴我了!”

“那你為何現在才來?”

因為不想給你侍寢。這是褚衛憐的心裡話,但李福順有話在先,她不能這麼說,以逞口舌之快。

褚衛憐看著燈籠,說:“臨出門時癸水來了,弄臟衣裳,我又回去更衣了。折騰折騰,誰曉得時辰就過去大半了?”

那人仍舊撐住下巴看她,聞言想了想。笑問:“你癸水,不是月末才來的?這才半個月,又來了?”

褚衛憐臉色更僵:“來早了唄。”

“哦,是嗎?”

那個人不再撐下巴,朝她勾手'指:“你過來,朕看看。”

此人戲弄的語氣十分明顯,褚衛憐也沒料到他會記得她月信。

她再找借口,那個人肯定會假裝相信,再用天真的疑問一個個戳破。最後再調笑,你編幌子的功底可真不如何。

他最擅這樣,一向都是如此戲弄她的。

眼見瞞不住,褚衛憐乾脆直言。清了清嗓子,浩氣凜然告訴他:“我不要侍寢!”

沒錯,她不想侍寢了!這半個月來,每晚都在侍寢,回回從天黑折騰到黎明破曉,毫無安生可言!

記憶裡她不記得發生過什麼,隻知道這個人很恨她,好像要報什麼仇,每回都把她往死裡折騰。

他曾抓著她的手腕,喑啞又用力地告訴她,“你欠我的,必須還清!你逃不了,彆想逃!”

“眠眠、眠眠......”那人低喚她的閨名,惡毒低咒:“就算死,你也隻能跟我一塊!”

——不想侍寢了。

拋出這句話,褚衛憐不用想都知道那人是怎樣一副臉色——肯定被她氣得咬牙,陰沉像個死人。

不過她可不想直麵那人的臉色,痛快說完,轉身就跑!

禇衛憐不怕他,從氣勢上就不怕。

曾經他就是她的手下敗將、裙下臣,匍匐在腳邊乞憐,連攀她都不配!即便他如今招搖變成新帝,也改不了骨子深處的卑微!譬如他就算恨死她,也從沒敢對她大呼小叫過!

他怕她嘛......禇衛憐一想到這兒,忍不住冷笑,心裡底氣更盛,完全忘了李福順的囑咐,撇開人就跑。

結果到了門邊使勁扒拉,門卻絲毫不動。腦子轟得炸開,她突然意識到膽戰心驚的事——門在外頭被人上鎖了!!!

再轉身,那個人卻從炕站起。他慢悠悠走到桌邊一把藤椅上,開腿坐下,朝她勾了勾手:“上來。”

是上來,不是過來。

褚衛憐盯著他張'開的腿,好似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雖然繡蟒華袍在身,於他而言就跟沒穿一樣。他的意圖太過赤'裸。

褚衛憐死死抓住門邊,不動。

那人也不過來揪她,隻是隨手拿起桌邊的茶爐倒水,持杯清啜。隨後眼睛清涼涼地看她,“眠眠,上來啊。”

褚衛憐立決:“我不!”

那人見此,先是無奈的搖頭。又略吟:“你的弟弟,今日打傷了林禦史的兒子。林禦史惱得上奏,你說,朕該怎麼罰他?”

褚衛眠想起不懂事的幼弟就生氣,“您愛怎麼罰就怎麼罰,又不是我打傷林禦史的兒子。”

“你還真是不心疼你弟弟。”

那人笑歎,閉了閉眸,又說:“那你阿姐呢?上個月,太後想讓朕下旨賜婚周垚與何家二娘子,你說朕要不要答應?”

褚衛憐倏地握緊拳頭,死死盯著那人。

周垚與她阿姐情投意合,兩人早已訂下婚約。太後擺明了是記恨褚家,才會想賜婚給周垚和彆人!

不僅太後記恨褚家,連座上那人也記恨她。

很奇怪,到底為何記恨上的,褚衛憐並沒有這段記憶。

她走向那個人,隨後扶住他的肩,分了雙腿坐到他腿上。那人立馬抱緊她,一下一下撫摸她的脊背,輕輕吻著她的臉頰。

禇衛憐貼近他的耳側,“你最好守信,不要棒打鴛鴦!”

說完這句,她感覺被抱得更緊了。

下裳漸漸撫開,那人的掌心探'進,輕攏慢撚。褚衛憐咬住齒邊的細碎,顫巍巍閉上眼。騰龍翻飛,情起之際,一口熱氣吐在她脖子邊。

她顫,他也在顫,布滿青筋的手臂緊緊抱著她:“你逃不掉,褚衛憐!你要賠我,你欠我的,都要還回來!”

......

“哎,娘子怎麼又是滿頭的汗?快擦擦,暑氣本來就重,彆給娘子再添汗了......”

“怎的還不醒,打不打緊?可要使人去太醫署叫大夫?”

“不打緊不打緊!”老婦邊擦汗,邊笑著說:“王姑姑,這是我們娘子的老毛病了。她一做夢就睡不醒......”

“睡不醒!這還不打緊?”

王姑姑拔高聲調,“我還是去跟太後娘娘說聲罷!娘子養在慈寧宮,又是娘娘的掌中寶,出事了你我怎擔得起?”

“唉呀,真不必叫!瞧我這嘴,說錯話了!”

老婦急著解釋,“不是睡不醒,是要睡久些,等那夢魘過去,人才會醒呀!”

“這是老毛病了,在家老爺夫人都請過名醫,我們娘子的身子並無大礙,就是嗜睡些。”

“平常也不嗜睡,隻有魘著才嗜睡,就晚醒兩個時辰。王姑姑,您再等會兒,我掐時辰,娘子也快要醒了......”

不見底的視野,褚衛憐走在荒野中,罡風呼呼地吹,吹起她翩躚裙擺,也從天穹吹來兩個老婦的聲音。

一個是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娘,一個是王姑姑,禇太後的人。

森黑的天穹,沒有半片雲,沒有半盞月。

這片荒原,她已經在夢裡走過許多遭了,就像她前世與今生的奈何橋溝。每趟夢境褪散,她都會來到這片荒原。這裡沒有日夜,從來都是天未明,灰蒙蒙。

褚衛憐抬頭看天穹,突然想——王姑姑?是哪個時候的王姑姑呢?是在姑母身邊服侍的王姑姑,還是兵變後,被某人留在皇宮養老的王姑姑?

是哪個王姑姑在說話?

突然間銀瓶乍破,天穹裂開。

褚衛憐微微眯眼,視線中出現色彩,慢慢成了鵝黃的紗帳、床頭檀木欄,以及兩顆歡喜湊過來的腦袋。

原來荒野中的天穹,就是她的眼。

褚衛憐眨了眨眼睛,她做夢,終於能醒了!

“娘子,娘子!”

奶娘眼見人醒,急急從桌案拿來筆和紙。王姑姑更困惑了,“這是要做什麼?”

奶娘說:“老爺和夫人的交代,每回娘子魘著,就要把夢見的東西記下來,他們好拿去廟裡找高人看因果。”

說罷,奶娘把筆遞給褚衛憐,“娘子剛醒,夢還新鮮,這回肯定記得吧!”

“......”

褚衛憐接過筆,看看奶娘,又看看王姑姑。

這要怎麼寫?記得肯定是記得,但從某天開始,她的夢裡淨是些讓人說不出口的羞'恥事,不是在椅上,就是窗邊兒、池邊兒、山洞裡......無儘叮叮的水聲,說是春夢也不為過。

褚衛憐又羞又憤——天知道,她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少女,甚至連小郎君的手都沒摸過,到底為何會有那種夢?

而且夢裡那位陛下,他的麵孔,她曾在宮中見過。

他和三皇子夏侯尉長得一模一樣!

不,也不是完全一樣。夏侯尉隻是個不得寵的可憐皇子,而他,顯然比夏侯尉有氣勢的多,同時也更加心狠手辣,登基之初滿朝腥風,惹過他的沒一個能躲掉。

但是......

褚衛憐又想到奇怪的事,夢裡的自己為何也沒躲掉?她惹過三皇子什麼?